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老了,否則不會這麽難。”半年多不見,江南狹長的眼睛因為周圍皮膚的鬆弛,顯得有些疲憊,眼角也不似以往那樣微微上揚。兩道皺紋隨著他的苦笑突顯出來,象船尾劃開的波浪。“他看起來開始象他那個年齡的人了,”雙城想。
江南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正麵對麵坐在華山路口那家酒店的六樓。香檳色係的三十多平米臥室裏處處體現著江南的用心,簾幔、吊燈、畫框、地毯……無一不透露出細節的考究,品味的不凡,有的甚至是從台北香港搬運而來。連鎖餐廳和酒店這一兩年生意大好,他的財力今非昔比。
從冼村的出租屋到眼前的房間,相隔不到半天,世界在翻天覆地地轉變,望著一瞬間重新出現的這個男人,雙城心裏湧上一陣陌生。分離太久,她恍惚覺得她朝思暮想夢縈魂繞的,其實是另外一個人。
落地窗外是交大校園的綠草坪、紅屋頂,窗前一張圓桌上,水晶花瓶裏插著大束馬蹄蓮。雙城經過時故意忽略那花,隻伸手撫摸了一下卡其色泛青的真皮沙發,淺淺笑說這兒挺好。
好比一場預告已久的頒獎禮,懷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在那張寬敞、美麗、不負眾望的大床上,雙城奉獻了最後的自己。大概因為江南豐富的經驗和足夠的耐心,進入時的疼痛並沒有想象中劇烈。她想起電影裏攻城的場麵,千軍萬馬舉著一根巨大的椽木,有節奏地撞擊著城堡的門戶,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下比一下深入……她忍受著,等待著,仔細觀察著天花板上的圖案,那微微浮凸的花紋,象漫天祥雲緩緩流轉,也象鹿群經過雪地留下的雜亂,湘江水逝楚雲飛……就在她思緒飄移之際,大軍攻破了城池,攻城錘象長矛一樣將她整個人重重釘在了城牆之上。
與此同時,江南閉上了眼睛,他要抹去這世上一切的聲音和光亮,唯獨記住她的身體,每個最細微的感受,都值得他收藏。那個第一眼就吸引住他,站在小禮堂的講台上,明眸善睞灼灼芳華的女孩,現在完完整整屬於他了!
雙城長舒了一口氣。她想從前的雙城死了,祭獻給了過去,另一個雙城誕生出來,她是新的,她自由了。天花板上的祥雲匯成一幅海闊天高的藍圖。
有那麽一分鍾,兩個人靜得仿佛停止了呼吸。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此刻正各有各的感觸。
不知是勞累還是輕微發炎的緣故,雙城有點低燒。她自己並不在意,江南卻兌了一大杯蜂蜜檸檬水,逼她喝下去。他觀察她的表情,覺得過於平靜,臉上看不到她在三亞受他啟蒙時迸發出的激情。而這種欠缺又使他感到有些不盡如人意。他們啟封了窖藏已久的佳釀,滋味卻平淡無奇。
“我一定是老了,否則不會這麽難。”江南斜靠在沙發上,望了眼窗外。上海在下雨,濕漉漉的青灰。半年前,辭退葉丹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他讓她去念書,為她在學校附近另租了住處。這一次葉丹沒有發怒,江南開導了整晚,她隻是沉默,直到最後,才抬起頭,聲音壓得很低,仍止不住顫抖:“你怎麽安排我,都可以。你想和誰結婚,也隨便。我隻想和你生個孩子,讓他代替你陪著我。”
葉丹不擅談情說愛,可這句話在江南聽來,卻抵得過平生所受的表白。之後不再有多的對白,兩個人默默地做了愛,最後那一秒,江南抽離了她的身體,動作迅速得近乎慌張。葉丹的央求沿著她腰間的皮膚,淌到床單上,很快冷卻,變得冰涼。黑暗中,她閉上雙目,眼淚奔流而出。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彼此擁有,卻結束得如此倉促。
“她想要個孩子,我沒答應。”江南說得輕描淡寫,可再怎麽輕描淡寫,雙城也聽得出他在責怪,怪她為什麽不同情他和葉丹的戀愛。她拆散了他們,她是個惡毒的女人。
“後來呢?真去念書了?”雙城鼓勵江南說下去,她知道他很想說下去。
故事繼續。江南回了上海,葉丹進了職大念書。房租、學費、生活費由沈小姐出麵支付,相應的條件,沈小姐也講得清清楚楚。葉丹入學不到兩周,一個被父母逼著來混日子的公子哥兒迷上了她,早上拎著早餐在路口等,下午捧著鮮花在教室門外等。兩人很快同居,男孩家裏尋上門來,以斷絕關係相威脅,軟硬兼施才將兒子帶了回去。此時葉丹已有了身孕,她問沈小姐能不能預支店裏欠她的年終獎金,江南才得知情況,當下趕來成都。葉丹床頭擱著一隻保溫壺,盛著喝了一半的雞湯。
“他一早來看過我,還給我熬了烏骨雞補身體。”葉丹說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象是在介紹自己新婚的夫婿。“我不怪他,他還小,不懂事,是我自己想生孩子。可他們家不同意,求我去醫院,他也來求我……去就去吧,我也不想勉強。”
“這世上除了我,想和你結婚生孩子的男人成千上萬,我不懂你著什麽急?”江南壓抑著怒火,在她床尾坐下,望著自己剛剛分手的前女友。
“是啊,除了你。”葉丹笑容逝去,翻身向內不再言語,免得江南看到她臉上按捺不住的滾滾淚滴。
雙城聽到這裏,眼前似看到葉丹虛弱無力地躺在冼村那間看不見風景的房裏,額上一道醒目的傷痕,殷殷淌著血跡。
稍稍恢複,葉丹便要離開成都。沈小姐為防萬一,讓人通知了她家裏來接。葉丹父親聽說女兒做了手術,又和江南分了手,心下胡猜了一番,因懼怕葉丹剛烈,便背著她向江南開口要一筆青春損失費,江南問要多少,她父親囁囁嚅嚅說了個十萬。江南於是提了二十萬現金給他,葉丹父親歡喜起來,謝個不停,好象替女兒從老板手裏接過一筆獎金。“我兩口子下崗好幾年了,一直想買部奧拓跑出租。葉丹這孩子手腳大,賺的錢從不往家拿……”臨走的時候,她父親解釋了一句。
江南講到這裏,臉上閃過一絲輕鬆,甚至還有寬容:大人不計小人過。
可是第二天,葉丹就闖進陽光與海,將裝錢的信封遞還給江南:“我隻拿你十萬,是那兩車皮月餅的錢。別的我不要,要的話,也不等現在了。”江南不接:“這是我給你父親買車的錢。”葉丹搖頭:“別信他的話,就算你給他一百萬,他也不會買車,最後還是拿去輸光。留著這錢,給你那位千金小姐買顆鑽戒吧,算我送她的。”最後這句,江南沒有轉達。那一刻葉丹在他眼裏光芒四射,勝過以往任何時候。他一直以為她的謝幕會象Coco,但事到臨頭,卻沒有。
“葉丹很坦然,依舊有說有笑。回來還錢那天,我甚至和她去皇城老媽吃了頓火鍋。我問她有何打算,她隻說睡一覺再看,反正不會再念書……”
“皇城老媽?你們常去那兒嗎?”雙城突然打斷。
“不常,上一次去還是陪你,怎麽啦?”
晶瑩美麗的水晶鎖在空中劃出一條弧線,跌落到堅硬的水泥地麵,碎片飛濺,象一場繽紛的小雨……雙城想起自己離開馬可波羅公司那天,如何決心報複,現在她真的從葉丹那裏奪走了江南,卻不象是個勝利。
追憶還在繼續:“最近,我常想起五年前剛認識她的時候。她總說我救了她,其實也就一念之仁。換個時間換個地點,這種風月場上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我未必會插手。或許這就是緣分,濕手沾上幹麵粉,再也甩不掉了。我說過她象街頭流浪的小貓小狗,一旦你停下來摸摸它的頭,給它點吃的,那小東西就纏上你了,從此以後,趕也趕不走,久而久之,你就成了它的主人,莫名其妙擔了一份責任。與其說交了個女朋友,不如說撿了個孩子。”
“第一次和她相好,還是小魚兒主動。等把妝卸了,怎麽看也不象二十五,讓她拿身份證,她才承認撒了謊。我叫她穿好衣服,二十歲再來找我。她一動不動,憋了半天才說自己早就不是處女了,叫我別怕,隻管和她做。寶藏的門如果大開著,便知寶已散盡。果然這方麵,她的確不是孩子。後來她告訴我,一進環宇公司,馮誌凡就占過她便宜,事後怕朱麗鬧事,才打發她到我這兒來發揮餘熱。也就是說,她是貂蟬,我就是呂布……她之所以反骨,也因為仇恨,她並不象馮誌凡想的那麽天真。不過話說回來,馮誌凡也不是第一個,最早好象是一個美院的學生,她給他做過模特兒……小魚兒很有意思,但歸根結底也就是一段豔遇。說實話一離開重慶,我就把她忘在腦後了,這和對你不同,對你,我一開始就有布局。”
“就在我快要把她忘光的時候,她突然跑到北京,也不知怎麽打聽到我的酒店,開門以後,她就站在門口,穿一件藍色的夾克,坐了兩天兩夜的硬座火車,頭發亂蓬蓬的,臉紅得象蘋果,一見了我,就笑出兩個大酒窩,憨憨的,有點土……那以後,她就跟著我了,我給她立的第一條規矩,就是我們的關係必須秘密,否則她就得走。我倒不怕別人知道,我是不能放縱她。她身上頑劣太多,一旦有恃無恐,就必然闖禍。我以為我能慢慢調教她,雕琢她,但是我錯了,她對我越來越多失望,越來越多抱怨,已經不再信任我了。我可能將她從她那個環境裏帶了出來,往上升了一步,可我沒法再帶著她往前走,因為你來了。”江南審視著雙城,象在思考他的選擇值不值得。“沒了葉丹,我還會遇見一百個葉丹,而錯過你,我想這輩子,就太可惜。”
雙城心底一動,但她很快撫平了自己,迎著江南一笑道:“天生麗質難自棄。你不帶她出來,也會有別的男人帶她飛走。你的小魚兒終究會榮華富貴,隻要你不介意她最後的貴人不是你。”
“你說得對,所謂不舍,隻是貪心。”江南柔和下來,點著頭微笑說:“放手是最好的選擇,隻是沒想到,這一次我會這麽差勁,我真的……好舍不得。”江南終於說出口。他梗在胸口太久,疼得象一塊腫瘤。“葉丹有她的朋友,杜鵑、羅軍,都可以陪她把我罵個狗血淋頭,可我沒有,沈小姐聽了會發火,嫌我不務正業不分輕重,到頭我還得多安撫一個。所以隻能請你來聽我這個亂沒出息的老男人喋喋不休。我知道我是瘋了,說這些隻會把你也從我身邊趕走,你怎麽可能同情?我又怎麽能這樣奢求?”江南眼眶發紅,語速變得急促:“可我需要一雙聽得懂我的耳朵。我看著她長大,看著她這些年的變化,她嫁人了,淪落了,走遠了……可我無能為力,她要的我給不了。她恨我,盡管嘴上不說,她越恨,就越裝得無所謂,裝得大度寬容,她知道,這樣我心裏更痛,這樣她才能報複我。這條小魚兒,我有心愛護,最後卻弄壞了她。”江南握緊拳頭,似乎想將破碎的一切用力還原。
為什麽流下眼淚,雙城自己也不懂。她想起大足石刻的釋迦涅槃像前,有人在說舍不得啊,舍不得。她趨身向前,抱住了江南,任他在自己懷中垂淚。良久,才道出一句:“江南,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和她,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