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跟著幺姑在歸元寺住了四年。那時候廟裏沒幾個金匾題字和募捐箱,就連大殿的菩薩羅漢們都是土頭土腦的鄉巴佬模樣。僧人沒有手機和手表,除了勞作就是念經,誦經聲像是對佛祖叨念,嗡嗡嗯嗯的聲音從寺院的屋瓦牆簷攀上半空,風一吹就聽不見了。
我見到幺姑的時候,她大概50歲出頭,方方的下巴,炯炯的眼神。身材比尋常女人高大,性子更是耿直,我不敢在幺姑麵前哭,知道幺姑最討嫌嬌氣。我不記得幺姑打過我,但是她也很少親近我。一次我問母親:“幺姑這麽不喜歡孩子,為什麽還是肯收留我呢?”
母親嗤了一聲:“還不是給了錢的緣故,你外公那個時候把一個月的工資給她帶你呢,一個出家人又沒牽掛又沒花銷,也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貪財。”
“她一個女人家怕老了病了沒人管,要點錢不奇怪。”父親說。
“那可不是一點錢啊!她這人自己鑽進錢眼倒也算了,好像別人都跟她一樣。”母親眉毛一挑,不滿地說:“那年你差不多該上學了,我去接你才發現幺姑偷偷把你的姓都給改了。我當然不樂意了,你猜幺婆怎麽說,她說要給我錢,讓我把你過繼給她當孫女算了。”
“那不是賣小孩嗎?那怎麽行!” 哥哥大聲反對。
“你們不知道都不要瞎說,”一邊默默養神的外公終於開口了:“帶孩子的錢是我一定要給的。那個時候,你們媽媽獨自一人又要教書又要看孩子,你們爸爸在部隊農場辦理調動久久未能獲批,你們外婆走的早,我也幫不上忙,所以我翻著家譜挨個看,就想到了遠房舅舅家的幺女兒,也就是你幺姑。一開始我帶著你去找她,幺姑是不肯收留的。我就跟她講道理,講過去的事,她聽了半天沒作響。我看實在沒辦法隻能帶著你準備回家,她忽然問我能不能收你當徒弟,我一聽就明白了,她們出家人怕孤苦怕沒人給送終。我說你父母怕是不舍得的,她又不響了。所以我出了個主意,就是每個月塞她些錢,如果以後你當了她的徒弟,她再把錢退給你父母,她就這樣答應了。”
“那幺姑為什麽要出家?” 我問。
“都是命哪!本來她家裏是開米鋪子的,她娘做的桂花米酒糊遠近聞名的,可惜後來戰亂父親被拉去當壯丁,家裏沒活路,就讓幺姑給人當童養媳,沒幾年丈夫又病死了。婆家不願意養閑人,張羅著要找人家要把她賣去換錢。幺姑那個硬脾氣,如何受得,一氣之下就用剪刀把頭發絞了,當晚就跑去歸元寺當了姑子.....”
”剛接你回來的時候,你晚上總是哭醒,嘴裏叫著幺姑幺姑小華小華什麽的,”母親掉頭問我:“幺姑對你好不好嘛?你還想不想她?”
我睜大眼睛,努力回憶著,老實說我不記得幺姑摟過我抱過我。6歲前的記憶隻想得起幺姑的糖桂花,每天能喝上一口桂花茶是出家人的奢侈,在歸元寺的後巷裏,在青磚低矮的平房中,幺姑有間又小又黑的房間。而那個時候幺姑的身邊已經有了一個女徒弟叫小華。我去了之後,我們三個人就擠在一張大床上。夜晚的歸元寺是肅穆的,四下的民居房亮著燈,有燈的地方有笑聲有溫暖,但幺姑的房間總是黑乎乎的好像壓根就不存在。文革時寺院是不能念經的,女尼們也沒有去處,就被政府組織起來踩縫紉機做鞋墊。幺姑白天做工,隻能把誦經的功課留到晚上。吃過晚飯,她總會盤腿坐在床上裏,聽不懂得經文從她的胸腔吐出,像是沒有盡頭的麻線,單調而執拗,拖著夜的孤舟。
這個時候幺姑不願被打擾,睡覺又未免太早。小華就拉著我的手來到院子裏。月亮從低矮的籬笆上看下來,影影綽綽,我們撿樹葉或是堆石頭,不敢說話,也不可以嬉笑。很多年過去,兩個小女孩默默地蹲在桂花樹下的場景依舊會冷不丁會出現在夢裏。聽說小華的父母是染瘟疫死的,她輾轉做了幺姑的徒弟,因為年紀小尚沒正式出家。小華乖巧聰明,是那種天性樂觀的人,就算是挨了幺姑的罵也從來不往心裏去。每次泡桂花茶的時候小華都會說要是有糯米就更好了,有了糯米泡透了,再上鍋蒸得糯軟。這糯米可以做年糕做米酒做米粥,配上糖桂花軟糯糯的香噴噴的,吃到嘴裏就是人間的大歡喜了。
回想起來後院角的老桂花樹應該是棵金桂,沒人知道它有多少歲了,說它跟歸元寺一樣老,我也信。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一棵老樹能給人帶來的歡愉是超乎想象的。老桂花樹每年在暮夏盛開,八月九月秋高氣爽的日子裏細小的橙紅橙黃的花瓣噴湧而出,甜香濃鬱,聞不一會兒好像會醉,頭也暈乎乎的。就是最嚴厲的幺姑在桂花樹下也常常帶著笑意,每年初秋,為了留住桂花香,幺姑會暫時忘記念經,花上很多時間做好些糖桂花收在瓶子裏。
摘桂花要選在豔陽高照的日子,不能是掉落在地上的殘花也不能是開敗了或打蔫兒的,必須一個個枝丫看過去,一定要選最幹淨最繁盛的花枝,伸手壓下一枝,用兩個指頭尖兒掐下來,輕輕放在身邊的小布袋子裏。等布袋子裝滿了,便可將新采的桂花倒在白瓷盤子上,抹開推平細細揀選。不能有小蟲子的,不能有枯黃的,尤其要去掉多餘的花莖和黑色的雜質,最後餘下的便是金燦燦黃澄澄最透亮清爽的上等的桂花了。現如今的幹桂花不是曬出來的,就是風幹的,但這樣一來陽光和風容易讓桂花幹透了也失去迷人的香味和色澤,即便做出糖桂花也黑乎乎的沒看相也不好吃。
等我和小華挑揀好桂花,幺姑會燒起一盆炭火,木炭絕對不能多,因為火旺了容易把糖色熬出棕黃,便破壞了糖桂花的品相,回味焦苦。正宗的做法是先將冰糖敲碎加水在炭火星上慢慢煨,一把木勺一盆文火,直到冰糖溶化,糖汁粘稠成漿才好撒入桂花。這時須得不停地用木頭勺子攪拌,待得糖汁被文火烤幹了,鍋底糖漿乳白如玉,桂花花色金黃如生,這糖桂花便算做成了一半。因為要想存儲長久,一年都有新鮮的糖桂花吃,還需接著熬幹糖汁,但凡隻要有一點點濕氣帶入罐中,就容易發黴變味。
當糖漿開始咕嚕咕嚕地吐氣泡,白色的濃稠的花漿在木勺的撥弄下漸漸聚在一起成了一個桂花團。這時幺姑用木勺快速地翻炒著桂花團,絕不能太用力的碾壓,那樣就會壓壞了桂花顆粒的花形。關鍵是一邊翻炒一邊還要把盤底粘鍋的糖塊鏟起來,直到桂花團漸漸硬成了糖塊,還要耐心的把糖塊接著炒散,最完美的糖桂花炒透後應該是糖粉的模樣。
一罐用心的桂花糖做好了,一定是淡黃清香,顆顆粒粒的,色澤淺黃如雲絮般細膩,像是睡著了的花美人,等著水色的滋養。要吃的時候,湯圓也好,米酒也好,一小勺桂花糖入水,朵朵細碎的小黃花從水底嫋娜,幹幹淨淨又輕盈又香膩,像是老天的恩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為了留住來無影去無蹤的桂花香,做糖桂花更成了一種修行。
幺姑過世的那年,我回去歸元寺給她拜祭,老桂花樹依舊靠在牆角,雖然每年開花,但是寺裏終日青煙繚繞的全是香火味,沒有誰能夠聞到甜如心脾的桂花香。歸元寺的大院正殿偏殿隻要擺著團蒲,上麵就趴伏著跪拜的信男信女,真不知世間如何多出這麽多的愁怨,須得人們對著自己也叫不好名字的彩漆菩薩求了又求,拜了還拜。
幺姑的牌位前擺放著滿滿當當的香燭和貢品,聽說幺姑走的很風光,徒弟多到一個屋子都站不下。徒弟們都知道她最喜歡喝糖桂花,牌位邊就疊著好幾瓶,隻是那些糖桂花一眼看過去黑乎乎黏稠稠,就知道是市麵上的貨色,看看就讓人沒了食欲。
我的目光在戴著圓尼帽的女徒弟們中間尋找著,可是我早已不記得小華的模樣了。新住持搖搖油亮的腦袋:“幺姑的弟子中沒有叫小華的,便是有也許早就還俗了。”看我把錢放進紅色的功德箱,他雙手合十叫了一聲佛號,笑道:“這花花世界當尼姑也就是一份事而已,不愛做了就換個事,菩薩不會見怪的,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