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以北,天河開發區那些摩天大樓的叢林裏,藏著一處叫冼村的地方。這原是城市邊緣一片圍村,村民以養豬種菜過活。因城區擴展,慢慢退縮到黃埔大道以南,自成一隅。洗腳上田的農民在這裏建起大量出租屋,收容形形色色的外來人口:臨工、商販、學生、妓女,潦倒的藝術家和低薪的小白領。屋村內多是四五層的小樓,樓與樓之間僅存的空隙,可以阻攔下所有兩百斤以上的胖子。本著占地為王的宗旨,哪怕是巴掌大的空地,也都歪歪斜斜建了房子。這些毫無體麵可言的小樓彼此摩肩擦踵犬牙相錯,僅以囚籠式的鋁合金護欄相隔,炒菜的時候,油能從自己鍋裏濺到隔壁碗中;感冒打噴嚏,輕而易舉就會傳染給對麵樓的鄰居……就在這些“握手樓”“親嘴樓”裏,最多的時候,借住著三四萬的外來遊民。
多年以後,雙城偶然看到一張從空中俯拍的冼村全景,象藏在叢林裏的蟻穴,那時她才發現,冼村並沒有印象中那麽大,不過是三五平方公裏的一塊地,當時卻感覺它四麵延伸無邊無際,大得足以將她的餘生吞沒進去。
冼村有顏色,灰色。深淺不一的灰,附著在各種別的顏色上,人走進去,也會沾染那種灰色,不僅在衣服上、頭發上,甚至是骨血中、精神裏。這灰到底從何而來?從外圍喧囂的公路上飛揚過來,從永不停歇的建築工地上聚集起來,從不斷堆積卻永遠不會被清理出去的垃圾裏生長出來……仔細觀察,還有另一種顏色。冼村每條街道每個角落,各式各樣的廉價食物、廉價貨品、廉價肉體上,都有這種低俗的彩色,這色彩讓此中的生活具有一種掩人耳目的虛假氣質,就好象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而是一場短暫演出的臨時布景,隻需一個晚上,就可以全部消失,被拆除,被藏匿。
冼村也有聲音。這聲音象夏天的洪水,裹攜著泥沙奔流不息,大多數時候叫人心煩,但偶爾也令人心安。因為自己活著,世界也活著,一起熬過這無望又無法放棄的日子。聲音中有攤販叫賣,間雜著嬉笑怒罵,生意做得並不專心;有廚房炒菜,鍋碗瓢盆響作一團,末了裝好盤,鐵鏟在鍋沿兒上咣當一敲,理直氣壯;祠堂外聚集著本村老人,中氣十足地發出吐痰和咒罵的聲音,同時用最大音量永不厭倦地播放著淒厲的粵曲。與之對陣的,是村口永遠掛著“返鄉大甩賣”招貼的小店裏,晝夜不息的懷舊金曲,張學友劉德華葉倩文梅豔芳。冼村的流行總比外界緩慢一步,冼村的小孩卻比別處頑劣許多,他們的母親也都比所有的母親更加暴躁,兩強相遇,高分貝的戰爭總是沒完沒了地持續……人多路窄攤子亂擺,出租車、摩托車或是搬家送貨的小卡車,一旦進入冼村,就休想輕易脫身。堵在一起的司機們,純屬發泄地撳著喇叭,製造出一片難以忍受的聒噪,似乎這樣就可以將他們胸中的沮喪傳遞給冼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去平攤,去分擔……更有村外幾條大路上川流不息的交通帶來持久的轟鳴,成為一種穩定的背景,不讓任何兩聲尖叫或巨響失去彼此之間的聯係,從而形成一點半點的空隙。
如果呆在房間裏,那麽所有這些聲音之上,還可以輕易收集到樓上象住著一個逃犯似的莫名驚慌的腳步聲;樓下裝修愛好者耐心地一顆一顆直到一百零一顆牆上釘釘子的聲音;好象長了腳一樣,趁主人不在,紛紛來回活動筋骨的家具發出的聲響;隔壁從未謀麵卻天天慷慨直播做愛的男女共赴極樂的喊叫……這些聲音都近得象要鑽進人的腦子裏,就在耳穹深處顱骨的中央來回踱步,捶捶打打,盡情呼嘯。
冼村還有氣味。垃圾腐爛的酸味、下水道堵塞的臭味、劣質塗料散發的油漆味、剛出膛的雞鴨燒臘味、沸騰的四川火鍋味……除此以外,還有一種若隱若現,無法形容,讓人懷疑是從蟑螂翅膀下麵散發出的氣味,直到後來,才有人告訴雙城,那正是大麻或者別的毒品燃燒產生的味道。
冼村的男人有各式各樣的臉,野蠻囂張的、猥瑣好色的、陰沉頹廢的、茫然不知所措的臉。無論乍看之下多麽冷麵無情,話比誰都說得難聽,收錢時卻可能因為女人一個輕飄飄的眼神,想起某個舊相好,便從攤上操起兩隻木瓜扔進女人籃子裏,揮揮手讓她得了便宜趕緊走;又或者向那衣著豔麗的背影吹口哨、敲茶缸發出些不安分的聲響,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隻能罵罵咧咧低下頭去繼續琢磨怎麽應付那一封封鄉下寄來要錢的信。
冼村的女人卻是同一張臉,滿是防備、冷漠,結著仇怨的臉,那種早早打定主意不再為任何感情所動,鐵板一塊的臉。可偶爾也有破綻。做皮肉生意的姑娘,碰到那樣子順眼,事後又能聊上幾句的客人,也會大方起來辦個招待,隻記下日子,先不收他嫖資,甚至打開冰箱,係上圍裙,一展她做女人的別樣本事。眨眼整出一桌酒菜,留他同飲一杯,再摟著一睡,假扮一回夫妻,打發了眼前殘夜去。
冼村出了名的凶險。一年前,有個發廊妹半夜接了傳呼出去就再沒回來,直到幾天後,在一家飯館的泔水桶裏撈出一隻人腳,圍著看熱鬧的另一個發廊妹尖叫著認出了那腳踝上紋著的玫瑰……兩年前,兩個沒錢買貨的癮君子,騙取了毒販的信任,一進門就凶相畢露,用西瓜刀將白粉客和他的女人,連同一個串門的姑娘,一起捅成了馬蜂窩。三個人身上據說數出了一百來個窟窿,因為抵擋屠刀的關係,出租屋裏落了一地的手指頭……三年前,一位年輕的母親帶著孩子在二樓睡覺,她家男人就在樓下跟人打牌……結果一覺醒來,發現懷裏空空沒了才剛周歲的兒子。一家人急得發瘋,滿廣州城張貼廣告,沒日沒夜在火車站汽車站尋找,結果一無所獲,被盜走的孩子從此再無音訊。大約半年後,當冼村居民不再提起這樁案件的時候,那小孩的母親突然從五樓天台上跳了下來,腦袋砸在路沿上,將一大粒眼珠子磕了出來,軲轆轆地在人們腳底下打轉兒,似乎仍在尋找她的兒子。
即便如此,久住冼村的人還是貪圖它的便宜和方便,甚至覺得它其實還算安全。這安全來自縱橫冼村的一道界線,分明存在卻不為肉眼所見,它用心照不宣的規則分開了生活在同一塊地盤上的良民和賊寇。一方麵相互依傍,一方麵又老死不相往來,住的時間越久,眼裏那根界線就越發清晰可見。雙城和象她一樣的正經人們,便如此小心翼翼地縮緊身體,止步在紅線的一邊,與冼村猙獰的黑暗保持對峙,彼此相安。
雙城的新住處離村口隻有兩百米距離,簡直可以算是住在黃埔大道上。那是一幢非常典型的出租屋,粉紅色的瓷磚上有了日曬雨淋的痕跡,但和周圍一比,仍顯得整潔,大概三年內剛有過一次翻新。四樓角上的房間陽光充足,兩麵通風,單獨廚衛,麵積十五六個平方,一靠窗一靠牆,正好可以擺下兩張單人床……租下這間“上房”的,是尹汐朋友的朋友,也是南下打工的重慶女孩,據說還是位詩歌愛好者。
“叫我小蘇吧。”初次見麵,小蘇兩隻彎彎的狐狸眼飛快瞅了一下雙城,又趕緊低了頭去,白淨的臉上浮起紅暈。雙城看她這樣,感覺自己象在相親,卻聽小蘇柔聲柔氣道:“房租七百,一人一半,天然氣罐的錢也一人一半。”雙城忙說:“我不會做飯……”話剛出口,被身旁尹汐瞪了一眼,隻得作罷:“好吧,一人一半。”小蘇又看雙城一眼,將短發往耳後一撩,玲瓏的嘴角微微上翹:“就從這個月算起,你隨時都可以搬來。”尹汐見好事告成,左右拉起兩人的手,一時笑得春光燦爛,隻差喊聲“送入洞房” 。
雙城家當不多,一部的士就能裝下,可離開珠江花園之前,她不知為什麽卻給何唯打了個傳呼。對方象是一直守在電話旁,半分鍾內就撥了回來。可就這一會兒功夫,她已經後悔了,隻說自己跳了槽要搬去天河,當初承蒙關照,所以想著跟他打個招呼。客套話沒講完,何唯就提出幫她搬家,雙城忙說自己已經出發,那邊又問地址,雙城怕顯得多心,隻得說給了他。放下電話,見尹汐正朝她睨著眼笑,一時發窘,隻能一揮手道:“你就想象吧,愛怎麽編就怎麽編,與我無關!”
車到冼村,何唯已經候在了小樓下。一口大箱子外加一隻旅行袋,何唯一個人就把這些拎上了四樓。接著又跑了第二趟,將雜貨店裏看好的床墊搬到了靠牆的位置上。一時鋪設完畢,屋子裏於是滿當當站著四個人,卻再沒什麽東西好搬,雙城見何唯無意告辭,便提議說既是老鄉,難得聚一塊兒,不如她做東,出去吃頓火鍋,大家交個朋友。“太好了,趕上鐵公雞拔毛了!”尹汐連忙附和,卻見小蘇似喜還愁不置可否,問她意下如何,方才含羞帶怯道:“既然到了家,廚房也是現成的,何必再出去找地方?”她緩緩抬起眼皮,往雙城尹汐臉上一掃,獨不看何唯,接著又道:“你們坐坐先聊,樓下就是菜市場,我去去就回。”說完拎起一隻菜籃就往外走。何唯連說:“我去我去,”小蘇隻當沒聽到。雙城與尹汐對視一眼,大聲道:“讓何唯陪你去吧,給你當個棒棒也好!”何唯曲起食指,做勢往雙城頭上一敲:“你倒挺會使喚人。”說罷隻得跟了出去。
小蘇果然手藝不凡,客著氣把大家擋在了廚房外,自己紮了圍裙在裏頭,罄鈴哐啷一個來鍾頭,就把一大碗魔芋燒鴨子,一盤嫩薑炒羊肉,一碟欖菜四季豆,外加一小鍋芫茜皮蛋湯端上了桌。三人吃得讚不絕口,小蘇不語,隻一個勁兒為大家盛湯夾菜。雙城注意到她腰上的圍裙還未摘下,緊緊箍出一脈細腰,更顯出一對大大的乳房。雙城亦生得豐滿,但那是少女的渾圓飽滿,眼前這對則沉甸甸,蕩悠悠象注滿了奶汁美酒,一不小心就要濺出來。直看得三個人目瞪口呆,小蘇才意識到自己曝露的身材,臉一紅坐下來,怯怯綰著耳後的頭發,象做錯了事的小孩。
還是尹汐反應快,說來了廣州幾個月,頭回嚐到如此地道的川菜。“泡椒佐料尤其正宗,這東西對於川菜,好比粉底對於女人的臉,沒它襯著,好多滋味就出不來,所謂集一方水土之靈氣,異地不能得矣,難為小蘇竟給做成了。”小蘇含笑說六七歲就踩著板凳做飯,手藝談不上,做慣了而已。“你爹媽也舍得?”“那時候,我母親已經去世了,跟著後媽過,不僅做飯洗衣,還得照顧弟弟……”小蘇突然停下來,再度露出抱歉的表情:“不說我了,掃大家的興。說真的,我這兒從來沒象今天這樣熱鬧過,我不會說話,可是看到你們,我真的好開心。”不知是觸景生情,還是辣椒暖了腸胃,小蘇臉上的紅潮蔓延到她彎彎的眼裏。尹汐歎道:“可憐的小蘇,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麽能幹乖巧,連我都忍不住憐香惜玉,將來誰娶回家去,真得算他有福氣。”
桌上擱著兩隻塑料杯,另有兩隻高腳杯,旁邊一瓶長城幹紅。尹汐說重慶那麽大,我們從沒遇見過,廣州更大,卻碰到一起了,這就是緣分。何唯說那得為廣州碰碰杯,拿起紅酒為大家各斟了半杯。四個人碰了杯,說沒想到搬個家竟搬得這樣高興。雙城說要謝謝小蘇這桌好菜,小蘇說得謝謝何唯付了菜錢,還得謝謝尹汐介紹這麽好的朋友來,尹汐說不如謝謝雙城來回折騰,才把幾個人攢到了一起,何唯說講了一圈回來,還得感謝廣州,於是大家又為這座城市幹了第二杯。
世貿南塔的海峰國際集團,金碧輝煌得不象公司,倒象一處景點,聽說老板是印尼華僑,雙城心裏連呼難怪。譚主任依舊素顏,這天身著淺色,行動之間,雙城才看出她明顯隆起的腹部。譚主任一番介紹,讓新來的幾個女孩吃驚不小。海峰公司主推的業務,一是河源地區的果園農場,二是廣州周邊的墓地銷售。她琢磨前者遠離市區,比珠江花園還不如,後者若向人提起,真不知如何開口?有人嘀咕:“墓地推銷員,還用得著挑樣貌?”譚主任冷冷道:“陵墓是給死人住的,可也是由活人來買的,得給人一種生不同寢死同穴的幻想。”
第二天下午,譚主任讓加班。天黑以後,老板麥文海才匆匆趕來。此人五短身材,皮膚黢黑,許文強式的大背頭光可鑒人,一張胖臉象發酵的麵,象征性點了幾筆五官,卻都東倒西歪,沒有一處不是事故,尤其一對狡猾的小眼睛,間距寬出常人一倍有餘,且因為斜視嚴重,一眼窺東,一眼望西,無法聚焦同一目標。對麵說話的時候,讓人看他不對,不看他也不對,不知該迎接哪一條視線,感覺難以適從。雙城暗想,這樣的長相搭配這樣的財富,果然是上帝支付的事故賠償。
麥文海身邊有位助理叫安吉拉,白淨秀麗,微微燙過的頭發束成短短的馬尾,還是一付學生模樣。譚主任離開後,安吉拉便問大家吃過晚飯沒有,一麵張羅著叫披薩點飲料,帶著幾分女主人的味道。麥文海吃完披薩,向安吉拉一努嘴:“你去,買些水果來,還要昨天那種提子,那個好吃。”安吉拉不出聲,也不看麥文海,便起身走開。不多會兒,拎回一袋荔枝,一袋提子。這種美國大紅提雙城在重慶沒見過,廣州街頭倒是常有,二十元一斤的價格太咬手,至今也沒嚐過。
安吉拉將水果放到茶幾上,麥文海看看她,得不到反應,才轉向雙城招呼道:“啊雙城,麻煩你,幫大家洗一洗!”雙城答應著,接過來走去洗手間,擰開包金的水龍頭,洗滌著昂貴的水果。果實的芳香陣陣襲來,雙城忍不住摘下一粒放入口中。牙尖兒切開薄薄的果皮,一股沁甜的汁液立時盈滿嘴裏……洗手間的門突然推開,一個女孩鑽了進來。雙城口中一顆紅提正塞得滿滿當當,笑也笑不得,話也說不得,一臉尷尬鼓著腮幫。那女孩明白過來,竟十分乖巧,也摘下一粒,大大方方送進嘴裏,還湊過來小聲誇了一句:“好甜!”
加班的目的,是去機場迎接一位北京來的貴賓。“這是一筆大生意啊,大到超乎你們想象,下半年能拿多少獎金,就看這次接待的效果了。”“到底什麽生意呀老板?”一個叫小艾的姑娘帶點撒嬌地問道。她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一雙大眼睛格外漂亮。“一個國際環保項目,”麥文海撓了撓頭補充說:“啊就是那個,洋垃圾回收。”小艾還想問,卻被對麵的安吉拉一個眼神堵住了嘴。
麥文海開車,安吉拉坐到了後排,大家趕緊隨她入座,剩小艾躊躇著不知所措。麥文海打著哈哈說:“啊我看出來了,她們都嫌棄我,不肯挨我坐,小艾你來,來來來,坐我身邊!”這是一部寬大豪華的香檳色房車,座椅是柔軟的米色真皮,鑲嵌油亮的桃木板,車廂內彌漫著柔和的香氣。雙城坐在後排中央,右手安吉拉望著窗外一言不發,左手是那個陪她偷吃紅提的女孩,叫梅湄。麥文海操控著麵前的CD按鈕,一首輕靈的鋼琴曲流淌而出。“真美,什麽曲子?”“那得問問安吉拉,光碟都是她買的。” 安吉拉這才開口:“希臘音樂家雅尼的作品,不過曲名我忘了。”
北京來的李先生是一位大人物的同胞兄弟,五十多歲年紀,保養得當的麵孔和《新聞聯播》裏常常出現的那張幾乎一模一樣。名片上隻寫著某公司駐京辦事處,並不加任何頭銜。李先生為人倒沒什麽架子,隻是剛下飛機疲憊的緣故,白天鵝的接風宴上說話不多,吃得也少,酒更是一滴未沾。作陪的安吉拉雖然嫻雅,但稍欠機智,話頭傳到她那兒常常無端冷掉,場麵便有些沉悶。雙城瞅空離席,循著印象走下樓梯,抬頭見亭台依舊,流光閣的牌子仍掛在那裏,略站了一站,又繞過餐廳行至江邊,廊前幾蓬水竹還在,隻簷下換了一列六角走馬宮燈,樣式雖然複雜,反不如從前紙糊的燈籠有趣。雙城耳中江水瀝瀝,回想起當天在此與江南不期而遇,心中縹緲沉浮,一時竟呆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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