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 一

野人山 (上)

 

 

In Memory of Those Who Suffered under Communism

獻給共產主義受難者  

 

這部小說的靈感,來自於一個真實的故事。對實名曆史人物的描寫,基於作者對相關文史資料的查考與分析。其他人物,均為虛構。

 

說明:參考資料將在成書時列出

 

 

野人山  1

這天逛完書店,辛茹抱著一摞書,跳上公共汽車。

人很多,過了兩站才挨上座位。

她把書在腿上摞好,將當天的報紙放在頂上。

車身晃得厲害。她若無其事,隻管瀏覽新聞。

重慶就是這樣。連空襲都不再令人動容。

汽車突然刹住了。辛茹的身子往前一衝,頭就撞到前麵座位的後靠背上。她的書從報紙下麵溜了出去,有兩本落在腳前,還有幾本掉到旁邊去了。

有人俯下身,把旁邊的書撿起來,遞給她。

辛茹接過書,抬頭往上看。還沒看見人,就聽對方說:“不客氣”。

辛茹哭笑不得。還有這樣的人,不等人家道出謝字,自己倒先說起不客氣來了。

他的口氣略帶調侃,還有一點自來熟的味道。

辛茹心裏是感謝的,聽他這樣說話,卻不舒服起來。不過,人家都說不客氣了,她總得道聲謝謝。

誰讓司機刹車刹得那樣急呢?

這時她看清了幫她撿書的人——難怪她使勁仰頭才看得見,原來是個大個子。黃頭發,深眼窩。

辛茹吃了一驚:這人怎麽講一口地道的北方話?不看長相,還真想不到他是個外國人。

這樣一走神,她就忘了說謝謝。

外國人笑著說:“碰疼了吧?”

辛茹說:“還好。”

她把報紙折疊起來,將書重新摞好。她感覺出他在看她,於是目不斜視。到了兩路口,她道聲再見,快步下車走回宿舍。

過了兩天,辛茹去兩路口搭車,外國人正巧站在車牌附近。

辛茹有點不快——這也太巧了吧?

這時公共汽車來了,她趕緊跳了上去。

過了幾天,在同一趟公共汽車上,辛茹又遇見了他。這一次,他幹脆跟著辛茹下了車,快走兩步,擋住了她的去路:

“小姐你好,我叫約翰•加爾維。請問您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辛茹不高興了:“你這樣跟著我,就為了一個謝字嗎?好,我現在就說:謝謝你幫我把書撿起來。”

“小姐您誤會了。我也住在這附近,常坐這趟車。小姐,我可以跟您交個朋友嗎?”

“我又不認識你,怎麽會跟你交朋友!”

“我們已經認識了嘛!我隻是不知道您的名字——您可以告訴我嗎?”

“想知道我的名字?”辛茹甩甩頭發,白了他一眼:“買票去!”

“什麽票?”

“《荊軻》”

“在哪兒?”

“國泰劇院!”

第二天晚上幕間休息時,劇務交給辛茹一張卡片。

演出結束了,約翰到後台去找辛茹。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手捧鮮花。

給辛茹送花的太多了,她並不稀罕。倒是約翰略帶靦腆的神情,令她不禁莞爾。

約翰出生在山東黃縣,14歲才離開芝罘傳教士子女學校回美國讀書。大學畢業後他進入外交部,目前是盟軍中緬印戰區美軍司令部政治顧問。

走出劇場,約翰說,他想請辛茹吃飯。

辛茹明白約翰指的是正餐,可她對約翰已經有了親切感,一放鬆,性格中調皮的那一麵就跳了出來:“吃飯?這時吃的東西可不叫飯。那叫夜宵。”

“是宵夜吧?”

膠東沒有晚飯後加餐的習慣。在上海,他聽說過“宵夜”這個詞。

“不,夜宵”,辛茹堅持道。

“那,那我們就去吃夜宵好嗎?”

辛茹笑了。

她正想去美國進修,多了解點情況,總歸沒有壞處。

在一般中國人眼裏,辛茹的美麗不足為奇,因為她不夠白淨,不夠典雅。但是中國人理想中雪白的肌膚,在西方男人看來,算不上什麽了不得的優點。傳統的中國古典美女,對他們來說,有點兒像淺粉色的芍藥,美則美矣,跟那迸發著生命激情的紅玫瑰,卻不能相提並論。辛茹的眼睛稍稍有點突出,但她眉骨很高,眼睛上挑,從側麵的某個角度看,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感。

約翰覺得她的美麗空靈而奇異,象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他非常開心:這樣美麗的女演員,該是多少人心中的偶像啊!她是不會隨便跟一個男人去吃東西的,哪怕請她去吃法國大餐。

他有點飄飄然。

他倆都沒有想到,他們會談得如此開心。

約翰上高中時回到肯塔基州的路易維爾,跟祖父生活在一起。有很長時間,他無法融入同齡人的小社會。他覺得同學的思維模式和情感表達方式難以理解,他們則覺得他土裏土氣,想法怪怪的。

上大學的時候,他跟六歲隨父母從哥倫比亞移民美國的蘇菲亞約會過。

蘇菲亞的父母勉強能說英語。剛到美國時,他們誤會了別人的意思,稀裏糊塗地讓女兒去考一家昂貴的私立學校。蘇菲亞考上以後,父母才知道他們上不起。校長麵試的時候見過蘇菲亞,喜歡她的聰明靈秀,於是給一位富有的學生家長寫信,問他肯不肯讚助這個女孩。九年後,受經濟危機的影響,讚助人申請破產保護,蘇菲亞的學費沒了著落。她是個出色的學生,校長讓她先上著。直到快要畢業了,她的學費,才由一位董事會成員付上。

在那所私立中學,不用說,蘇菲亞總覺得自己是個異類。

約翰從眾多女生中一下子就認出了蘇菲亞。他們很有共鳴,因為都是美國社會的邊緣人。倆人戀愛一年半,有過很多美好的時光。可是上大三的時候,一位富家子弟熱烈追求蘇菲亞,蘇菲亞跟約翰漸行漸遠。

弟弟奈德回美國讀書的時候,約翰已經進入外交界。有一年冬天,約翰回路易維爾過聖誕節,遇見了奈德的同學南希。

跟她的大部分同學一樣,南希從未去過肯塔基和印第安納南部以外的地方。奈德的異域經驗讓她感到好奇。奈德瘦瘦的,個子也不高,但他雙目炯炯有神,態度親切自然,南希很喜歡他。

然而奈德準備進神學院,畢業後要去中國傳道。她可不要跟奈德的母親一樣,在偏僻的異鄉耗費自己的生命。

奈德也沒有愛上南希。他理想中的女孩子,是媽媽那樣堅毅勇敢的基督徒。她會願意跟他去天涯海角,一起撒播福音的種子。

南希被這位身材挺拔、風度翩翩的外交官迷住了,高中一畢業就跟約翰結了婚。不久,約翰被派往美國駐上海領事館。半年之後,南希前往上海。

南希給父母的信明朗歡快。在上海,她過得很開心。

過了一年半,約翰被調到中國領事館昆明聯絡處。昆明聯絡處的住處十分簡陋。更糟糕的是,他們連個像樣的西餐廚師都找不到。

南希要約翰打報告調離昆明,約翰不肯。爭執了一陣子,南希幹脆撇下約翰,回美國念書去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約翰被調到重慶。

自從見到辛茹,約翰就覺得奇怪:他對她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說出自己的感覺,辛茹說:“說不定你看過我的演出。”

約翰說沒有。

“劇照?”

沒有。真的沒有。

他愛南希。可是跟南希在一起的時候,他內心深處有一個地方還是空的。她比他小那麽多,生活經曆又完全不同,他不指望她像蘇菲亞那樣理解他。

在歡聲笑語的宴會上,他不止一次感到孤獨。

小的時候在膠東,聽著鬆林被海風吹得嗚嗚作響,他就有這種感覺。

有時候,他覺得這是因為自己缺乏信仰的力量——為什麽他不能像自己的父親,把整個生命放在祭壇上?

還有奈德。他充實得簡直讓他嫉妒。

跟辛茹在一起,他孤獨的感覺消失了。

如果熟悉精神分析,約翰便會意識到,辛茹之所以如此吸引他,是因為她長得像他小時候的保姆玉貞。

玉貞帶他的時候還沒出嫁,很喜歡他也很疼愛他。他四歲的時候,七歲的姐姐病了,發燒、咳嗽、吞咽困難。不久,姐姐身上起了紅斑,喘氣都困難。父母輪流看護她,眼睜睜地看著她跟死亡搏鬥。

他們怕約翰傳染上,白天晚上都讓玉貞帶著他。

姐姐被疾病折磨得無法休息。她疼得厲害,喘不上氣,可是她說,如果耶穌招她去,她並不害怕。他雖然也信耶穌,卻嚇得睡不著覺。

不,他不要姐姐死掉,哪怕死後會去天堂。

十幾天後,姐姐被放在一個木匣子裏,身上蓋著一塊白色的法蘭絨。她被爸爸媽媽送到蓬萊,安葬在一個朝海的小山坡上。

那裏有死在蓬萊的傳教士們,還有傳教士們死去的孩子。

姐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一生下來就有她。她喜歡撫摸著他的小臉對他微笑,她喜歡坐下來抱著他,她喜歡跟他一起禱告。出門的時候,她總是拉著他的小手。

他對上帝發怒了。他怎麽可以把約翰的姐姐帶走!難道他不知道,沒有姐姐,約翰會多麽孤獨多麽傷心?

他太小,還不能理解自己。悲痛的波濤和錯愕的感覺在他心中輪流交替。

他幾乎要被吞噬了。

最糟糕的是,他尚未學會表達自己。媽媽壓根兒不知道,這小小的人兒,有著那樣深切的焦慮、無助和掙紮。

那些日子,他常常藏在玉貞的懷裏。她溫熱的身體讓他感到安全。

他還是個孩子,怎能明白媽媽的痛苦?那個時候,媽媽常常為姐姐流淚,也常常為約翰擔心。她怕約翰生病,怕他跟姐姐一樣離開她。有一天晚上她十分軟弱,她覺得自己非得帶約翰回美國不可了。這時她仿佛聽到一個聲音,那是她的母會歐文牧師的聲音:“艾倫,你照顧神所寶貝的,神會照顧你的寶貝兒。”

彷佛神親手抹去了她的淚水,她得到了安慰,能夠繼續工作了。

約翰的媽媽在學校裏被中國孩子環繞著。放了學,他們居然還到家裏來找她。

媽媽認為他們跟約翰都需要關愛。他們都是神所寶貝的。

他已經失去了姐姐,他不要再失去媽媽。他在心裏悲傷地呼喚她,可是她聽不見。他不肯洗臉,不肯吃飯,他尖叫、哭鬧,亂踢亂咬。哦,他要媽媽。他要媽媽陪伴約翰。他要媽媽把所有的時間和所有的愛都給約翰。

隻給約翰一個人!

父母不知道約翰是在下意識地尋求關注。他鬧,他們就處罰他。

他終於灰了心。

大人認為他們的管教起了作用:約翰變成了一個安安靜靜的孩子。

奈德出世以後,媽媽就更忙了。

隻有玉貞是他的。不管什麽時候,隻要他需要,她就會出現。她親切關懷的眼神安慰著他的心,她柔軟溫暖的懷抱是他的港灣。

玉貞離開他家的時候,他並不特別難過。每次回家探親之前,玉貞都逗他,說她不再回來了。

她不是每次都回來了嗎?

她抱著他,摟了又摟,親了又親。

她這麽愛他,怎麽會不再回來呢?

可是這一次,她是真的沒有回來。

再也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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