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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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喜相逢》第十八章. 異鄉(三)小人物的1997 回歸之夜 ……

(2020-10-06 18:15:29) 下一個

終於等來通知,說樓上寢室調配出一間,令雙城搬到十樓,與一位同事合屋。楊姐樂得她搬走,以後自己偷了空,也能進來打個盹兒,一高興便多嘴說其實空床早就有,可姑娘們都樂得獨住,才總瞞著不上報。“一個個都自私得很,光顧著自己舒服!”楊姐歸置完炊具,起身朝樓上努了努嘴。雙城驚訝她竟和自己講起了四川話,說她是內江人,“離你們重慶近得很!”

戶內一共兩間臥房,雙城住的這間當西,雖然曬得厲害,但安裝了空調機,看得出屋子被她室友細心裝點過,牆上掛著椰林海灘的風景,窗前擺著茁壯的植物,小桌上的台燈和床上的尼龍蚊帳是配好套的淺藍色……唯一不協調的是分給雙城那張床,半新不舊的席夢思,床頭擋板上有幾處貼了照片又被撕掉的痕跡,看上去隻想保護隱私,至於殘局美不美觀卻完全沒有考慮。

室友是個濃眉大眼圓臉盤的姑娘——“叫我汀娜好了”。汀娜臉上寫著不歡迎,雙城打過招呼便埋頭拾掇行李,不多一語。歸置好床鋪,又想起六樓洗澡間裏還落了一瓶洗發水,便下樓去取,來回不過五分鍾,汀娜便閉了房燈,早早鑽進帳裏休息。雙城看看時間,才不過十點,隻得躡手躡腳走去洗澡。偏那熱水器她又不會用,隻能將就著冷水衝了衝。等回到臥室,眼前一片漆黑,雙城無法辨路,隻得回身打開走廊燈,小心讓光線照進來一點,看清了方向才又關門關燈……剛摸到床邊,卻不小心踢了一隻板凳,“砰”的一聲響,果然對麵帳子裏汀娜翻了翻身,冷冷甩出一句:“能不能別折騰了,明天一早還要上班呢!”

雙城欲辯無詞,隻得悶聲躺下。空調嗡嗡運作的聲音代替了先前洗衣機的動靜。雙城發現自己竟然有些懷念樓下的儲藏室,窗戶上的綠孔雀和門簾後被人遺忘的輕鬆——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起碼還有她的自由。對麵蚊帳內傳出重重的鼾聲,雙城歎口氣,翻身向內,將手臂墊在枕頭下,好讓自己稍微舒服些。她已不再醞釀淚意,夜深人靜的時候也不允許。取而代之地,她考慮著第二天的工作,該寫什麽做什麽,該怎樣應付畢曉玲的喜怒,該怎樣與尤建華他們友好相處……無微不至的瑣碎勾起了她的睡意,使她懷著忍耐和期待沉沉入夢。

這天尤建華正對著一摞報告犯愁,偏畢曉玲打來電話讓送份文件去粵海大廈。夏日炎炎,看來又得辛苦一趟,不料雙城願意幫忙,與整日窩在珠江花園相比,她倒寧願出去看看廣州。小北花圈一下車,忽然飄來一陣雨,雙城見前麵青磚灰瓦,門外一樹榕蔭下,蹲著一對兒石獅,門楣上鎏金寫著“北園”二字,忙走去避雨。

門廳無人,茶博士托著鐵盤經過,見著她便側身往裏讓了讓。雙城眼中一亮,忽見一座袖珍庭院。四麵回廊飛簷,圍繞著當中一方池塘。荷葉亭亭,將池水遮去大半,葉底見錦鯉成群,曼然遊弋。池上築有水榭,半開著三麵格子花窗,隔著樹影望去,裏麵杯斛交錯一桌早茶尚未完了。雙城聽說這粵式早茶開得比上班還早,吃好的留下茶錢,後來的繼續補上,直吃到下午,仍舊是滿滿一桌。

廊簷下掛著一溜兒楠竹鳥籠,成色油亮,裏頭養著虎皮鸚鵡,畫眉八哥。著唐裝的侍者小橋上下,穿梭不息,惹得籠中鶯叱燕吒。寶藍色鑲花的滿洲窗開開合合,將茶室裏的粵式大嗓門傳遞出來,四麵此起彼伏。更兼這喧嘩鳥語之中,夾雜著似有若無不知哪間房、哪扇窗後飄出的一縷南音,遊廊穿戶送入雙城耳中……那女腔字字淒豔,從前隻覺刺耳,此時隔水相聞,等於濃稠的苦茶稀釋來飲,竟變得柔媚輕滑,一根銀絲眼看就要繃斷,倏忽卻彈空而起,如燕子抄水,高拋低迴,瞬間已繞了十七八個彎去,靈動之處,叫人難以捉摸……雙城一時著了道,立在一排走馬宮燈之下,給那南音嫋嫋酥軟了骨肉,搖曳了心扉。

越秀路往南,林蔭夾道,路邊叢叢蘭草被雨洗得碧色新亮,雙城走得不緊不慢,心頭徘徊的仍是北園之中那一段如泣如訴的腔調。她一個字也沒聽懂,卻明白句句唱的都是她和江南。昨天夜裏,她又一次夢見了放風箏的女人:陰天、草地、風吹白裙,不言不語……這些天來,努力想要摒在一旁的思緒,隨這一段南音,突破了她的抵抗,聚成烏雲一團。那部傳呼機,自從交到她手上,壓根就沒響過。她終於明白,這小玩意兒的意義不在於讓他能夠找到自己,而僅僅是江南對她,一種模糊的交代而已。其模糊的程度,不亞於當初在武漢,他附在她耳邊那句——“乖乖等著,我會找你。”

雙城趕到粵海大廈的時候,集團會議已經結束,畢曉玲五分鍾前剛剛離開。富麗堂皇的黑色大理石櫃台前,一個漂亮女孩剪著一排黑漆漆的日本劉海兒,裁剪合身的套裙看得出價格不菲。仿佛壓根沒聽到雙城的請求,女孩自顧自地在電腦前敲打著什麽,過會兒又站起身,擰著盈盈一握的小蠻腰走去打印機前取過兩頁紙,依舊坐回原位,這才挑著兩道柳眉,既不帶笑,也不著惱,細聲細氣地說,因為一位老總要趕航班,碰頭會提前了一個鍾,當時雙城正在路上,沒有手機無法聯係。“怎麽不打傳呼?”雙城急道。小蠻腰並不答她,隻說:“現在才送到,已經沒人要看了。你還是回去交給你們畢總處理吧。剛才開會的時候,她倒是出來問了我兩次,問你到了沒有。”

下午兩點趕回珠江花園,沒顧上吃飯的雙城剛一進門,就遭遇到她上班以來的第一次挨整。她垂著頭,盯著麵前的文件,任由畢曉玲罵了她整整二十分鍾,從雙城當初可憐巴巴坐在公司門口無人收留差點就要餓死在廣州街頭到如今她恩將仇報玩忽職守一顆耗子屎煮壞一鍋粥害得她在別的老總麵前拿不出材料丟了物管公司籌備處的臉,再一直罵到她這輩子遇見過的當麵一套背後一套裝得老實巴交其實老奸巨猾的所有窮山惡水出刁民的四川籍混蛋……她一邊怒吼一邊用她那隻名貴的宜興紫砂壺一下接一下地用力敲打著大班桌,似乎在測試它的堅固程度。雙城心裏暗暗同情那隻壺,看著它代替自己被畢曉玲揍得奄奄一息……直到一個電話及時打來,才趕在茶壺土崩瓦解之前挽救了它。

原來上次被雙城潤色修改的計劃書由畢曉玲呈報之後,集團領導反應不錯,審批下來順利通過……放下電話畢曉玲驟雨初歇,陡現彩虹,讓孔老二用紫砂壺重新沏過一道鐵觀音後,帶著點安撫的口氣緩和說:“怎麽樣啊小秘書?你這麽個秀氣人兒,從小到大在家裏在學校還沒這樣挨過批鬥吧?今天也算畢總給你上了人生第一課!說到底你還應該感謝我不是?不過我尋思你跟尤建華孔老二他們這幫糙老爺們兒不同,不耐造,該不會被你畢總這麽一K,從此以後落下點心理疾病什麽的吧?那我可負不起這個責!”

雙城見她撤了陣勢,雖不明裏就,也識趣下台說:“精神病應該沒有,但心理陰影一時半會兒大概還散不去。以後畢總交代的事,我一定盡力完成,不給您第二次製造陰影的機會,否則,別說您不留活口,就連我自己也不敢再回來見您了。”畢曉玲聽罷,忍不住笑道:“那你倒說說出了我這門口,你打算上哪兒飛黃騰達去啊?”雙城歎口氣說:“總不過是回去嫁人生孩子,老老實實呆在重慶,再不敢踏上廣州半步。”畢曉玲笑罵:“你們聽聽這小丫頭片子說的,聽得我都想拿這壺砸你!我跟你說,少跟我提什麽嫁人生孩子的,知道你畢總單身老女人一個,故意剃我眉毛是不是?就你丫那點小模樣,我等著看你能嫁個什麽金王八女婿!”說完這句,畢曉玲又嚷嚷罵了這半天把頓中午飯都罵沒了,叫孔老二陪她出去吃點東西。那孔老二瞧了熱鬧,心頭得趣,蹭到雙城桌邊,敲了敲桌沿笑道:“挨罵的滋味不好受吧小妹妹?其實也沒啥,象我們一樣,泥塘裏頭打個滾兒,這罵,挨著挨著皮就厚了,這皮一厚吧,冬暖夏涼,人就舒坦了。聽你孔哥的,忍著點兒!”

倒是裴春瓊想起雙城還未用餐,便去小賣部買了些零食,捎上她愛吃的雪糕一起放到桌上。雙城忙謝不迭,一邊吃一邊聽她指教。“工作嘛,朝九晚五賣給公司,但出了這門,好的壞的就甭帶回家去了。女孩子乘年輕,該吃吃該玩玩,難得這幾年瀟灑,你現在呢,幹得好幹得歹別太在意,先出來交際交際,結識點人脈,多辟些路子才是正經……對了雙城,有男朋友了嗎?”雙城嘴裏塞了麵包,隻搖頭笑笑。裴春瓊便道:“女人啊,上班拿工資是一份職業,男人,又是一份職業。要依我說,這第二份,更重要,尤其在廣州這地方,老話兒說幹得好不如嫁得好,不是沒有道理的。”雙城喝了口水說:“會不會隻是換了一個人的氣受,之前是老板,之後是老公。努力工作,多多少少能得些回報,可努力對一個人,說不定最後什麽都沒有,空忙一場。”

裴春瓊豎起一根塗了丹寇的手指左右搖晃道:“NO NO NO !你誤解了我的話。我說的男人不等於你愛的人,這是清清楚楚兩碼事。我說的,是那些願意幫你,也幫得上你的男人,你不需要愛他,他也不一定愛你。但你有這個本錢,他又有那個本事,明白我說的嗎?碰到一塊兒,就是雙贏!我們女人呐,都應該牢記,別因為這種男人就忘了愛情,但更別因為愛情,就拒絕這樣的男人!”裴春瓊說得起勁,一把從雙城手裏奪過吃了一半的華夫餅,啃了兩口又遞回去:“就跟走平衡木一樣,兩頭都走穩了,才是人生贏家。一頭沒穩住吧,往往兩邊都落空,跌到個撲街,冇乜著數……”講到後來,她無縫銜接過渡成了廣東話,也不管雙城能否聽懂,嘴裏呱唧著帶著股狠勁兒。雙城知她從前練過體操,順嘴問道:“裴姐你又漂亮又能幹,一直都是這平衡木上的冠軍吧?”裴春瓊自嘲:“還冠軍呢,你看我樣子象嗎?唉,你裴姐也就得個說字,聰明看世情,糊塗一顆心,我呀,兩頭便宜沒落著,虧倒吃了不少。哪天有空,再跟你細說。”

這天下班,裴春瓊便說晚上有個飯局,邀雙城一起出席。“都是些做生意的朋友,還有幾個香港老板,你多認識點人也好,別在一棵樹上吊死,尤其這種歪脖子樹。”說著,她朝畢曉玲的座位努了努嘴。雙城問:“是公司客戶嗎?”“哪兒什麽客戶啊,我自個兒的圈子,廣州呆了這麽久,還能沒個把朋友?”雙城便笑:“謝謝裴姐,我今晚去不了,幾個重慶老鄉說好聚一聚,早就約好了,我要不去,她們一準兒說我擺架子,其實你看,我這受氣挨罵的,敢跟誰擺架子啊,隻是不想她們誤會我,裴姐,你也不會誤會我的,是吧?”

裴春瓊一瞪眼:“不去就不去吧,瞧你這曲裏拐彎的腸子裝了彈簧的嘴,你呀,慢慢再悟兩年,等你知道廣東這地方啥最重要的時候,再說吧!”說完,裴春瓊拎起皮包就要出門,突然又回頭道:“我看你今天臉色不大好,該不是來例假了吧?如果真是,別吃雪條!對女人不好!”雙城心底一暖忙柔聲道:“不是例假,就有點中暑。裴姐你趕緊去吧,待會兒橋上該堵車了,祝你晚上胃口好。”

雙城一語成讖,晚上真來了兩位老鄉,何唯和施蕾。施蕾畢業後分配到中學任教,但仍記掛著外麵的世界,所以乘開學之前,再來廣州試試運氣。“明天上午最後一家,麵試完就回重慶等消息。”施蕾還是那樣黏人,一見麵就挽住雙城小鳥嘰喳個不停:“還好我留著何老師的傳呼,你從來都不打電話給我!”何唯笑著附和:“人家施蕾對你特有感情,小童和孫婷婷,她都沒興趣,一定要來找你。”雙城看他一眼,何唯的長睫毛便輕輕一顫,笑得有些心虛。

何唯要請兩個女孩搓一頓,說好歹也是他把她們帶出來的,雙城想說那也應該是她們謝他,可施蕾已經歡呼起來,三人走到北京路口,見歡慶香港回歸,滿大街張燈結彩,各家各戶都在促銷酬賓。何唯看了一眼麗都樓上“敦煌酒樓”的條幅:“乳鴿今天有特價,不如就這兒吧!”

酒樓生意好,再晚一步就得等位了。三人坐下叫了茶,何唯將裝裱堂皇的菜譜遞給雙城,卻被施蕾一把接過:“給我看看有什麽好的,廣州來了兩回,盡吃路邊攤了!”何唯朝雙城一聳肩,雙城當沒看見,隻朝施蕾笑說:“廣東菜我們又不懂,還是讓何老師指導一下的好。”何唯為每人要了一隻烤乳鴿,又叫了清蒸石斑魚、白灼竹節蝦,外加一盆石鍋蝦醬空心菜共一份西洋菜煲豬骨的當日例湯……皆是地道又家常的粵菜,做工並無花俏,吃的全是火候材料。雙城品來隻覺湯鮮肉嫩,都是川菜佐料無法顯現的食材原香。何唯說這家酒樓是港人所開,總店設在油麻地彌敦道,也算港九數一數二的老字號。

這樣正宗且考究的味道,施蕾倒是頭回嚐到:“這魚真好,刺少,肉嫩,一點兒都不腥,不象我們吃的白鰱,理個刺都累死了。”施蕾說完,雙城又道:“以前隻當粵菜寡淡,今天才吃出好來,難怪……”她想說難怪懂吃的人總教她多品鮮淡,但勾起江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何唯沒等到下句,隻得另起話頭說:“許總也常來這家,門臉雖不張揚,用的倒是真材實料。”吃了兩口菜,接著又道:“許總真是做大事的人,光那個精力,一般人就沒法比。據說他偶爾一個晚上沒有會議應酬,就急得在家團團轉,覺得浪費了時間,吃了大虧。想想看,一個通宵一個通宵地熬,第二天一早還得準時開會趕航班,每天就睡三四個小時,長年累月誰受得了?”雙城問:“不是有楊姐燉的養生湯嗎?那麽神秘,也不知道煲的是唐僧肉還是葫蘆娃?”何唯一笑:“這你就不懂了,楊姐那個湯,補的可是別的地方。”

施蕾不解,非追問補的是啥,何唯方道:“這人吧,聰明、能幹、敬業,那是沒話說,可私下,也愛風流啊。電視台那個金牌主持叫啥來著,就是他女朋友,加上一個著名歌星,還有自己的原配老婆,要擺平這麽多,還不得補補啊?”施蕾恍然大悟:“明白了——是壯陽藥!”雙城瞪她一眼,心裏卻叫苦連連,悔不該貪那一口嘴。

何唯掛著說書的表情,繼續神話著許家亨,滿臉的崇拜讓雙城有些不屑:“但凡傳奇,大都有一半兒靠運氣,另外一半嘛,後麵的關係,你我老百姓哪裏看得清。”何唯笑:“那你還不趕緊過來蹭點好運?”雙城搖頭:“人人都去我偏不去。總是跟著老板們吃飯啊應酬啊,沒意思。我想做些實事,從策劃到執行,學點真本事,不會被人替代的那種。”“能這麽想,也是一份難得的誌氣,來!我們為雙城的理想碰碰杯!”“也為施蕾麵試成功幹一杯!”

三人說說笑笑,不覺將桌上菜盤掃蕩幹淨,何唯又要了兩份楊枝甘露給她們,一份百合蓮子綠豆沙給自己。雙城和施蕾都嚷嚷撐不下,可甜點一來照樣吃得津津有味。酒樓出來,三人都喊太飽,何唯便領著她們走去書坊街看魚。這一路皆是鱗次櫛比的大魚箱,二十多間賣魚的檔口都扯著藤蔓相牽的白熾燈泡,沿街照得通亮。水箱裏巡遊著五彩斑斕的熱帶魚,也有絢麗優雅的金魚,在蔚藍的背景下,象一朵朵鮮花不停綻放,隨波招展。

魚老板見他們不象正經買家,也懶得招呼,任由他們趴在箱前看個熱鬧。何唯指點著介紹:“這個紅尾巴的叫紅燈魚,紅肚皮這個卻叫寶蓮燈,寶藍色的叫藍魔鬼,打開雙鰭象三角形的那個就是神仙魚……”雙城隻覺滿眼豔麗,正看得著迷,卻見施蕾指著兩條體型龐大,身披金甲的龍魚問到:“老板,這魚……多少錢一斤?”那魚販子瞥她一眼,咧嘴答道:“兩千捫一斤,點嘛?要不要裝一條回家蒸來食?”

再往前,見通街燈火輝煌,兩邊攤檔排得密密麻麻,當中摩肩擦踵川流不息,何唯說:“這就是著名的西湖路夜市!你們女孩子最喜歡的地方!”這夜市以廉價服裝為主,樣式尚可一看,材料做工卻實在不敢恭維。雙城暗忖何唯也將她看做一般外來妹,許是他自己眼界有限之故,既不識人,也不識貨。施蕾來回穿梭,興奮道:“可惜時間不夠,否則真想買些回去,確實比重慶的好!”雙城隻提醒說:“你小心跟緊咯,別走丟了,這麽多人回頭怎麽找?”何唯便道:“又不是小孩子,萬一走散了,自己打車回去,知道嗎?”

拐角十來家賣的全是婚紗,白紗禮上釘珠閃爍,一眼望去如雪似海。雙城仰頭看著,不防何唯走過來,摸了摸那雪紡的裙擺,瞧著她隻是一笑。雙城擔心他要說出什麽話來,還好何唯隻是介紹:“全是東莞產的,各地婚紗影樓都到這兒拿貨,重慶‘金夫人’那種。你看都是均碼,到時候背上夾子一夾,照片看不出來的。以前都跑到深圳沙頭角去進香港貨,到這兒展銷,再批發給全國個體戶。現在都從附近工廠拿貨,潮流傳遞越來越快,我猜十年後,廣州、深圳、重慶街上的人,穿著打扮也沒啥不同了。”雙城笑:“那我們這些人豈不是白折騰?”

“如果成不了許家亨,其實在哪兒都一樣。新鮮勁兒很快就過去了。”何唯依然笑著,聲音卻隱隱疲憊。雙城朝他一眨眼:“你想回重慶?”“內地市場現在也不錯,我建院的同學從設計院辭職出來弄了個公司,想拉我入夥。所以我才攬了招聘的事兒,乘機去趟重慶,可一回來就碰上金庭花園來挖人,待遇給得不錯,許總又是難得的帥才,能在他身邊工作,對我來說,也是學習機會。當然,還有別的原因……”何唯停頓了一下,抬眼望著雙城道:“所以決定留下來,各方麵再試一把。”

夜市的燈光融化在何唯的側臉上,隨著人潮湧動,他朝雙城又貼近了一點兒。夏夜溫暖的空氣中,她聞到了他身上清爽的味道,這使她想起了從前的賀嘉。於是她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掉過頭去,張望著說:“施蕾呢?她在哪兒?好象不見了!”何唯一邊尋找,一邊嘟囔:“說走丟她還真走丟了,這糊塗丫頭……看到了,好象在那邊!”雙城隨著他向前又擠了十幾米,卻不見了線索,待走到教育路口,遠遠望見施蕾叫了一輛出租,剛剛跨進車去。雙城喊:“那不是嘛!”何唯急忙攔住:“算了,車都叫了,讓她回去吧,明早還有麵試呢!”

書坊街的魚檔一間間都關了門,路邊隻剩一口水箱,皮管子接在裏頭冒出串串水泡,兩隻賣剩的神仙魚孤零零地遊著。魚販子招呼道:“十蚊拿走要不要?最後兩條!”何唯說:“喜歡嗎?要不養在你那兒,我下次過來看?”雙城趕緊搖頭:“快別傷了這兩條性命。我那室友規矩比領導還多,稍微晚點兒,燈都不讓點,還養這活物,肯定有意見。”

站在宿舍樓下,未容何唯再一次試探,雙城端正了身子道:“我想多花點心思在工作上,這才是我大老遠跑來的目標。我有你的傳呼,如果有什麽事,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她強調了“給你”兩個字,眼光裏同時預備好滿滿的善意和歉意。何唯露出輕鬆的樣子說:“那好,多保重,我就不打攪了。”雙城忽又生出幾分不舍,補了一句道:“何唯,謝謝你的乳鴿。”何唯揮揮手燦然一笑:“什麽時候饞了,記得呼我,隨時恭候!”

六樓食堂的大門敞開著,裏頭一團熱鬧,好些公司男女或站著或坐著,緊緊湊攏電視圍成一圈。最靠前的便是那個小蔣。楊姐倚在外圍門口,見了雙城忙招呼道:“快來看!解放軍進香港啦!”雙城這才注意到電視屏幕上,一輛接一輛的軍車滿載著威武的士兵,正跨過落馬洲口岸進入香港。新成立的鳳凰衛視主持人舉著直播話筒,在傾瀉如注的大雨中麵對鏡頭呼喊著什麽……屋裏的人們操著普通話和粵語興奮地議論著,甚至雷打不動十點上床的汀娜小姐也混在其中,眉飛色舞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倦容。

一九九七,書本上、歌謠裏,曾經多麽遙遠的年份,竟已來到眼前。雙城深深吸氣,按捺著胸膛內的潮湧,在這個原本平凡卻注定重大的夜晚,她被屋裏熱騰騰的氣氛感染著,漸漸也充滿了激情。這是一個高歌猛進的大時代,也是一段屬於她而她卻並不知覺的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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