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樓的小屋裏,半夜還亮著燈。
燈下的雙城呆坐床頭,握著一支小塑料棍的手微微發抖,象剛剛抽到了一支下簽。塑料棍橢圓形的小孔裏,有兩道細細的粉紅——大禍臨頭。
床上那些事,她向來都是順從。她的順從包含了信任,信任江南一切都懂。他的確在行,才能對葉丹滴水不漏。如果不是莽撞失手,那麽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麽?雙城腦中火花閃過,似乎明白了他遣走葉丹,又送出過戶、買房、老板娘的“禮物”後,對她所提的要求。她以為她拋出了梅花Q,卻不料他是連這也不滿足。
“對你,我一開始就有布局。”啪地一聲,手中塑料棍斷成了兩截。第一次,她對江南生出了恐怖。
雙城討厭冬天,這跟她不良的血液循環有關,也跟這個季節重慶日複一日的陰霾有關,這使她產生了一種主觀消極的印象,似乎她遭遇過的所有不幸統統發生在冬天。如同此刻,她再一次站在醫院五樓的窗前,麵對著兩年前凝望過的同一片灰色。駱陽的慘劇,她竟然重演。
門診結果懷孕四十天,建議藥流,不幸中的大幸。雙城沒有告訴任何人,隻身來到醫院。服完最後一劑藥,護士站在候診室中央宣布:“有的快有的慢,快的一兩個鍾頭,慢的三四個小時都有,需要清宮的留下來做清宮。排出來的東西交給護士看一看再走!還有,肚子痛、惡心都是正常的,不用找人,自己忍忍。最後再說一遍,排出之前,不許離開,否則大出血、藥物過敏什麽的,來不及搶救醫院概不負責!”
一同受難的女人大約五六個,有兩個比雙城還年輕,話又多,看上去甚至有幾分興奮。另有一個三四十歲,頭發染得焦黃,麵色發青,兩道生硬的紋眉,一付冷漠的態度……雙城極力阻止自己,才沒有從她身上喚醒那個草地風箏的噩夢。
候診室中央,好心給生了一盆炭火,因而門開著。流產怕風,女人們都揀背風處緊挨而坐,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彼此無話可說。隻那兩個年幼的,沒心沒肺一時太吵,被紋眉的女人一凶,也就縮縮脖子低下聲去。護士給每人發了一隻搪瓷小盆,那東西散發著強烈的消毒水味,卻仍蓋不住一股隱約的血腥。大家都把它擱在地下,離得遠遠的,生怕挨著自己。
呆坐了一陣,雙城身邊一個戴眼鏡的女子低聲問:“你一個人來的?”雙城抬頭望了望,確定問的是自己,便輕輕點頭。“我也是,我男朋友在外地。你也沒結婚吧?”女人說話的時候,總用手扶著眼鏡,生怕它掉下來。雙城不由猜想那是怕被人認出,才臨時佩戴的一樣道具。
“我是第一次,以後再也不會這麽傻了。”雙城答非所問。料定不會再見的兩個人,便有了無話不說的信任。
“別緊張,你還年輕,休養休養,不會有什麽後遺症。我這都兩個月了,還得清宮,反應又大,吐得隻剩下膽水……都說反應大的是女兒,其實我挺喜歡女孩的,可惜她來得不是時候。你呢?感覺怎樣?”
“我沒什麽反應。例假總不來才發現的。”
“那應該是個兒子。”眼鏡女小聲道,臉上帶著笑,仿佛她們是待產的孕婦。
過了一陣,有人開始喊疼。喊疼的人去了趟廁所回來,端著小盆四處找護士,隻見黃白的一團浸泡在血水裏,經過身邊的時候,雙城沒敢多看。
三小時以後,屋裏隻剩下雙城和那個紋眉的女人,有那麽一會兒,雙城感覺下腹一陣絞痛,她聽說會嘔吐,疑心自己怎麽沒有,一分神,反應就停止了。護士們過來瞧了一眼,啥也沒說都去吃飯了,雙城感覺自己象留堂的學生,遲遲交不出答卷。
牆上掛鍾指向一點,紋眉的女人沙著一付喉嚨說她回回都慢,不著急。這時,雙城的手掌突然一陣麻癢鑽心,她用力搓了幾下,癢得更厲害了。“手癢是吧,正常反應,就要下來了。你起來走兩步,更快。”女人指揮得十分淡定。
雙城於是站起來,兩腿間立時如洪水決堤,井噴一般往外湧。她哪經曆過這陣勢,心頭一慌,眼前便金星亂晃,身子原地搖了搖。那女人伸手扶了一把,雙城這才穩住腳,看清了門的方向。
廁所裏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氣息,那味道混合著碘酒、鮮血、排泄物和女人下體的腥臭……雙城才一進門,就已經哦——哦——地幹嘔了幾聲,早起到現在沒吃東西,她胃裏是空的,但嘔吐的動作引起了腹部的收縮,她突然感覺體內有一團物體被肌肉彈了出去,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輕快,一瞬間脫離了她的身體。
她蹲下來,將搪瓷盆對準自己下方,嘩嘩的鮮血便連同那東西一起衝進了白色的容器。那是一枚異常圓潤、光潔、微微發亮的孕卵,象一顆巨大的珍珠,完美得幾乎讓人得意。她禁不住生出一種衝動,想捧了它去給紋眉的女人看,去給醫生護士們看,當然還要給江南看,看看她的作品多麽出類拔萃。
她用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她的孩子,溫熱的生命剛剛逝去……雙城隻在那一刹那,感到了一絲惋惜。她的頭一個孩子,是個兒子。
紋眉的女人已不在屋裏,雙城將搪瓷盆遞給吃飯回來的護士,護士點頭說很完整,沒問題,可以了,然後走進另一扇房門。裏頭隨即傳出哐當一聲金屬碰撞的聲響,雙城豎起耳朵,想知道護士將如何處理那顆珍珠,門內卻再無動靜,耳中隻有自己砰砰心跳的聲音。
醫院出來,雙城叫了部的士,剛說一句沙坪壩,忽又改了主意,說去中華路能仁寺。
車窗外尚未換新的黃桷樹,串聯成一線灰色,透過那層薄薄的陰影,遠處的長江呈現出半透明的蝦青。山河如舊,人卻添了幾分滄桑。雙城軟軟靠在窗旁,她想到江南的時候並不多,就好象這隻是她自己犯了一個錯,然後又自己做了一個決定,了結了它。灰色的玻璃映出清秀的麵龐,而這張臉,就在這一路上,悄悄起了變化。
這是一座隱藏在鬧市中心的毫不起眼的尼姑庵堂,三進窄院,倒有三百多年曆史。小時候逢年過節,曾隨家人到此燒香請願,如今遇著大事,也不知不覺皈依到此。眉宇莊嚴之下,雙城跪拜半晌,嫋嫋青煙中想起那年去大足,也這般佛前求告,一時柔腸百轉心網千結,斟斟酌酌一番低訴……等得敲磬的尼姑都打起了瞌睡。
待得起身,卻因失血過多,饑餓顛簸,忽地眼前一黑,複又撲通跪倒在蒲團上。驚醒過來的老尼姑隻當她心意虔誠,還沒跪夠,拿起小錘往那銅磬沿兒上一甩手,口中念叨著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加持你觀音菩薩加持你……叮嚀一聲告解入雲而去,雙城頓時淚水傾盆,撲簌在蓮花寶座之下,一點、兩點、三點……心事萬千,都付了慈航。
初相見,滿城杏花天。
從此佛前千般願,
莫使人心負華年,
字字問團圓。
芳菲減,人向好風偏。
從前托盡相思月,
今宵誰家小樓前,
月全人不全。
換人間,萬事付流煙。
當時悔將珠簾卷,
直教橫波作湧泉,
枉救錯姻緣。
——調寄《望江南》
能仁寺出來,邊上就是老字號吳抄手。店堂裏稀稀拉拉三五夥計與食客,胡子拉碴的店員一條腿踩在條凳上與送貨的司機正打撲克,見有擦鞋的拎著家什進來,便一伸腿說擦一雙。擦鞋的蹲在地下,一邊上油打蠟,一邊勾著脖子看他手裏的牌。待一雙鞋擦得鋥亮,擦鞋的站起來看看牆上掛鍾,隨口吩咐道:“莫給錢了,下一碗紅油抄手來,多青加麻!”說完徑直坐下,繼續看牌。店員於是丟了手裏撲克,油膩膩的毛巾往肩上一搭,便走去廚房幹他的一份活計。
雙城打量著他們,蒼白的臉上浮起笑意。她叫了一碗金勾抄手和二兩雞汁鍋貼。澄清的雞湯上,浮著幾粒蔥花和白胡椒,香味襲來,她捧起大碗,咕咚咕咚先喝了兩口,冰冷的體內淌過一陣暖流。多麽美好的食物。碗裏的熱氣烘幹了她眼裏的淚珠,一切已經拜托過,她整個人又滌清了,自新了,於灰燼中微微仰起了頭。
一周後,江南從台灣打來長途,聊了一陣,雙城便說例假來了,身上有些不舒服。電話那頭似乎沉默了兩秒,終究平靜無波,隨後關切了幾句,聲音裏尋不到雙城想要的結果。
月底江南抵達重慶,為的是一家海外上市公司來渝考察,圈中朋友得知江南這片地頭熟,便請他同行做個參謀。那公司在上海也有大筆投資,江南為結人脈,叫了雙城出席應酬,助他一臂之力。誰知雙城抱恙未愈,整晚乏力無心,江南幾次為她引來話題,她也隻是淡淡敷衍著,從頭到尾開口不足十句。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出租車上,江南忍不住發作道:“真沒想到你這幾年書念下來,跑一圈廣州回來,竟然是這個狀態,不要說進步,比你初出茅廬的時候都不如!這是我的機會,也是你自己的機會,你就這樣心不在焉?張總有次問你話,你竟然走神到根本沒聽見!你知不知道你今晚的表現讓我很丟臉!”
雙城別過頭不作聲,心如火燒,一直燒到臉上。江南得不到回應,嘴裏噴著酒氣,嗓門再度提高:“如果不想來,你完全可以不來,這麽大的重慶,多少渴望機會的女孩,我要找一個漂漂亮亮的花瓶並不難!你不是小魚兒,你是我花了四年功夫培養、期待的一個幫手!可鬼知道這四年裏頭你學了些什麽?純粹浪費我的苦心!你幹嘛不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回你那小破屋裏去數星星!”
雙城一路忍著羞恥和憤怒,直到聽出江南話裏提到的資助。行至學校沿江馬路,她高聲叫停出租車,打開門便走,江南追上來,手剛碰到她胳膊,就被她用力甩開:“你罵夠了嗎?當著司機,侮辱夠了嗎?我隻想問一句,你究竟有何資格這樣對我?因為你給的錢?還是因為你睡過我?你付我學費,我給你打工,誰也不欠誰的!既然漂亮女孩那麽多,你愛培養誰就培養誰去,休想拿這個欺負我!”雙城怒睜雙目,象一頭寒光凜凜的小獸。
她的反應讓江南有些吃驚,但他堅持說:“你講得沒錯,憑我們之間任何一種關係,我都可以批評你。”
雙城冷笑:“這不是批評,這是發泄,用羞辱我來發泄你的憤怒。可惜你錯了,我不是葉丹,不是你的寵物,讓你想玩就玩,想揍就揍!”
“不要再跟我提葉丹,葉丹已經走了!你再也別想用她來威脅我,再也別想用你的委屈你的眼淚來綁架我!這跟她一分一毫關係也沒有!”江南被觸到痛處,瞬間勃然大怒。
“當然有!江南,你我都不是傻子,都清楚你到底在憤怒什麽?不要借題發揮,不要隱瞞了江南!你恨我,你想報複我,因為我,你才失去了她,失去了你真正心愛的女人,對嗎?你現在才意識到是吧?對我,你隻不過想占有,想征服,你不愛我,一開始你愛的就不是我!可惜太晚了,對三個人來說,都太晚了!”雙城沒有流淚,那淚早變成油,澆在她的怒火上,燒到失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真正失望的是什麽?不爭氣的不是我的表現,而是我的肚子,我沒說錯吧江南?”雙城慢下語速,刀子慢慢地割。
輪到江南怔住,漸漸握緊了拳頭,隻聽雙城冰冷的聲音,黑暗中一字一句:“你不用猜疑,我實話告訴你,我懷孕了。可我完全蒙在鼓裏。我得自己去學習,自己去買驗孕棒,自己去醫院門診、化驗、吃藥……”
“吃藥,吃什麽藥?”江南厲聲問到。
“打胎藥!我把他打掉了!你兒子死了!”雙城尖叫。
江南衝過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目眥盡裂,狂怒成魔。
雙城從未見過他那麽凶狠的臉,她又驚又痛,卻忍著繼續說:“我不想要他!知道為什麽嗎?你那時候在床上,在我身上,心裏陰魂不散想的都是誰?”
“你瘋了!”江南大吼。
“孩子是什麽?是結晶,可他算什麽?三人同床的產物?這是畸形!是變態!是怪胎!我不要生怪胎!懷上他,是你一個人做的主,那麽結束它,就讓我來做主,我要你記住:你永遠做不了我的主!”
江南牙齒格格作響,痛苦的表情扭曲了他的臉,那猙獰使雙城感到恐怖,同時,也感到深深的滿足。
“我已經四十歲,差不多半輩子,這是我第一次,想跟一個女人生孩子,是我第一次,想當一回父親……”江南停下來,控製了一下發抖的聲音:“就算你不在乎我,難道你也不在乎自己嗎?這是你第一個孩子,和你這輩子第一個男人的孩子,你怎麽能象對待一樣髒東西,對待一顆腫瘤似的對待他?象吐口痰一樣,把他衝進馬桶?然後在電話裏,你還欺騙我,當我是傻瓜,這樣有趣嗎?你覺得滿足嗎?你到底是不是女人?你的心究竟是什麽做的?是鐵是石頭嗎?我真是……真是看錯了你!”
雙城慘然一笑:“你也知道這是我的第一次?你忘了這些年你是怎麽糟蹋這第一次的了?你珍惜過嗎?江南,你瞎了眼,選錯了人,沒有選那個心甘情願給你生孩子的女人,可老天爺沒有瞎眼,你種豆得豆,應有此報!想當父親?你還不配!”
江南動了手,當他的手就快觸到雙城身上的時候,卻突然改變了方向,一掌推在她胸口。雙城往後趔趄兩步,腿撞在路邊石欄上,一陣疼痛。她穩住身體,甩開拂在麵上的長發:“來啊,繼續啊,百聞不如一見,讓我從你這兒,再多得到些開天辟地的第一次!”
江南停在一片陰影裏,雙城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那熟悉的身影在輕微顫抖。幾秒鍾後,江南轉身離去,沒有再說一句。留下雙城僵直在黑暗中,與一頭看不見的猛獸對峙著。在她麵前,空無一物。
“看看你,都對我做了些什麽。”在他消失以後很久,她的淚才緩緩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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