閑侃畫家(6) --- 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表現主義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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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西方繪畫的印象主義,人們想到的首先是莫奈,畢沙羅,雷諾阿等人,但實際上,印象主義手法在莫奈之前兩百多年的維拉斯奎茲那裏就已經用到了。類似地,說起繪畫的表現主義,想起的都是19世紀末20世紀的畫家,比如梵高,蒙克,畢加索等,但實際上,在那三百多年前的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已經有一位畫家實踐了表現主義。

這位畫家就是出生於希臘最大島嶼克裏特(Crete)(當時屬威尼斯共和國的管轄)的埃爾格裏科(El Greco, 1541-1614),

肖像(被認為是自畫像)1595-1600

克裏特島是最古老的歐洲文明,古希臘之前的米諾斯文明(Minoan civilization,公元前3650年至公元前1400年)的所在地。

格裏科22歲就出徒,自己開工作室了。意大利文藝複興高潮都快過去了,克裏特島那時的畫風還沒走出中世紀,仍是後拜占庭風格。比較下麵兩幅畫就可以知道,左邊是他去威尼斯前不久畫的“聖母安息”(The Dormition of the Virgin, 1565-1566),右邊是威尼斯畫派的大師提香在早半個世紀前就畫了的類似題材的畫“聖母升天”(Assumption of the Virgin, 1516-1518)。

聖母安息(The Dormition of the Virgin,1567)      聖母升天(Assumption,1518)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外麵的世界很精彩,外麵的世界很無奈”,不學習怎麽行?26歲時,格裏科有一幅金色背景的哀悼耶穌的畫被威尼斯那裏的人買去,他之後也尾隨去了威尼斯。

那時威尼斯畫派三傑:提香(Titian, 1489-1576),丁托列托(Tintoretto, 1518-1594)和委羅內塞(Paolo Veronese , 1528–1588)還都在,盡管提香都奔九張去了,而丁托列托和委羅內塞都正當年。有說格裏科曾在提香的工作室學習。他在威尼斯徹底改變了自己的畫風,色彩學了提香,委羅內塞更是顏色的大師,人物學了丁托列托的風格。

總而言之,意大利文藝複興威尼斯畫派的N般武藝他都學了。這是他到威尼斯一年後畫的“基督清理聖殿”(Christ Cleaning the Temple, 1568),

基督清理聖殿(Christ Cleansing the Temple,1568)

盡管有專家指出其中繪畫技術的缺陷,但一眼就可以看出畫風脫胎換骨的變化(其中還用了不少藍色,是那時最昂貴的顏料,來自阿富汗,價值超過黃金。肯定他是可勁地糟蹋師傅的顏料)。

這幅畫現在美國華盛頓DC,還有三幅複製品,分別在美國明尼那波利斯,西班牙馬德裏和英國倫敦,據說至少倫敦那幅是後來的畫家畫的。

格裏科在威尼斯學藝三四年,於1570年離開去了羅馬。他的一位朋友把他介紹給羅馬最富有最有影響力的一個藝術讚助人。可惜那時意大利文藝複興羅馬那三傑都不在世了,不過即便他們有活著的,格裏科大概也沒打算向他們學習。格裏科認為米開朗基羅的西斯廷禮拜堂那幅“最後的審判”(The Last Judgment, 1537-1541)畫的不行。那幅“最後的審判”的最大爭議是畫了很多裸體,沒完成時就有人反對,格裏科不是第一個。其實他看到那畫時,上麵一些地方已經在米開朗基羅死後被覆蓋了。格裏科向教皇遞話,建議由他整個地重畫(牙口不錯,張嘴就來)。

格裏科在威尼斯還恭恭敬敬(可能是因為威尼斯畫派三傑還都活著吧),但是到了羅馬就換了個人一樣(反正那裏的三傑都死了),大發宏論。羅馬那裏原來的三傑都是佛洛倫薩畫派的,都不在了,提香那時從資曆到名望到年紀,都沒人能比,那就是江湖老大了。格裏科在羅馬被介紹也自稱是提香的弟子,他對米開朗基羅評價:“一個好人,但不懂如何畫畫”(的確,米開朗基羅的專長是雕塑),聽著是要替師傅擺平江湖的意思。那時米開朗基羅雖已死六七年,但在羅馬的影響還很大,格裏科的言論激怒了羅馬的畫家圈兒,他被圈內人誇為“愚蠢的外國人”。

格裏科有自己的希臘名字:Δομ?νικος Θεοτοκ?πουλος(在希臘開車的感覺就是,首先數學要好,找路標滿眼看去,到處是數學符號) ,習慣看拉丁字母的人誰看都得背過氣兒去。到威尼斯後,人們都簡稱他埃爾格裏科,就是“希臘人”的意思。

外國人格裏科到羅馬後,開了工作室,還雇了一兩個人,混了五六年,也沒有一個像樣的委托項目,隻能畫點肖像和小尺寸的宗教畫什麽的,覺得懷才不遇。大話已出口,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或者說沒有機會超過米開朗基羅了。正好西班牙特雷多那裏有一個活兒,他就簽約啟程,和羅馬拜拜了。

實際上,米開朗基羅死後,意大利文藝複興運動基本就算是結束了,至少高潮已過。羅馬的畫家滿大街都是,但是沒人能超過那三傑(除了街頭畫家中的傑出代表卡拉瓦喬,那是後話)。要混的話,比較明智地還是找個沒人去過西斯廷禮拜堂的地方是真的。那時的西班牙(還有英國),相對於藝術之都的羅馬、威尼斯、佛洛倫薩等,那就是外省鄉下。那位當年把米開朗基羅鼻子打殘了的雕塑家,最後也是到英國西班牙去混了。

格裏科恨不能早生三十年,他出生那年,“最後的審判”剛好畫完,米開朗基羅1564年去世,格裏科六年後到羅馬。別說超過前麵死了的米開朗基羅,就是後到的米開朗基羅(卡拉瓦喬,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1571-1610,出生於格裏科到羅馬的第二年),他也沒超過(以當時的眼光,不說幾百年後)。卡拉瓦喬與格裏科同時代稍後,開創了繪畫的巴洛克時期。格裏科是超不過前邊的,反被後邊的超了。

那時的特雷多是歐洲最大的城市之一,也是西班牙的宗教之都,那裏的特雷多天主教堂(Toledo Cathedral)裏麵的柱子巨粗:

格裏科在特雷多那裏承接教堂繪畫,這是他畫的兩幅祭壇畫,“脫掉基督的外衣”(The Disrobing of Christ, 1577-1579)和“聖母升天”(The Assumption of the Virgin, 1577-1579),

脫掉基督的外衣(The Disrobing of Christ,1577-1579)  聖母升天(The Assumption,1577-1579)

格裏科去西班牙的主要目的是想當上宮廷畫家。當時西班牙馬德裏附近的一座巨大的皇家修道院宮殿:

快要完工,裏麵需要大量的繪畫。那些意大利的大腕畫家比較難請,不得已求次,這就給了格裏科機會。

格裏科在羅馬時,雖然得罪了一圈那裏的畫家,但在精英堆兒裏仍然有朋友。他給他們中某人畫過肖像,那人認為格裏科“是畫家中少有的天才”。那些朋友把格裏科介紹給了西班牙的精英和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的代理人。國王很喜歡提香的畫,格裏科又被譽為是提香的弟子,他得到了國王的兩項委托。格裏科特別認真地完成了國王的委托,但是國王不知為何不滿意格裏科的畫,就再也沒活兒委托給他了,也不給他資助了。

其實格裏科的畫是與丁托列托的類似,與提香的畫風格差著了,別以為國王看不出來。不過也不隻是格裏科一個人的事,另有兩位也是去撞大運的意大利藝術家也同此遭遇,可能是國王沒請來那些藝術大師,對他們比較挑剔。也有人說可能是格裏科太我行我素,犯了國王關於宗教畫的一些忌諱。

總之是宮廷畫家當不成了,格裏科又來到了特雷多。之前在那裏畫的畫已經使他在當地有了偉大畫家的名聲(還是外省人好忽悠),他就以特雷多為根據地,為當地教堂機構,市政建築及個人作畫,也接受來自其他地方的委托。這幅畫被認為是格裏科最好的一幅,“伯爵的葬禮”(The Burial of the Count of Orgaz, 1588-1589),

伯爵的葬禮(The Burial of the Count of Orgaz,1588-1589)

格裏科也有不順的時候,為了作畫的報酬,他居然打過九場官司。但總的而言,他在那裏過得不錯,還能請樂師為他的晚餐奏樂助興。格裏科一輩子沒結婚,但到特雷多第二年就有了兒子,兒子後來也成了畫家,還繼承了他的工作室。據說這幅“裹著皮毛的女士”(A Lady in a Fur Wrap, 1577)畫的就是他的情兒,孩兒他媽,

裹著皮毛的女士(A Lady in a Fur Wrap,1577)

除了這幅毛女士,格裏科畫中人物的衣服看著都跟塑料布似的,質感很差(我說的),還有夢幻般不自然的顏色。格裏科倒是特別重視色彩,別忘了他向提香學過畫,但就是不好好畫,還不遵守透視規則。格裏科把很多人物的身形都畫得拉長了,不按比例,還扭曲失真,以至於後世有人覺得這是由於他的眼睛有問題,散光加斜視。總之是格裏科在繪畫上感覺過了頭。死的活的米開朗基羅都超不過,還就不信了!另辟蹊徑,抄邪路迂回。於是格裏科後邊在特雷多一二十年的作品,就隻管表現自己想表現的。

這是偶2015年看見的特雷多景色:

這是他那時畫的“特雷多景色”(View of Toledo, 1596-1600),看在格裏科的眼中心裏和筆下“表現”成了什麽樣子?

特雷多景色(View of Toledo,1596-1600)

是不是能聯想到梵高最後兩年的這幅表現他眼中和內心景象的“柏樹麥田”(A Wheatfield with Cypresses, 1889)?

梵高:柏樹麥田(A Wheatfield with Cypresses,1889)

格裏科最後幾年的畫還有“拉孔奧”(Laocoön, 1612-1614),

拉孔奧(Laocoön,1612-1614)

是不是可以聯想到塞尚的這幅“浴女”(Women Bathing,1900)?

塞尚:浴女(Women Bathing,1900)

塞尚有好多幅這類澡堂子畫。就扭曲人體,瞎畫背景等特點而言,塞尚被人說成是“格裏科相隔幾個世紀的精神上的兄弟”。

這幅“牧羊人的崇拜”(The Adoration of the Shepherds,1612-1614),是格裏科最後一年畫的,很可能是他最後一幅畫,是自己的墓地上方那幅的縮小版。遠看那就是群魔亂舞(瞎說了,罪過!)

牧羊人的崇拜(The Adoration of the Shepherds,1612-1614)

格裏科邪路抄得大發,一不小心抄丟了,沒了蹤影,他去世後就被人們忘記了。尤其在開創巴洛克繪畫時代的卡拉瓦喬出現後,格裏科的畫被認為是過去了的藝術。直到十九世紀,一些收藏家忽然重新發現了他的畫,原來這家夥蔫兒不出溜一下子抄到後邊三個多世紀之外,在古典繪畫走到盡頭的時候又現身了,他的畫原來還有將來時。

那些不打算再好好畫畫,又走投無路,但還想當畫家的比如塞尚,畢加索等等,把斜底下冒出來的格裏科,看成了不好好畫畫的祖師爺。祖師爺幾百年前就為他們指出了一條光明的邪路:畫什麽不重要,畫得像不像不重要,表現什麽最重要。反而是畫得越真實越沒有表現力(我瞎說的,不是說越確定的東西,信息量越少,或者說是想象空間越小嗎?)。

要表現什麽,怎麽表現?不好好畫畫的畫家一個個主意都特大,說出來都振振有詞:立方主義,象征主義,未來主義,野獸派,超現實主義,抽象主義,表現主義等等各種“頹廢藝術”的主義都出來了,還有達達主義(大大主義?大男子主義)(超現實主義也在幾百年前能找到祖師爺)。

盡管在威尼斯時也學過人體結構和線性透視,但祖師爺就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反(非)(不)自然主義”的:不自然的人體,不自然的背景,不自然的顏色,不自然的光線,幸虧羅馬教皇那裏沒讓他瞎畫,那裏畫的都是佛羅倫薩畫派所謂的“矯飾主義”(也有說形式主義的,反正是不能瞎畫),威尼斯畫派本來就不那麽講究,格裏科還是半路出家。

下麵左邊是格裏科的最後一年才畫完的“聖約翰的目光”(The Vision of Saint John, 1608-1614),在19世紀修複時,上半部被裁掉了,現在剩下的是下半部分。

 

聖約翰的目光(The Vision of Saint John,1608-1614) 畢加索:拉維農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1907)

右邊那幅是畢加索的“拉維農的少女”(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1907),專家認為這幅畫受了左邊格裏科那幅畫的影響,事實是,畢加索在“聖約翰的目光”的收藏家那裏仔細琢磨了那幅畫,然後畫出了自己的“拉維農的少女”。

格裏科算是終於超過米開朗基羅了。這位意大利文藝複興都高潮了才起步於後拜占庭繪畫風格的希臘畫家,在意大利迅速找到了感覺跟上潮流,然後跑到西班牙去,文藝複興了一把那裏的繪畫,在那裏成熟了自己的畫風,一不小心成了西班牙文藝複興畫家,甚至有人說他是西班牙的米開朗基羅,格裏科不知愛不愛聽?最後不散的陰魂潛伏了三個多世紀又以表現主義的鼻祖冒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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