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湄已經開始在新公司上班,每天早出晚歸,周末還得回姐姐家幫忙,雙城一個人呆在屋裏的時間便越來越長。昏睡了一天後,她拿上鑰匙走下樓去,賭氣似的繞著整個冼村東南西北地狂走,每一條街每一道巷,反複走,直到再也走不動,直到確信自己可以將半個冼村的地圖信手畫出,才停下了腳步。“我不會迷路了,”她對自己說。
這一通漫遊的另一收獲,是在小巷深處發現了一個租書鋪。書籍種類以梁羽生、溫瑞安的武俠小說為主,也摻雜了不少外頭書店淘汰的舊書。於是,雙城開始窩在樓上一本接一本昏天黑地地閱讀。她專挑那些催淚的作品,以便躲在他人的悲劇中盡情痛哭。她看餘華的《活著》,看瓊瑤的《船》,看虹影《饑餓的女兒》……甚至不吃不喝看完了三本一套的路遙小說《平凡的世界》,哭到淚雨滂沱,哭到靈魂出竅,從那扇看不見風景的窗戶裏飛出,化作蝴蝶掙脫了墳墓。她幾乎是在享受痛哭,享受那種酣暢淋漓的痛苦。
哭累了,她就從牆上懸掛的塑料袋裏翻出幾片麵包,囫圇吞下去,一邊嚼一邊走到窗前,望著外麵那堵毫無表情的牆壁,和牆壁上方露出的,毫無表情的天空。一分鍾,兩分鍾,五分鍾……直到灰白的底色上偶爾掠過一隻雀影,提醒她這死寂之中仍有鮮活。
剛搬來冼村的時候,雙城並不沮喪,那時她有的是希望,覺得象微服私訪。而如今,她真正泥足在此,發現自己越來越跟冼村融為一體,沾染上冼村的顏色、表情和氣息……甚至村民們也不再給予她特別的注意,而將她與這村中的人群視作一體,這才使她真正感到了恐懼。
雙城無法從窗口看見冼村,但她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能感受到冼村。它大得天網恢恢無邊無際,它不僅僅是一座城中的屋村,而是許許多多人共同的命運。她設想自己若不是自己,而是身陷冼村的另一個女人,得不到任何幫助,看不到任何前途,也沒有任何退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繼續生活的勇氣?是在貧窮渾噩中,麻木老去?還是無用掙紮,最後倒在這堵灰牆下,孤單凋零,直待腐朽,才被人發現抬出去……隻需三五天後,這個世界就不再有人將她提起,她的痕跡將被徹底抹去,此生虛度無疑。僅僅是一番假設,已足以讓雙城不寒而栗。顫栗的同時,另一種念頭忽然在心底亮起:還好她不是她們,她還有別的選擇,別的資本,別的路徑,她勢必要掙脫這困境,她既然能倔強,能堅強,那麽為達目的,一定也能柔韌,能委曲。
那牆變成一麵鏡子,讓她在最黑暗的背景中,照見了自己。
終於等到傳呼機顯示江南號碼的時候,雙城按捺住自己沒有動。熬到晚上,傳呼又響,一次次在身邊震動,每震一次,都隱隱作痛。自打相識,她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召喚。錯過他的電話,甚至是她那些年最常存的擔憂。
響第三次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雙城淡定了許多,又捱了半個來小時,才下樓留言回複。一共三句:“我病了,但已經好了。你說的一年半早過了。如果太為難,我就不等了。”
傳呼機直到十個小時以後,才又響起。是留言,雙城連忙回複,傳呼小姐幹脆利落地轉達了三個字:“——知道了。”和預料的一樣。雙城說不上期望,也並不擔憂,她知道前麵不過是等,而這個等字,一直是她的擅長。
為了不向家裏開口,雙城一直在動用自己的存款。她拿不準剩下這點錢夠不夠支撐到與江南見麵,也拿不準如果江南的選擇不是她,她是否能得到一份工作以代替他的支援……最差的結果是退回重慶,所以她預先留出了機票錢,餘下的,便是她等待的底限。
她依然宅守家中,沉迷閱讀。梅湄則來來回回,日漸忙碌。這讓她覺得梅湄象一位信使,自己則是穴居的隱士。早上梅湄起床,雙城也醒了,胳膊枕在腦袋下麵,靜靜看她化妝。雙城的床位靠窗,梅湄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到她床墊上,借著牆外日光。她全神貫注地將眉尾描成細細下墜的形狀,象一道流星劃出的線條。嘴唇塗上豔麗的紅色,總是濕漉漉的,象剛接完一個長吻。她的臉卻並不低俗,每個毛孔都散發朝氣,新鮮欲滴。化完妝,梅湄朝雙城燦然一笑。雙城正在恢複元氣,她覺得是梅湄的溫柔和善良灌溉了自己,有時象情人,有時象母親。
跨年這日梅湄領了錢,硬拉雙城出去透氣。街上人多,雙城嫌吵,兩人在東山口隨便吃了點東西,沿著農林路橫街拐進去,在居民區的林蔭小徑上慢慢前行。梅湄告訴雙城,自己試用期通過,漲了工資,正式頭銜是市場部經理助理。“恭喜!看來廣州決定錄取你了。我被淘汰咯,梅湄!”雙城歎著氣,舒展了一下身體。
晚飯時分,各家都在炒菜,一路煎炒烹炸的香氣。兩人坐在長凳上,看著回家吃飯的孩子從身邊跑過,嚷嚷一路。“這兒的樓房修得跟我家很象,尤其是陽台,一模一樣,隻有種的花不同,我家是米蘭和茉莉。”梅湄問她是不是想家了,雙城沒接話,有戶人家電視裏傳出《客途秋恨》的粵曲。雙城聽了一會兒說:“我不喜歡廣州,我跟這地方八字不合,從我來,就沒一件事稱心如意過,除了你。車禍就是個兆頭,警惕我此地不宜久留。”
“別瞎說,回去養一陣,過了年再來,又是一條好漢。”
雙城沒再開口,隻聽一個老頭兒咿咿呀呀地唱著:“唔該享盡奢華福,就把錦繡江山委塵路。你係女流也曉興亡恨,不枉梅花為骨玉為魂……”
梅湄提議看電影過新年,兩人便走去農林下路電影院,買了五場連放通宵券,來得早,位置選在正中間。建國初期建的劇院,如今又舊又小,座椅變形,人的身體整個往後陷,非得昂著脖子才能看見屏幕。紅絲絨座椅的屁股和後背早被磨蝕殆盡,剩下一層薄薄的灰布……而這一切,還都散發著地下室防空洞裏那種沾染黴菌的氣息。
說是電影,其實是用大屏幕播放的投影錄像,畫麵模模糊糊,人臉都象浸在水中漂浮。前麵都是熱鬧的武打片,看到第三部,兩人已經支持不住,溜出來找路邊攤填肚。鹵水紅腸燒鵝飯還沒上桌,雙城的傳呼就響了。
“男朋友?”梅湄啜著沒有茶味的茶問她。
“是何唯。”兩個人於是都失落。
“叫他過來吧,一塊過個年。”梅湄大大方方。
“他那兒男男女女熱鬧著呢。”雙城還記仇。
“那不一樣,他想見的人是你。”梅湄替她留了言,雙城也不攔著。以梅湄跟何唯的關係,她反倒不好不讓他來。
何唯到得很快,隻說正在附近轉悠。雙城額上早摘了紗布,剩下指甲寬的一道結痂,何唯見了仍是吃驚不小。又聽說小蘇的事,更怪自己竟一無所知。雙城淡淡說事情都過去了,梅湄乘機抱怨何唯總不來找她們。何唯喜見梅湄灑脫,便都忘了上次的約會,依舊親密說笑,尋些閑話來聊。
吃完飯,何唯一看表:“嗬,已經是新年啦!”雙城瞧了瞧兜裏的傳呼,屏幕灰暗如故。何唯說他懶得回番禺市橋,深更半夜的不如給她倆當個保鏢,便也買了票一起進場。雙城走在前頭,拉梅湄坐了當中。裏頭演的正是那部《半生緣》:所有陰差陽錯不過是愛得不夠的藉口。
梅湄上班起得早,這時已經熬不住,蜷著身子睡著了。何唯脫下外套替她蓋上,然後起身走去廁所,回來時兜到另一麵,一聲不響坐到了雙城身邊。
電影院上座不到五成,此時走掉一大半,稀稀拉拉的觀眾多在呼呼大睡。醒著的,不過幾對情侶,沒錢開房,就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相互撫慰。
“我就那麽招你煩?”何唯的語氣和平時不同,帶著燙人的溫度。
“是我心煩,誰也不想見。”雙城陡生煩惱,想起身逃掉。
“我跟梅湄,什麽也沒有。”何唯錯會了她的煩惱。
“不關事。”雙城苦笑。
最後一部電影是奧斯卡大獎《英國病人》,翻拍太多的錄影帶加重了鏡頭裏撒哈拉的風沙,但這並不妨礙雙城的入神,故事一開始,她就忘了何唯的存在,直到小護士舉著火把來回蕩漾,欣賞壁畫的時候,雙城才突然驚醒,感覺何唯的手緊緊握住了自己,他插入她每條指縫,將她扣緊。雙城想掙脫,何唯這一次卻下定了決心,黑暗中直視著她,既熱烈又疼痛。
“還是做朋友吧,”她用她能夠發出的最溫柔的聲音央求。
何唯搖搖頭,呼吸變得粗重。雙城任他握著,克製著,沒有給他任何反應。兩個人都感覺到難過。
“何唯,就算你是能白頭偕老的人,可我還沒到白頭偕老的時候。我們都有各自的計劃,在一起,我怕我們會困住彼此。我不想放棄,不想做任何犧牲。我希望你也一樣,繼續加油,別被什麽阻擋,別辜負了,咱們背井離鄉這一場。”
“在一起就不能進步嗎?誰說這是個矛盾?”何唯聲音裏,第一次有了生氣的成分。
“何唯,你並不了解我,我不象你想的那麽單純,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雙城痛下決心,說出最後一句。
電影院大概不忍吵醒台下的觀眾,後麵又加映了一部《甜蜜蜜》,雙城和梅湄並頭睡在一起,在她們身邊,何唯若有所思,整夜未眠。
收到江南傳呼時,雙城正坐在冼村飯鋪裏,叫了份白菜豬肉餡兒餃子。東北口音的老板問她要不要來份涼拌三絲,配餃子正好。雙城搖頭說太多吃不了,那人於是掃她一眼,癟了癟嘴角。
“你怎麽樣?新年過得好嗎?”電話裏江南鼻音濃重,象感冒。
“歇了幾天,再接著找工作吧。”熱騰騰的餃子端到桌上,雙城用目光清點完畢,正好十二隻,一個不少。
“別找了,把東西處理一下,來上海吧,盡快。”
雙城沒說話,那邊繼續道:“我和葉丹分手了。這次不是出走,是我提的分手。”一個穿牛仔夾克的少女,倏忽從眼前閃過,飽滿的狸子臉美得象牡丹初放,烏黑的大眼睛滴溜一轉,灑落點點星光……
梅湄要搬到公司宿舍去住,可以省下房租和兩小時交通。“等你回來,我們再一塊兒住。”雙城點點頭,仿佛那是個認真的約定。
塑料衣櫃疊起來,連同一箱帶不走的東西,雙城送到了尹汐那裏。“我可不管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你要放就放下,回頭再跟我要,可就沒了!”“得了,全送你了!”“誰稀罕!”尹汐嘴巴撅起來,她從不唏噓。
小蔣也在,笑著跟雙城打了個招呼。等走到江邊,尹汐才湊近說:“我和小蔣戀愛了,才剛開始,沒來得及和你說。”雙城一驚:“是打算離婚麽?”
“兩碼事,你不懂。”尹汐轉頭去瞧那泛起水藻的綠波。“也是突如其來,我都弄不懂怎麽會是他。不過來廣州,不就是想遇見不一樣的人麽?”說著她衝雙城一瞪眼:“比如你,爛西瓜!說走就走了,破爛往我這兒一扔,就不見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最是個無情的,也難怪小蘇恨你!”
“那,小蔣怎麽想?”
“我們都沒細想,等有必要考慮的時候再說吧。小蔣這孩子,心大著呢,他在我這兒,興許也就歇歇腳,說實話,這樣反而好,大家都輕鬆。合則無負擔,分則不為難。我也說不準自己什麽時候會離開,也許很快,也許就不走了。你我都是愛流浪的人,注定每一步,都會有不同的相逢,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相見不如懷念,才是緣分最好的歸宿。說不定將來,在什麽地方遇見,我也隻當不認識你了。此地的緣份此地了結。一旦換了時空,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尹汐滔滔不絕一路說下去,幾乎成了自言自語,臉上仍是初見時那種嚴肅驕矜,帶點怒氣的表情。“再見啦,我的爛西瓜,我一定會把你寫進小說裏,等著瞧吧!”
雙城收拾完畢,仍隻有一隻旅行箱,此刻正立在門旁,等待出發。雙城的細軟都送給了梅湄,包括江南寄來的錄音機。梅湄工作忙,雙城不讓她送自己,起床後兩人就象平日一樣,挨坐在床墊上,各自舉著小鏡子化妝。每畫兩筆,就退後一點,將自己左右端詳。
“你畫那麽帶勁做什麽?跟我比美啊?你又不去見男朋友。”
“見我老板啊,誰發工資給我,誰就是我最重要的男人!”梅湄眯縫起一隻眼,仔細勾著眼線,筆鋒往上一挑,象燕子的尾巴。
雙城額頭的傷已經痊愈,不僅如此,象一聲令下,困擾她的痘疹,突然全部消失。那場車禍隻在額角留下米粒大的一點痕跡,微微的凹陷,幾乎看不見,但自己能摸著。
“也算個紀念,紀念你,梅湄。”
“我活得好好的,才不要你紀念。”
“那就紀念冼村這個房間,”雙城抬起頭周圍看看說:“這兒是我這輩子的穀底,從此以後,再也不會了。”她象在發誓。
梅湄停下筆,認真一字一句:“可惜我沒錢,否則,就包養了你。”
“梅湄,你會幸福的。”雙城眼中一熱。
“你會算命?”
“前兩天我做了個夢,夢見你將來過得很好。”
“怎麽個好?”
“嫁了個又高又帥的老公,不是那個飛行員,比他好。你家住在一個特漂亮的小區裏,樓下到處種著花。你生了個兒子,長得象你。你還學會了開車,是一輛紅色的跑車,可時髦了……而且這些,都是你的,你自己掙的。”最後一句,雙城說得很篤定。
“這話我愛聽。”
“我隻奇怪你怎麽還穿著地攤上淘的兔絨衫,玫紅色那件,滿天下地亂飛毛,等迷了眼,還得我幫你一根一根往外拈,你說你寒不寒磣?”
梅湄聽得咯咯笑,手一顫,眉筆掉到了地上,驚起的灰塵在窗外投進的晨光中盤旋,象一群細小的精靈,舞蹈著,在轉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