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峰,不再是我的悲情小鎮(三)舅舅的梅花蟹

來源: 南小鹿 2017-08-10 07:04:1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269 bytes)

品嚐過各式螃蟹,最難忘的是長樂梅花蟹。那時我才四五歲,某個秋天的早上,我正在門口玩耍,突然來了一個黑黑瘦瘦的年輕人要找媽媽。小夥子提著一個鄉下人才用的大竹籃子,籃子裏好像裝滿了東西。好奇的我圍著竹籃子打轉,因為有籃蓋,一時無法探個究竟。他似乎從大老遠來,風塵仆仆的樣子。媽媽一見他就笑了,熱情招呼他進家門,並讓我叫他“舅舅”。

舅舅打開籃子,好家夥,裏麵全是拴著草繩的螃蟹!舅舅從長樂來,他一大早特地跑到海邊向出海的漁民買了一大籃螃蟹,又坐了幾十公裏的長途汽車跑來探望媽媽。長樂的梅花古鎮附近的海域盛產螃蟹,蟹身上有圓圓的斑點,燒熟後呈鮮豔的紅色,像盛開的梅花,故稱梅花蟹。

舅舅在我們家呆了一天,媽媽把所有的螃蟹都清蒸了,又做好醬料,我們全家大快朵頤。我第一次吃到這麽清甜的螃蟹,並且吃得滿手油膏,小小的心有說不出的爽。

傍晚,舅舅要趕公車回長樂了。我拉著他的衣袖,一個勁哀求他:“舅舅,螃蟹很好吃,下回來看我,一定要再買哈!”我知道他不是媽媽的親弟弟,既然媽媽讓我叫他舅舅,必定是很親的親人的。我這樣單純地想著,忍不住對這個隻有一麵之緣的舅舅撒起嬌來。

舅舅再也沒來過,他帶來的一大籃子的長樂梅花蟹,成了我這輩子最難忘的美食之一。

這麽多年來,吃過各種各樣美味的螃蟹,梅花蟹的味道未必是最好的,但卻是最親切的,因為它讓你想起親人的味道。

長久以來,我一直以為來福州給我們送螃蟹的舅舅是長樂二劉村的,外婆家的親戚,出國討生活去了。直到三年多前和母親閑聊,她才糾正我說送螃蟹的是他的堂弟可應,我三叔公的獨子, 一直在長樂金峰生活,沒有出國。偷渡到美國的那位是長樂二劉村的表舅,從未來過我們家,但曾經給媽媽寫過信,媽媽當著我的麵拆信,我誤將此表舅當作了送螃蟹的堂表舅。當然,外婆生前還認了好幾個幹弟弟,我有一堆沒有血緣關係的舅舅,不過我一個也沒見過。

我的記憶出現如此大的偏差,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媽媽家中親戚眾多,二是當時年齡小,不太理得清這些親戚關係,第三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我幾乎從未見過母親家族的大部分親人。

我的幼年有相當一部分時間是陪著躺在病榻上的媽媽度過的。我兩歲時,懷有四個多月身孕的母親被確診為癌症。母親不聽從醫生的勸阻,延遲治療,堅持將妹妹生了下來才去動大手術摘除惡性腫瘤。母親是早產兒,自幼體弱多病,得了癌症又沒有及時治療,再加上七十年代中國的醫療條件和生活水平不高,手術後的母親身體極端虛弱,長期休養在家。我四五歲時,母親又得了腎瘀炎,不時尿血,痛苦地在床上呻吟。爸爸白天去省重工業設計院上班,將我留在家裏陪病中的媽媽。好在我們一家住在重工業設計院的職工宿舍裏,離爸爸的辦公樓隻有幾百米,爸爸中午可以回來為我們母女燒飯。

隻要母親一躺在病榻上呻吟,我就得翹課陪媽媽。一碰到下雨天,我也隻能在無奈地呆在家裏。我們家隻有一把黑布傘,下雨天爸爸要用。手頭拮據的他舍不得多買一把傘,隻給我買了一頂鬥笠。下毛毛雨時我可以戴著鬥笠勉強去到幼兒園。碰到雨點稍微大一些的天氣,鬥笠擋不住落在身上的雨珠,我根本出不了門,隻好閑在家裏。我的幼兒園上得斷斷續續的,受過高等教育的爸爸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和照顧媽媽身上,幾乎忽略了我的學前教育。我上小學前,一個漢字都沒學會,十以內的加減法幾乎不懂,考了好幾次鴨蛋,掰手指數數字,數不過六。老師並不了解我的家庭變故,以為我是個資質愚鈍又經常缺課態度不好的孩子,經常板著臉訓我。惡性循環下,我愈發不喜歡上學,成天發呆無精打采,性格相當自閉。

終於有一天,媽媽去醫院複查,醫生告訴她癌症有轉移的可能性,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媽媽很擔心她死了以後,我和妹妹都不記得她是誰。於是她將五歲大的我叫到床前,握著我的手,慢慢地一點一點用我能聽懂的語言講她的一些家事。

從媽媽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終於知道媽媽的祖家在長樂金峰(福州人管長樂叫鄉下),離福州隻有幾十公裏。她的曾祖父姓林,是佃農的兒子,文化程度不高,十六歲到酒作坊當學徒,由於刻苦努力,很快就當上了大師傅。東家非常信任他,將釀酒秘方傳授給他。媽媽的曾祖父不想一輩子給人打工,遂在26歲那年自己出來開了酒作坊。我的高祖是個非常聰明的生意人,短短幾十年,積累了龐大的財富,是解放前金峰鎮數一數二的富豪。

高祖非常感謝東家對他的恩德,(那時候一般人都不願意將秘方外傳的),在發家後訂下了家規:林家的族人必須要做善事;男子一律不許納妾,買進家的丫頭一律不準被納入妾室,而是將她們收為幹女兒;男子不許抽大煙,不許賭博;凡違反族規者,一律逐出家族。後來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整個家族漸漸遷到福州,在福州城也有商鋪,酒庫,工廠,地產等等,我的外公和媽媽都出生在福州,講著一口地道的福州話,所以對外都稱自己是福州人了。

按媽媽的敘述,我們家應該是親戚眾多的,可是從小到大,我和妹妹基本沒見到幾個親人。林家的親戚隻見過送梅花蟹的舅舅,劉家的(外婆家的)隻見過我的姨婆一家,因為他們住在福州台江,離我們幾公裏,比較方便來往。媽媽隻是含含糊糊地說她的大多數親戚在解放後又回長樂老家定居了。凡是老家的親戚來福州,都去外公外婆家,幾乎沒來過我家。媽媽也是跑到外公家和他們見麵,從來不帶我們去。她偶爾回長樂,也不帶爸爸和我們兩姐妹回去,總是說鄉下地方又髒又亂,沒什麽好玩的。所以除了到我們家送梅花蟹的舅舅,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公外婆在長樂的眾多親戚。

如果說人生是一部舞台戲,每個人在自己的故事裏擔任主角,那麽親人和朋友是最值得珍惜的重要配角。我們 在不停的偶遇,分離,相聚的劇情裏,一次次揮手告別,又一次次熱情擁抱。哭哭笑笑中,慢慢成長,成熟堅強,將痛苦化為前行的動力,最終將生活過成了詩。

有時候,一個角色忽然闖了進來,說了幾句台詞後,消失了許久,你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他了,他可能隻是個需要剪掉的多餘片段。若幹年後,你卻在無意中發現,他的背後藏著你一直未能察覺的巨大的家族秘密。

可應舅舅就是這樣的一個重要配角,戲份不多,在看似多餘的場景出現,卻掀動了波浪起伏的劇情,讓百年滄桑史更加真實完整,催人淚下。

施大哥和小施去了一趟聯誼會後,找到了可應堂表舅的聯係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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