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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韓國的“瘋女人”,為何刺痛世界

(2021-10-22 16:32:54) 下一個

 

文學作品和影視作品中,從來都不缺少“瘋女人”的形象。

 

但究竟是誰在製造了她們?她們為什麽會被厭棄?她們又對我們習以為常的世界發出了什麽樣的挑戰?

 
韓江的《素食者》中,就講述了幾個“瘋女人”的故事,她們失去了所有,卻換來了“自由”。在韓江的筆下,我們所有人都是製造“瘋女人”的共謀。

 

 

 
作者 | 夏周
編輯 | 程遲

 

“我的身體需要澆水。姐,我不需要這些吃的。我需要澆水。”

 

在長篇小說《素食者》裏,作家韓江刻畫了一個渴望變成樹的女人。2016年,她也憑借這部作品獲得了布克國際文學獎。同年入圍該獎的,還有埃萊娜·費蘭特、大江健三郎、帕慕克等多位知名作家。近年來,中國作家殘雪、蘇童、閻連科、王安憶也曾入圍該獎,而韓江是第一位獲得此獎的亞洲作家。

 

布克國際文學獎主席博伊德 · 唐金評價說:“《素食者》以一種抒情卻又撕裂的風格,將柔情和恐怖微妙地融為一體。揭示出強烈反抗對女主人公和她身邊所有人的衝擊。這本凝練、精美而又令人不安的書將長久縈繞於人心,甚至潛入讀者的夢中。”

 

中國讀者或許不熟悉韓江,但她卻是韓國最具有國際聲望的70後作家,曾先後獲得了李箱文學獎、韓國小說文學獎、萬海文學獎等韓國的最高文學獎項。《素食者》是一部三重視角交織的複調小說,刻畫了英惠這樣一個獨特的女性形象。她拒絕吃肉,將自己想象成一棵樹,誓死不願加入人類群體。韓江在布克獎的頒獎典禮上說,希望通過這部小說“探討人類的暴力能達到什麽程度;如何界定理智和瘋狂;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別人。”

 

 

當一個女人想變成一棵樹

早在1997年,韓江就創作了短篇小說《植物妻子》,講述了一個女人在公寓的陽台上變成了植物的故事。小說中,女主人公厭倦了國內單調嘈雜的生活,卻為了婚姻放棄了出國的念頭。

 

日複一日地忍受親密關係的暴力後,女主人公變成了陽台上的植物,得到了片刻的自由。她感覺自己和遠方,公路幹線旁邊自由生長的樹木形成呼應,身體也向著東方傾斜,可以靠著風、陽光和水生存。

 

但種植在盆栽裏的植物,不像自然中沒有束縛的樹木那樣,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冬天到來後,女主人公因不能抵抗嚴寒死去了。枯萎的盆栽象征著大多數女性的命運,她們被禁錮在高度同質化的現代社會及不平等的婚姻中,在兩者的圍剿下消磨了生命力。

 

《植物妻子》發表後,韓江又陸續創作了三篇中長篇小說,並將其結集,就有了《素食者》這部長篇。它以三種不同的視角展開,看似獨立,卻又構成了一部長篇小說的不同聲部。相比《植物妻子》,《素食者》更加尖銳冷酷,主人公英惠的命運也更加悲哀,連做盆栽,換取片刻自由的機會都沒有,隻能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裏,在幻想中得到救贖。

 

 

《素食者》

[韓] 韓江 著, 胡椒筒 譯

磨鐵-大魚讀品|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9

 

故事的開頭,英惠突然陷入連續不斷的夢境。她在夢裏殺人、吃生肉,擺弄著滑溜溜的眼睛,呈現出原始、野蠻的一麵。血腥、暴力的夢境浸染了現實生活,讓英惠越來越和現代社會的“文明人”區分開,看到櫥窗的生肉會抑製不住地流下口水,甚至想要掐死鄰居的貓、天空中飛來飛去的鴿子。

 

出於對夢境的厭惡,英惠開始食素,並拒絕解釋具體的緣由。這也讓英惠在遭受夢境的暴力後,受到家人的再次圍剿。為了讓英惠吃飯,父親當眾用蠻力綁住她的手腳,逼迫她進食。在夢境和現實的雙重暴力下,英惠做出了更加讓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她用水果刀割腕自殺,咬死鳥後,袒胸露乳地出現在醫院門口。至此,英惠並未停止“自毀”的傾向,當丈夫和父母相繼因為自己的反常離開她後,她變得更加陰鬱和瘋癲。

 

英惠自知無法獲得父權社會的理解,所以拒絕向他人解釋不吃肉的具體緣由。同《植物妻子》一樣,英惠不斷忍受著親密關係的暴力。她的丈夫早就發現了妻子的異常,第一反應並不是擔心,而是恐懼和厭惡。麵對妻子的反常,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任由妻子的狀態不斷“惡化”。如果不是妻子言行影響到了自身的事業,他會一直假裝這是一場很快就會結束的噩夢。

 

丈夫曾直言不諱地表示,自己不願在親密關係中投入太多精力,選擇相貌普通的英惠做妻子,是覺得這樣的女性必定會按部就班、逆來順受,不會對“浪漫愛”有過多要求。當英惠的行為越來越脫離“普通的家庭主婦”後,他驚恐地發現妻子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簡單,甚至複雜到自己難以理解。

 

《素食者》英文版封麵。

 

英惠的“反叛”意味著原先不平等的關係出現了裂痕,當她拒絕和丈夫有身體接觸後,他就粗暴地強奸了她。除了婚姻內部的不平等,父親也同樣要求女兒絕對服從,他勸女兒吃飯的樣子看似溫情動人,但不吃就扇巴掌的舉動更像是顏麵掃地後的惱羞成怒。

 

看似荒誕、恐怖的故事背後,指向了一個女性想要脫離“好女兒” “好妻子”的身份,要付出多大的代價。英惠的行為看似癲狂,但將她視為異端的文明社會同樣冷酷無情。家人真正關心的並不是英惠的健康,而是不能容忍任何超出認知範圍的事情發生,懼怕英惠的舉動撼動自身的權威。一旦她脫離了社會對女性性別角色的期待,就會受到父權社會的懲罰。

 

 

“瘋女人”的悲劇在世界各地輪番上演

 

近年來,韓國女性文學發展迅猛,湧現了一批反映女性生活的作品。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以“女性成長小說”的脈絡,揭示了金智英從小到大受到的偏見和束縛,反思性別角色的分工對女性的壓製。

 

短篇小說《致賢南哥》中,“我”寫信給“賢男哥”拒絕了他的求婚,體現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及對平等的親密關係的渴求。

 

申京淑的《請照顧好我媽媽》裏,母親患了阿爾茨海默病後走失,家人在母親不在場的情況下,表達了對忽視母親情感需求的懺悔之情;金愛爛的短篇小說《你的夏天還好嗎》,側重於描寫當代普通女性的隱秘心理及韓國對女性的容貌偏見。

 

相比之下,《素食者》采用了一種更具有實驗性的寫法,以一種更極致的方式,探討女性在現代社會遭遇的種種暴力。

 

英惠在遭受不斷的暴力創傷後,自行切斷了和父權社會的聯係。在敘事內核上,《素食者》比《82年生的金智英》《給賢南哥的信》更具反叛性,拒絕將愛和關懷當作和解的方式。她不僅拒絕和父權社會溝通,甚至以極端暴力的方式自行將自己驅除出去。

 

《素食者》韓文版封麵。

 

從這一角度來說,《素食者》的處理顯得更加清醒,也更加悲觀——女性在現有的社會結構中,難以找到保有自身主體性的方式,隻能將“自然”作為救贖的途徑。英惠拒絕進食,讓自己作為人類的軀體逐漸走向死亡,以自毀的形式表明了不與父權社會同流合汙的決心。

 

《素食者》中,姐姐仁惠與英惠形成了一組對照關係。仁惠最開始像所有人一樣,不能理解妹妹的舉動。但在妹妹說 “為什麽不能死”時,仁惠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活著”本身也興味索然,瘋癲的妹妹也隻是自己的下一階段罷了。實際上,她也經常冒出自毀的念頭,想用筷子戳自己的眼睛,或是將茶壺裏的開水澆在自己的頭頂。

 

絕望的心理背後,同樣也是對婚姻生活的控訴。仁惠和妹妹一樣,長期忍受著不幸的婚姻。丈夫總是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不顧自己育兒的艱辛及情感世界的荒蕪。精明能幹的化妝品店老板娘,或是嫻熟體貼的妻子,都隻是自己維持的假象。她時常覺得自己“像一座死氣沉沉的孤墳。即使走在充溢著音樂和情侶的街道,她也始終覺得那個深不見底的傷口正長著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

 

諷刺的是,姐姐和妹妹在各自的丈夫眼中都不具吸引力,卻能勾起姐夫、妹夫的性幻想。在父權社會中,女性氣質和魅力由她的觀看者界定,並直接決定了她在婚姻中是否幸福。他們對女性的喜好有所偏差,生活誌趣也各不相同,但是在對待自身妻子的時候,采取的都是相同的冷漠和暴力。正因此,在英惠把自己當成一棵樹後,仁惠發現自己也想變成鳥,和妹妹一樣脫離束縛,去追求自己無法在現有的社會中獲得的自由。

 

這種用鏡像的關係表明“瘋女人不瘋”的例子並不少見。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的《坡道上的家》裏,女主人公裏紗子是全職母親安藤水穗弑子案的陪審員。

 

 

小說穿插了大量裏紗子的家庭生活,這些生活的細碎並非與案件審判無關,而是讓她明白水穗並非殘忍、惡毒,而是深受母職的困擾,她和水穗一樣,逃不出“不完美的母親”的魔咒,隨時隨地都可能陷入瘋狂;黃國峻的《歸寧》裏,懷孕的安妮也陷入了意義危機。她總是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主婦生活與丈夫的職業相比較,覺得一切都證實了“家庭主婦低人一等”的論調。當她在圖書館讀完一本菜譜,回家路上遇到瘋婦的時候,她覺得瘋婦在發瘋前,可能就在做有著天鵝頸的泡芙。很多女性都困居在相似的困境裏,“瘋女人”的悲劇在世界各地輪番上演。

 

 

比反抗外部暴力更艱難的

是清除自身的暴力

 

對欲望的描寫,也是《素食者》引人注目的部分。小說的第二部分《胎記》以藝術家姐夫的視角展開,英惠臀部青色的胎記勾起了姐夫隱秘的欲望,激起他久違的創作欲,甚至提出要讓英惠擔任裸體模特的需求。

 

在對“美”的執著追求和欲望的挑撥下,姐夫罔顧英惠內心的絕望,利用她的“神誌不清”滿足自己病態的情欲。但當藝術家畫完後,他發現英惠的肉體排除了一切的欲望,那塊讓他意淫已久的胎記,讓人聯想到“太古的、進化前的或是光合作用的痕跡”,他覺得英惠“應該是植物、動物、人類,抑或是介於這三者之間的某種陌生存在“。

 

諷刺的是,藝術家在不斷觀賞英惠的肉體時,將“男性凝視”發揮到了極致,英惠卻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自己的“植物性”——當她的身體和樹一樣被花朵點綴,便能停止噩夢,獲得自由和安寧。就像是她能隨時隨地在公眾場合揭開上衣那樣,袒胸露乳已不再能引起她的恥感。

 

由此可見,男性並不能再通過“性統治”完成對女性身體的占有與懲罰,反倒是深受欲望折磨的藝術家顯得狼狽可笑。另一方麵,藝術家本身也深陷創作瓶頸,在追求美的同時又常常屈服於世俗之見,難以直視內心隱秘的欲望。英惠敢於承受不被常人理解的風險,這種勇敢和決絕的態度更反襯出了藝術家內心的怯弱與卑瑣。英惠的肉體與性和欲望剝離開,韓江對情欲的描寫也達到了反情欲的效果。

 

《素食者》涉及了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暴力,同時也擴寬了對暴力維度的探討。用韓江自己的話說:“《素食者》中的英惠認為,素食主義是一種不對任何事物造成傷害的方式,食肉象征著人類的暴力,此世的暴力,她選擇以謹慎的素食主義來清除自己身上的那種暴力。”

 

韓江對暴力的關注,與她的成長背景有密切的關係。韓江生於光州,童年時期的韓江,目睹了大量的暴力及個體麵對痛苦時的脆弱與無力,這促使她著眼於普通人的痛苦,將反抗暴力作為自己小說創作的主題。例如小說《少年來了》《人類行為》均以80年代的光州為背景;《火蠑螈》中的女畫家則慘遭失去雙手的厄運。

 

 

《素食者》並未涉及宏大的曆史背景,而是采用了超現實的手法書寫了社會、家庭中,更為隱秘、不易察覺的暴力。值得注意的是,英惠並非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在暴力環境的浸潤下,弱勢群體也很可能成為施暴者。

 

英惠從小就遭受父親長期的毒打,對暴力習以為常到近乎冷漠的程度,當父親為了懲治咬傷她的狗,硬生生地騎著摩托拽著狗跑時,英惠非但不求情,反而目不轉睛地看著滿含血淚的狗眼睛,目睹了它死亡的全過程,最後不帶絲毫憐憫地吃掉了一整碗狗肉湯飯。困擾英惠的血腥夢境,也投射了英惠自身的懺悔。渴望變成樹,不僅是為了反抗暴力,也是為了清除自身的暴力。

 

韓江曾表示《素食者》並未止步於回答“我們能否忍受暴力和美麗混淆的世界”這樣的問題,而是想要通過對暴力的敘述,探討“我們要不要過這種日子” “過日子應該專注於人性的哪一麵”等問題。

 

一個人對暴力的反思,不僅僅在於對外部暴力的反抗,更在於我們是否凝視自身的暴力。反思外部暴力並不困難,真正困難的是清除自身的“毒素”。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更開闊地麵對他人,像樹一樣健康、自由地生長。

原文地址:https://mp.weixin.qq.com/s/ajIwVRX_RtL3QkFGW97a_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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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4)
評論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菲兒說的對,文學是生活的高度濃縮和提煉。敘述的角度不同,讓我們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和思考。

菲兒南瓜大豐收,周末愉快!
星如雨86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問好麥姐,周末愉快!

“在暴力環境的浸潤下,弱勢群體也很可能成為施暴者。” 最近新聞畏罪自殺的歐某中不正是這樣的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麥姐' 的評論 : +1

文學中的瘋女人容易理解,生活中的就太可怕了。:)

如雨好分享,周末快樂!
麥姐 回複 悄悄話 謝謝星雨分享,之前看到過對這一小說的介紹,作家的想象力和對人類複雜心理的深究都讓人驚歎。“在暴力環境的浸潤下,弱勢群體也很可能成為施暴者。”暴力對弱者心理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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