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半島有個不大出名的縣,叫做棲霞。辛茹便出生在棲霞東部的一個村子裏。這村子的人家多半姓柳。柳家的祖上,是雍正年間有名的昆劇小生柳青蓮。
那年柳青蓮惹上人命官司,命懸一線。獄卒張範中是個戲迷,他冒險救出柳青蓮,又去給戲班青衣六月香送信兒,告訴她柳青蓮將在萊州順來客棧等她六天——柳青蓮的人命官司,就是為六月香惹出來的。
箱主柳成林護送六月香到了萊州,同行的還有戲班的花旦任小青。
柳成林、六月香和任小青在兩間僻靜的客房歇息了兩日,然後與柳青蓮一起東行。
走了兩天,他們遠遠看到一座大山。再走近些,他們看見被黑鬆和紅鬆覆蓋的山脈,還有三個淩空而起、攢聚如筆的銳峰。那時清明已過,高大粗壯的鬆樹飽飲了一個冬天的雪水,虯勁蒼翠。泉水自高處流下,匯成潺潺小溪。美麗的山櫻桃花、錦帶花和杜鵑花開遍了山野。
六月香和任小青一下子就愛上了這裏。
柳成林和柳青蓮決定在此安頓下來。他們在山腳下轉了半天,終於看到一個村子。
不用說,到這膠東屋脊躲禍避災的,不會隻有他們一撥。這田裏村的顧姓人家,便是明正德年間逃來的。
柳成林讓柳青蓮陪六月香和任小青在村頭等著,自己進村去找族長。
他相貌清正,謙恭有禮,一望便是見過世麵的正派人。
顧氏族長一邊喊人收拾村頭幾間閑置的草房,一邊告訴柳成林,後麵這座大山名叫牙山,三個銳峰,便是大牙,二牙和三牙。
柳成林離開京城時把現金和細軟全帶在身上,所以手頭有些餘錢。他四處撒目,終於在二牙往南兩三裏處,找到了一塊比較平整的地方。他請人幫忙,把樹砍了,把草除了,把地整了,然後在靠近邊緣的地方,蓋起了幾間石頭房子。
柳成林和柳青蓮在山腳下找到一個有粘土的地方,有空便去挖點,填到空地的低凹處和邊緣上。
方圓幾十裏,從來沒有這麽大一塊平地,被人這樣白白地擱著,既不蓋房也不耕種的。
柳家對自己的來曆諱莫如深,不肯讓人叫那兒柳家泊柳家莊。附近村子的住戶倒也不以為忤——這地角兒雖然偏僻,這兒的人,頭腦卻並未因此變得簡單。就說顧家吧,十幾代下來,不也還是把自己住的地方叫做“田裏”嗎?
既然柳家有這麽大一塊泊子地,就叫這兒大泊子吧。
柳青蓮和柳成林雇了王姓弟兄在附近開墾田地,種菜種糧。農忙的時候,他們自己也下地,學著幹農活。過了幾年,柳青蓮和柳成林都有了娃娃。農閑的時候,隻要不是太冷,他們就在那塊平地上教孩子們翻跟頭,吊嗓子。
大家這才明白,柳青蓮原來是唱戲的。
後來,柳成林在空地的北頭搭了個台子。漸漸地,這裏成了人們消磨時光的好去處。
富裕人家慶壽娶親,有時也會請他們演上幾出。
從傳統來講,鄉紳富戶跟戲子結親有辱門風。可是,總有拗不過兒子的富貴人家,娶進柳家的女兒做媳婦。她們倒也不教公公婆婆後悔。戲文是從小熟記的,照著戲裏的道理為人行事,就不失大格。她們還懂得福澤娘家。隻要一個姑姑有了好去處,侄子們就不愁沒錢上進。
在這方麵,辛茹的姑姑柳嬋走得就更遠。她不但嫁進中疃大戶千香王家,並且在辛茹的媽媽難產死後,將辛茹收為養女。
柳嬋的丈夫王君安,在山東醫學專科學校教英文。王君安待辛茹如同己出,卻始終沒給辛茹改姓。
1934年八月底,王君安在山東省立劇院院長王泊生家遇到了老舍和馬運祥。
老舍是齊魯大學中文係的教授,發表過幾部小說。這年六月,他辭掉教職,打算專心寫作。可是去了趟上海,跟朋友和出版商聊了聊,他心上又打起鼓來。聽說青島新成立的山東大學仍有空缺,他便準備去山大教書。
老舍到王泊生家,一是向他辭行,二是將馬運祥介紹給他。馬運祥從南京來到濟南,即將填補老舍在齊魯大學空出來的位置。馬運祥參加過上海劇藝社,主編過《戲劇》雙月刊,出版過戲劇專著,是戲劇界的名人。王泊生當即邀請馬運祥到山東省立劇院兼職,講授《戲劇概論》。
王君安與馬運祥一見如故。
齊魯大學有個學生劇社,名字便叫齊魯劇社。馬運祥應邀導演曹禺的新作《雷雨》,王君安常帶辛茹去看他們排練。有一天,演四鳳的女生突然肚子痛,B角又不在場,馬運祥一眼看見辛茹,便讓她臨時頂上。沒想到,辛茹演得如此出彩,排練了不到半個小時,馬運祥便興奮地宣布:四鳳這個角色非辛茹莫屬。
馬運祥說,辛茹的表演天賦實在難得。
王君安佯裝鎮定,內心卻充滿狂喜。戲劇是他一生的愛,卻也是他一生的痛。他從小喜歡學戲,有事沒事都往大泊子跑。為此,母親沒少對他唬過臉。留學的時候他參加留學生文藝團體,改編過一個英國話劇,自任男主角,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回國後他沒有再上舞台。他知道,如果他拋頭露麵,成為戲子,家人會因此蒙羞。如果他鐵定成功,別人說什麽就隨它去了,可是他沒有把握,不敢破釜沉舟。他找了個清閑的教職,大半時間都花在劇本創作上了。他寫的劇本,有幾個反響也還不錯,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它們總是欠那麽一點點火候。
他對自己暗暗失望,同時也對曹禺由衷地佩服——那就是才華啊!
他在這方麵的自卑,一直沒有人知道。假如他說了,柳嬋能理解嗎?她的表演也欠那麽一點點火候,可是她並不在意,婚後不再演出,也看不出她有什麽遺憾。至於他的朋友,他們覺得他賽似神仙:富足、清心、家有賢妻,他還想怎麽樣?
現在,他在女兒身上發現了大藝術家的潛質,他意識到,他瑰麗的夢想,很可能通過另一種方式實現。他想起辛茹的遠祖柳青蓮,想起自己的外祖母,他意識到,辛茹的天賦和精神氣質跟他們一脈相承。一股太古洪荒氣息撲麵而來,他的眼前出現了沉沉大漠,還有奔騰的長河……血緣是多麽玄妙的東西,生命又有著多少奧秘!他感謝柳嬋,沒有她,他怎會有這麽好的女兒?他感謝命運,因為它讓兩條完全可以錯過的河流,在辛茹這裏匯聚。
王君安的二姐念慈嫁到了田裏顧家。她的丈夫顧成蹊小時候有神童之稱,後來卻從齊魯大學肄業,做了一個商人。
顧氏夫婦隻得一子,名叫寶璠。 辛茹上初中那年,寶璠離開濟南,到北平上大學去了。
顧太太嫌家裏冷清,便攛掇丈夫將三弟成彬家眉眼最像寶璠的那個男孩要了過來。
這孩子名叫寶桐。他在牙山前懷長到九歲,然後隨母親到黃縣與父親團聚。黃縣在膠東半島西北部,東臨煙台,南近青島,北與大連、天津和秦皇島隔海相望。黃縣紫外線強,海風也大,寶桐常跟哥哥弟弟在外麵瘋玩,沒過多久,小臉兒就變得黑紅黑紅。他比辛茹大幾個月,看起來比辛茹還矮一點。
過了兩年,寶桐辛茹都上了省立一中。這時寶桐已經躥了個兒,長成了一個豐神俊朗的青年。辛茹數學不好,一上初中,王君安就開始給她補課。到了高中,王君安力有不逮,打算給辛茹請個家教。柳嬋不放心外人,便跟顧太太商量,請寶桐幫幫辛茹。
顧太太大方地替寶桐做了主,一口應承下來。
寶桐給辛茹指導數學和物理作業,還為她講解概念,教她分析問題。顧太太看他們處得很好,十分高興,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倆人坐在二進院的柳樹下,把頭湊在了一起。
他們在讀一本書。
顧太太覺得,寶桐的表情不太對勁兒。
看在弟弟的份上,顧太太對辛茹一直很好。不過她從未忘記,辛茹不過是個養女。她覺得辛茹眉毛太濃,嘴巴太大,脖子太長,笑聲太響,認為她根本配不上聰明懂事,一表人才的寶桐。
寶桐卻沒想那麽遠。他甚至沒有打算追求辛茹。在他眼裏,辛茹就像安徒生童話裏那隻飛向溫暖國度的鳥兒,她的身姿高貴優雅,她的頸項柔軟美麗,她的翅膀強健有力。而他自己,不過是一隻笨拙的鴨子——連那隻醜小鴨都不如,因為他不是從天鵝蛋裏孵出來的。
他覺得,能天天看到她,聽她說話,就已經很好了。
1937年7月7日,日本華北駐屯軍1聯隊3大隊8中隊開往宛平盧溝橋,進行夜間軍事演習。
日本在北京至山海關之間駐軍,是從1901年《辛醜各國條約》簽訂後開始的。
演習即將結束的時候,在河畔龍王廟方向響起了槍聲。一點名,二等兵誌村菊次郎不見了。
“一定是被附近的中國軍人幹掉了!” 大隊長清水節郎帶領部下跑到宛平城門,要求進城搜查凶手。
駐守宛平的29軍37師219團1營營長金振中非常氣憤:“日本人真是欺人太甚!1931年,他們挑起九一八事變,占領中國東北;1932年,他們攻擊上海閘北區,轟炸上海;1936年,他們製造事端,不斷增兵,策動“華北自治”。他們的目標,不就是占領整個中國嗎?”
金振中拒絕了清水節郎的要求。
日本駐北平特務機關長鬆井太久郎給中華民國政府冀察當局打去電話,要求立即準許華北駐屯軍入城搜查。
冀察當局表示:時值深夜,日兵入城恐引起地方不安。
鬆井太久郎聲稱,若中方不允許,日軍將以武力強行進城搜查。
上頭正在電話裏交涉著,誌村菊次郎歸隊了。
誌村菊次郎說:演習中他很不舒服,便跑到一邊拉肚子去了。返回時在黑暗中走錯了方向,延誤了歸隊時間。
日本方麵隱瞞了誌村菊次郎歸隊的消息。
龍王廟方向的槍聲也成了一個謎。
就在這一天,中日衝突迅速升級,中日戰爭全麵爆發。
誌村菊次郎被悄悄送回日本。
幾年後,誌村菊次郎被再度征兵,送上緬甸戰場。
這個懵懵懂懂的小兵,死在中國遠征軍的槍口之下。
誌村菊次郎至死也不明白,他在日本侵華戰爭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在龐大的帳幕裏,魔鬼一直在吼叫。沒有誌村菊次郎,它遲早也要出來。可是,曆史是多麽諷刺,它偏偏讓帳幕在這裏裂開。
日軍迅速向南推進。濟南城裏人心惶惶。
辛茹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紀,無論如何不能留在濟南。王君安和柳嬋思忖著,怎樣才能找個完全之計。
不能回老家。日本人一旦占領濟南,就呃住了膠東的咽喉。將來往後方轉移,會更加危險。
讓她一個人往後方去,王君安和柳嬋都不放心。
正商議著,山東省教育廳二科科長葛蘭笙來了。教育廳長何思源撥給流亡中學教育基金五十萬大洋,安排葛蘭笙帶領中等學校師生往河南許昌集中。葛蘭笙擔心這筆款子路上的安全,想將它先行轉往中國銀行鄭州分行。情況緊急,按正常手續匯款來不及了,他想起王君安有個侄子在中國銀行濟南分行任職,趕緊來到王家。
王君安的侄子王得中私下把這筆錢轉到了中國銀行鄭州分行。
王君安想讓辛茹跟著流亡中學到後方去,柳嬋堅決不同意——女兒怎能吃得了那樣的苦?
這時,辛茹從省立劇院跑了回來。她說,王泊生院長正在組團去大後方。
王君安馬上去找王泊生,請他無論如何帶上辛茹。
寶桐曉得辛茹的父母會為她做出安排。可是,沒有確切的消息,他心中沒有平安。
日本人占領了德州,離濟南隻有一百公裏了。
他鼓起勇氣要去她家。未及出門,王君安就來了。
原來她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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