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儒家,理由常見有二。一種總之是反對,這也非,那也非,隻要是儒家,就是封建,就是落後,凡是說中國有啥不好的,全歸儒家的錯。二千年帝製,錯在儒家;國民黨壞,罪在儒家;今我黨專政貪腐,也是儒家禍延子孫萬代。皇帝國共千罪萬罪,原來皆是由於儒家更加壞萬萬罪?我們現在讀書完讀畢業了讀成了這樣,邏輯分析之準確,知識判斷之英明,俺對之唯啞然!眾人既有本事拿到一條道理說到底,原典證據再多,也嫌囉嗦。
反對儒家,另外的理由,比較謙虛,先讓開一步,說儒不好懂。這不懂,基本也分兩種。一種是沒弄懂,一種是根本不想懂。沒弄懂的非真反對,也易解釋,這個先說。
沒弄懂儒家,是儒家真不好懂嗎?想想未必然。儒家所講,其實都是平易常道,皆為常人為人之道。就像推己及人、己所不欲莫施於人,這些平常到不能再平常了,若有人還會說不能,非不能也,實不為也。與人交,想自己的,也同時想想人家的;辦事情,以我心,比你心。就是如此這般,可是真的難做到嗎?要大智大德才行麼?
相對於道家,儒確是沒有那種天馬行空的氣派。真道家必須有點藝術細胞才成,否則難以逍遙遊起來。而有道於其身者,與萬物同遊,總那麼空蕩蕩,無可無不可,須一種非常人的特殊能耐,才可持之以恒。做人要四無搭掛,永遠孑然一身,其實是極其痛苦的生命,那種功力,非常人能之,故哲學家的道家,最後都搖身變成了宗教的仙人了。
又像墨家,叫出來的口號兼愛真不得了,一愛便至大無外,愛及天下,比儒之仁愛,由親至疏,恢宏得多了。但不是人人都能磨頂放踵赴湯蹈火如墨者之所倡言的。要達標,不隻有點忠肝義膽的俠情就可,簡直要先成了釋迦與耶穌,才有希望做得像基本的墨家。即使東西二聖,也不見得整天苦巴巴的。儒之庸常,口號不響,更相形見拙了,這須承認。
儒家起點,實甚低甚微,乃為自邇及遠。儒之為教,人人可由,故此反令其道可大可久。後來儒家在中國文化裡蔚為主流,是有它先天條件的,不能說是光靠帝王的推崇。反而是帝王想到要利用一個擺出來堂煌的名門正教,以便掩飾自己的私心,漸摻入了極權專製,替換觀念,終由內部腐蝕掉儒之為儒的本質內涵。
不想懂儒家,拿不懂為推搪,又是一種人。何以啥事都有意見,偏是在儒前扮白癡?真正理由每個人或不同,但不上心都因不在心上,根本眼裡也沒放,視而不見,便都不懂了,這麼說他們,雖不中卻該大致不遠了。像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有甚麼難懂?除了「說」一字的文白有點障礙外。其實說同悅即樂,說與樂義相類,略經稍解過關,大意便都清楚明瞭了。若仍要窮翻諸家註疏,摳出字眼出入,把簡單的偏偏弄複雜,這裡瞄一瞄,那裡再瞧一瞧,三瞟過眼說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便真的不明不白了。一部《論語》,弟子編書,把幾句稀鬆平常沒啥勁可足吸引眼球的話置頂,是想替老師幫倒忙嗎?還是想順理成章,將師說由淺至深,一步一惦念?人若不匆匆囫圇吞棗,肯細加咀嚼,孔子首談讀書,說交友,道做人,自問甚麼最令高興?在經常的平凡中認出不凡,會高興;罕至少見的突在麵前,會高興;常與不常的際遇之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發現了君子之樂天嗎?話的回甘之味,非用光是飲可樂長大的味覺可與道的!不願細品而逕說不懂,未必是非實話,是一種實話,用以擋開麵對文獻真實歷史真實的花巧言語而已。
孔子帶學生,從無勉強。諄諄善誘,往往未有直接給答案,而是用問題幫助弟子找自己的答案。人若不懂,就擱一擱,待條件成熟繞個彎再換個說法,隨機點化。學生若堅持自己的看法,他從無慍怒,而是說你若心安,就去做吧。培養獨立思考,保存個人意見,隻需看他怎麼教學生就明白。他並不在意人反對,也無強人盡懂儒家,但願人盡己就得。
孔門講仁義,尤其重視培養士氣,做人做事,要有士行。故言自反而縮,反省直道在我,雖千萬人大軍在前擋著,吾往矣!為此我們讀史,歷代雖多黑暗,但其中又不乏仁人誌士為亮點,此正是因有真儒家的獨立人格獨立思想精神在,而為中華文明之寄。我曾聞村婦有言,讀書乃為明理,當下心中為之一震!慚愧像我們這些有機會去讀書的,讀來又讀去理論一大堆,理歸理,幾時要明白就明白,不要明白始終不明白,時還要叫人不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