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月莉

平時閑著沒事,我會用一張紙,與孩子一起折紙鶴、紙球、紙船。。。現在比較流行的折紙藝術叫“origami”,花樣繁多,引人入勝。
而我想說的一個故事和故事裏的那個人,是我童年世界裏,一起折紙而結緣的。

也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月莉每周一都會準時上家敲門,肩上挎著個大布包。父親開門的時候,她就立刻後退兩步,從包裏抽出一份報紙,90度弓著身,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上,嘴裏還口齒清晰地念道:“《人民日報》!”
待爸爸接過報紙,她又退後退兩步,再從包裏抽出一份報紙,依舊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上,嘴裏還口齒清晰地念道:“《每周文摘》!”
“《法製文摘》!”
“《小朋友》!”
。。。。。。
等到所有的報紙都一一送上後,她再90度弓身,退回兩步:“這個星期的報紙都在這裏,請書記慢慢閱讀。”
“恩,好的,謝謝!”隻見父親一揮手,她就轉身疾步離去,肩上的布挎包被緊緊地揶著,轉到樓梯口的時候,已是近乎小跑了。

偶爾在飯桌上聽到父母說起過月莉,我知道她是省裏分來的僅有的兩名女大學生之一。後來好像是婚姻出了什麽狀況,和先生分開了,而腹中的孩子也因小產沒能留下。月莉受了很大的刺激,行事變得怪異孤僻,思維也混沌不清了。單位裏原是打算把她送回家去的,但她是鄉下苦出生的孩子,在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家裏還有一對年邁的父母需要她供養,於是父親說,留下來吧,我這裏還缺一個人送報紙。

父親是一個嚴謹沉默的人,負責技術方麵的管理,他對工作非常專注,投入,對下屬的要求也很嚴格。以至於月莉即使在精神失常以後,依舊對他心存敬畏,誠惶誠恐的。
其實,父親已經告訴她好多次了,把報紙一次性遞過來就行了,那樣弓身彎腰的很尷尬的。她卻一如既往,嚴格按照先後順序,一份一份地,雙手奉上,從不含糊。

當然,這些都是我長大後慢慢收集到的整個故事線索,當時,我是不知道那許多的,隻覺得她特滑稽,特逗。
所以偶爾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會踮著腳,挺著胸,筆直直地站在大門口,憋著笑,接過她彎腰一份份地遞上報紙,特好玩。

那年夏天,周六的下午,父母都上班去了,留著我們一群孩子在山裏田間地瘋玩。大家在山坡上看到月莉一個人站在池塘邊,於是“哄”地衝過去,打算逗弄一下她。雖然大家都知道她是瘋子,但她從來不傷人,反而經常被一群野孩子攆著四處逃串,惹著大夥“哈哈”狂笑。
“月莉,你在幹什麽?”一個大點的孩子高聲喝問她。
她非常緊張地用一支竹棍在水塘裏揮舞著,仿佛想要把什麽東西趕走。
“月莉,水裏那個是什麽東西?”幾個男孩已經迫不及待地脫鞋準備下水去撈了。
月莉緊張地加快揮舞的動作,想把那個東西趕遠些。
“哈哈,你們看啊,她急成那樣啦,哈哈,哈哈!”那個高個子男孩笑著說,“快,快去撈上來看看是什麽東西!”
月莉非常緊張,彎著腰急速地揮著竹棍,整個人都差點要掉下去了。
我也急了,不曉得哪裏來的勇氣,突然站出來大聲說:“你們在幹什麽呀!欺負人啊?小心你們爸媽被開除!”
“她是神經病啊,你要跟神經病一夥嗎?那你也是神經病啦!哈哈” 那時我大概7、8歲吧,具體也不太記得為什麽那群大孩子就這麽走了,或許記憶中有些細節的片斷丟失了,反正後來,就剩下我和月莉,蹲在池塘邊。

月莉趕的那隻紙船後來又飄回來了,依稀記得那是一封信,信上寫著很多字我也不認識,但記得她的字寫得很工整,藍色墨水,好多地方已經被水化開了。。。
月莉從布包裏取出一張信紙,對折,對折,斜翻,,,一會兒功夫,竟疊出了一隻小船。我很高興地捧著紙船,連聲說:“再疊一個!再疊一個!”
她點點頭,於是一個又一個地疊,後來,我也跟著她學,對折,對折,斜翻,,。她還會做帶蓋蓋的小船,雙蓋蓋,單蓋蓋,特別有趣。
夕陽中,她的目光專注,閃著靈氣,手指輕盈翻飛,指甲瑩潤亮澤,桔紅色的池塘裏飄滿了大大小小的紙船,好美。她盈盈地笑,陽光包裹著她的整張身影,金彩亮麗的。

後來的每個周六下午,我都會去池塘邊找她,有時候她正好在,我們就坐在草地上折紙,她教我折紙鶴、紙球、紙船,,,好多好多,還有小衣服,尖腳褲,電話,菠蘿,項鏈。那段時間特別快樂,她也一直笑。疊好了,我們就放到水裏,讓它們漂走,偶爾,它們也會飄回來,我們再揮揮小竹棍,把它們趕開。。。

我經常會很高興地說:“月莉,你看,你的大球又回來啦!快趕走,快趕走!”
雖然她比我大許多,但所有的孩子都是跟著父母一起叫她“月莉”的。
直到那一天,她突然抓著我的手,結結巴巴地說:“媽媽,叫,,,叫‘媽媽’好嗎?”
我瞪著她,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叫,,叫‘媽媽’,叫。。。”她捏著我的手,因為用力太大,疼痛無比。
我尖叫了起來,我突然想到她一定是精神病發作了,她的手力大無比,指甲都快要陷進我的肉裏了。
“咿呀,放開!快放開!你這個神經病!”我哇哇地哭了起來。
她聽到“神經病”這個詞後,迅速放開我,我立馬一跳腳,跑掉了。

後來,她依舊每周都來送報紙,我總是躲在屋裏,不再見她。有時候會在窗戶裏遠遠看著她誠惶誠恐的身影,象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屏足小跑,我的手裏,也經常把弄著她教我做的紙飛機,紙扇子。。

後來大家都要回城了。
我卻再也沒有見到月莉。
聽父親說,最後一批職工離開的那天,大家都找不到月莉。父親派人走遍了整個廠子,宿舍區和學校,都沒有看到她,為了不耽誤行程,大家隻好走了。
再後來聽說月莉被送回老家去了,她的病越來越重了。

一晃,那麽多年了,月莉媽媽你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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