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後雨停了,兩人打算出去走走。街道積了水,映射出櫥窗裏的霓虹。梧桐樹光禿著枝椏,劃出縱橫的線條,殘留的秋葉萎縮成一團,在風中伶仃顫抖。江南攬住雙城的肩頭,兩個人慢慢往前走,淮海路上熙熙攘攘,每有人經過身旁,他便手上發力,將她摟得更緊,仿佛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發現了她的可貴之處。雙城抬起頭,滿眼都是璀璨的高樓,廣告牌不斷刷新著一張張絕色驚豔的麵孔……她又看見揮散不去的葉丹,正懸掛在整個城市上空,透過夜色朦朧,透過萬千霓虹,注視著江南和她卿卿我我。
“靜融病了你知道嗎?”坐下才動筷子,江南突然想起一件事。“一開始大家隻說她胖了,還說上海水土養人。我從南京回來,才發覺她不對,去醫院一檢查,是甲亢。已經讓她回家養病,好了以後,直接去重慶店裏上班。不過見麵之前,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她用過激素,樣子全變了,恐怕走在街上,你都未必能認出她。”
雙城還想細問,卻被江南打斷道:“雙城你的額頭長得很漂亮,你知道嗎?又幹淨又飽滿,那時候我說女孩子額頭生得好,看上去就特別有氣質。小魚兒五官精致,但額頭窄,發際線彎彎曲曲,聽我誇你,一著急,自己拿剃刀把前額的頭發刮了這麽寬一道去。大家見了都嚇一跳,以為她要扮清朝的皇帝,弄明白以後,把沈小姐他們笑得不行,羞得她戴了整整兩個月的帽子。”說著江南忍不住笑起來,眼裏含著光,看到的都是葉丹。
在江南那裏,雙城甚至偶然看到一封葉丹的舊信,信中她多次提到自己,卻隻肯用一個“她”字來代替。
“……我生氣是因為沈小姐說我盛氣淩人,可事實怎樣,你關心嗎?那女的說我是二奶,說我倒貼,我才動了氣,那又怎麽樣?要不是她逃得快,我就一刀劈死這婆娘,大不了抵命去,也成全了她和你!後來我問羅軍,別人為什麽那麽講,是不是我看上去真的象雞?羅軍說不象,他說她們妒忌我,才故意臊我的皮。可我知道,他是安慰我,人人心裏都覺得我象雞,你的雞,比雞還便宜。”
“……對不起,大魚兒,沒聽你的話,又喝多了,大家都喝多了。羅軍問我這麽苦自己到底圖什麽?我說我圖錢,他說他不信。他們都覺得我傻,羅軍說你吃定了我,最後一定人財兩空。其實我根本不在乎,我圖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隻圖不要離開你。你每次去找她,還是會回來,你肯回來我就肯忍下去,別人怎麽說都沒關係。”
“……你走以後,屋裏進來一隻蟑螂,特別大,特別惡心。我睡不著,老盯著它在牆上來回跑。我拿拖鞋拍它,它差點飛到我身上,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它害怕了,藏在衣櫃後麵,我把櫃子推開,看到它縮在牆角,翅膀發抖,樣子很可憐。我突然覺得它很象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很象。我哭了,哭得很厲害,可我還是把它拍死了。整個晚上都很難過,我知道你正在上海,跟她在一起,而我隻能在這兒等你,和蟑螂一樣,又討厭又可憐又惡心。”寫到這裏,信紙上斑斑駁駁,被滴落的眼淚浸出藍色的花朵,早已幹涸的痕跡讓雙城不禁撫摸。這顯然不是她認識的葉丹,而這才是令江南難舍難棄的葉丹。
信封中還有一張葉丹的照片。隻消看一眼那種既天真又誘惑的神情,雙城便肯定這照片出自江南手筆,那是小魚兒望著大魚兒時獨有的表情。雙城注意到葉丹胸前也掛著一顆水晶,不是鎖,而是一條玲瓏的小魚,大魚兒小魚兒的魚。她隻能苦笑,到底有多少根鏈子被他拽在手中,有多少個女人戴著這異曲同工的信物,朝思暮想在鎖鏈另一頭。
雙城回到重慶第一件事,就是探望靜融。仍是在那間光線不足的筒子樓裏,兩人四目相對,雙城一顆心直往下墜。靜融整個走了形,不知是病症,還是藥物的關係。臉上堆積了太多脂肪,以至於兩腮鼓鼓囊囊垂下來,象年畫上的胖娃娃。胖娃娃的臉是喜慶的,可靜融的臉卻是病態。眼球外凸得厲害,連帶眼皮都跟著鼓起來,似乎什麽東西驚嚇到她,而那驚恐的表情從此凝結在臉上,再也無法退去。靜融象中了一道魔咒,被看不見的大手將頭臉一頓亂揉,身體吹脹了氣,再塞回緊繃繃的衣服裏。
“變化大吧?”靜融輕聲開口。還好嗓音沒變,足夠相認,雙城張開雙臂擁抱住她,代替了回答。
這是一個周末,雙城問小鄧怎麽沒在家,靜融說去醫院替她領藥了。“生了病才知結婚好。多虧老鄧現在進了銀行,收入還可以。離開上海的時候,江南給了一筆醫藥費,三千塊,已經用完了,老鄧打電話去公司,沈小姐又批了兩千,說隻能幫到這麽多,否則開了先河,那麽多員工,管不過來的。”靜融說得很平靜,就好象雙城與此毫無瓜葛。
“早知道就不該讓你去上海。”“不關事的,我一直貧血,醫生說,那個有可能引發甲亢。所以去不去上海都一樣。”雙城眼眶一陣酸熱,低頭握住了靜融浮腫的手。環顧四周,床頭囍字已經摘去,自己送的風鈴仍懸在空中,覆著灰,看不清上麵的花卉。最下麵一隻鈴鐺被人碰碎過,碎片用粘膠貼了回去,留下傷疤似的一道隆起。
靜融中途接了一通電話,是她跑船時在宜昌認識的一位朋友,據說還追求過她。那人懂中醫,聽說靜融生病很是關切,常隔空問診,寄些方子與她調養。
聽到這裏,雙城方緩和了精神:“不怕你老公吃醋?”
“他才沒那功夫,一天到晚這個證那個證考個沒完,不過也是,缺一張本科文憑,在銀行立足總歸不容易。我自己又不爭氣,關鍵時候幫不上忙,身體還出狀況,倒給他添麻煩,這不,上了一星期班,好不容易休息,一大早就去給我拿藥,也虧得他不嫌煩,說實話這段時間跑醫院跑得,連我自己都嫌自己煩……”
雙城正聽她流利不絕地數落自己,忽然外間房門“嘭”地一聲重重砸到牆壁上。“又占著電話沒完沒了,哪有那麽多廢話講不完!說了我還有課,出來接一下都不行!非得喂到嘴裏!”小鄧的外地口音還是那麽明顯,嗓門高得象公雞。他比從前胖了一點,穿了身西裝,頭發油膩膩地倒向一邊。
雙城假裝沒聽到他的抱怨,欠身打了個招呼。誰料小鄧掃她一眼,火氣更旺,直朝靜融嚷嚷:“他媽這個藥那個藥,又不說清楚,等老子去了醫院上上下下白跑,排隊排了好幾次,電話也打不通,一上午都浪費了!我跟你說,下次領藥自己去!有時間陪這不三不四的人,不如省點力氣生活自理先!”小鄧說著,從西裝口袋裏掏出幾個小紙袋朝床上扔去,紙袋撞到床沿兒又掉在地上,大大小小的藥片滿地亂濺,有的跳到身上,有的蹦到床底,象一陣突如其來的冰雹,驚得雙城一時僵在了原地。
“哎呀老鄧你少說兩句行不行?”靜融說話的聲音,就仿佛小鄧隻是和她開了個玩笑,仿佛雙城所見的,隻是一對夫妻尋常的打情罵俏。電話突然又響,小鄧毫不理會靜融的圓場,走過去一把扯掉了電話線,嘴裏又罵:“讓你講,講你媽個屁講!”
雙城忍無可忍:“她還病著呢,你說話能不能客氣點?”
“客氣點?這是我家,我的房子,我跟誰客氣?我犯得著嗎?”小鄧梗著脖子喊:“你要是真關心她,就讓江南老老實實把我們的醫藥費、補償費全報了!這人是在他店裏病的,想一腳踢回來不管,沒那麽容易!我告訴你,他這是違反《勞動法》!我可以去告他!台灣人在大陸也得守法!他江南養得起那麽多情婦,就該先把這工傷的錢出咯!”
“江南公司的事,你可以直接跟他說。如果真是違法,損害了靜融的利益,我支持你去法院起訴,求個公平。不過我勸你不要借題發揮,欺負你老婆,她是怎麽嫁給你的,又為什麽去上海,大家都明白,她現在正是最需要關心的時候,你不要欺人太甚!”
“裝什麽正經!”小鄧冷笑一聲,往桌上拿起茶盅咕嘟咕嘟灌了幾口,抹了抹嘴說:“我下午還有課,懶得跟你廢話!我這兒地方雖小,還算幹淨,經不起汙染,以後你找別處解悶兒去吧!”說著他回頭又向靜融道:“既然有病,就老老實實養你的病,別再什麽人都往家裏招引!媽的,一個比一個閑得慌!”
又是驚天動地一聲門響,小鄧旋風似的消失了。靜融扶著床沿彎下臃腫的身體,開始一粒一粒收拾滿地的藥片。“他這幾天考試壓力大,單位又受了氣,中邪似的,脾氣暴得很,見誰跟誰急。你別和他計較,等他考完,我好好說說他。”
雙城也蹲下來,幫著尋找那些滾到屋角和床底的藥片,一粒粒吹淨沾染的灰塵,再把它們放到床單上,細心歸納起來。她埋著頭,四處搜索,悄悄踩住水泥地上自己的淚滴……兩人沉默無語,隻聽街上傳來一陣陣的喇叭聲,叫囂著,催人心脾。
雙城沒有見到駱陽,在她回來前兩星期,駱陽登上了飛往新西蘭的飛機。留給雙城的那封信裏,駱陽提到她那位醫生在三方死去活來幾個回合之後,終於提出了離婚。太太也在手術室上班,沒兩天就發生事故,差點出了人命。醫院賠了錢,內部通報批評,停職降薪,處理得不輕。醫生擔心太太一時想不開,弄出更大的事體來,離婚的事隻好暫緩。駱陽問他你就不怕我想不開?醫生說如果你愛我,就不要再拿這個逼我。還說駱陽、太太和孩子他都得顧,無可奈何,隻能從最小的顧起。駱陽在信中說,他忘了最小的那個,其實已經不在了。
最後商議結果是醫生拿出一筆錢來,替駱陽在新西蘭聯係了一間學校。駱陽過去適應一段,秋天便可入學。醫生這邊交代好太太孩子,一等手續辦妥就飛去與駱陽團聚,到時候或移民海外雙宿雙飛,或學成歸來另謀發展,則從長計議不遲。“他也許很快就來,也許永遠不來,也許壓根兒就沒打算來,無論哪一種結果,我現在都能接受。”
駱陽還說成都的許輝也向她表白過。“可那又怎樣?他還在打工,住的也是員工宿舍,他們家底子薄,那點工資還得往回寄……你覺得現實麽?”雙城讀到這兒,想起了農林下路電影院裏的何唯。
信的末尾,駱陽終於又展現出她在學校時的蓬勃:“無論如何,這一腳我總算邁出去了,過去有多少不痛快,統統留在國內了。雙城,就祝我此去順風順水,海晏河清吧,他日重逢,你會見到一個嶄新的人!”
三樓的小屋裏,半夜還亮著燈。
燈下的雙城呆坐床頭,握著一支小塑料棍的手微微發抖,象剛剛抽到了一支下簽。塑料棍橢圓形的小孔裏,有兩道細細的粉紅——大禍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