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遊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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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相逢》第二十三章. 珍珠(四)心如慈寧宮,中有珍妃井

(2020-11-05 16:38:50) 下一個

櫻花如雪,再一次覆滿校園的時候,雙城和靜融又見麵了。上一次這樣花下同坐,還是靜融嫁人之前。靜融看上去康複了許多,浮腫消去一半,但仍不是雙城熟悉的那張臉,她悄悄移開目光,隻去聽她聲音。聲音沒變。

“他要和我離婚。”靜融說得很平淡,可剛一張嘴,眼淚就落了下來。“開始是為了買房的事吵,後來急了,把結婚證翻出來扔在床上,說民政局見。”

雙城將紙巾對折好,不斷遞給她。靜融身上獨有的清潔的芬芳,雙城聞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藥劑和胃酸的氣息,象沾了雨水的鏽跡。靜融拚命節食,努力要變回去。想到這兒,雙城握住她一隻手,靜融隻好用剩下的另一隻去抹眼淚、擤鼻涕。

“我跟他說沒問題,十點鍾民政局門口,不見不散。說完他就出去了,一晚沒回來。今早打傳呼,說在開會,再打就不回了。不知道是真忙?還是改了主意?我不想猜,隻想要個結果,可他躲著不見我。”一包紙巾用完了,靜融用手背在臉上抹了抹。“我不想一個人坐在家裏等,我受不了,我想去宜昌,去見見那個朋友。”

“可你病還沒好呢!怎麽能亂跑?”雙城不忍告訴靜融,她現在這個樣子實在不適合故人相見,可靜融又怎會不懂,她這麽說,多半也是幻想自己還有退路。

“還怎麽好?吃的藥比飯還多,你看我,象是能複原的樣子嗎?”靜融苦笑,臉上依然帶著胖娃娃的驚恐。突然,她象是想到一個好點子,鼓起勇氣問道:“雙城,你手裏有錢嗎?我的存款都扣在他那兒,一直是他管家……我想出去透口氣,再看看三峽,看看長江,看看以前和他好過的地方……等我回來,他要怎樣我都答應他。你看行嗎?”靜融一口氣說完,生怕中途停下,就沒有勇氣再繼續。

雙城茫然搖搖頭,她的賬戶也是空的,和江南大吵完,她整個人還在恍惚。兩人垂下頭去,不再作聲。不遠處,團結廣場上,學生們正為即將來臨的運動會加緊操練,青春昂揚的隊伍一群群走過,哨子聲口號聲此起彼伏。

雙城後來想,如果她真要幫靜融,至少可以放下臉來跟江南借點錢,或者去求沈小姐為她再爭取些福利……但她終究沒有伸出援手。她以為她愛她,其實並沒有。她們彼此之間的背叛,與成長同步。小女孩一旦長大,所有的關注和忠誠都給了男人,童年友誼遺失在半途。她深感愧疚,不是因為未能接濟靜融,而是她在她最艱難的時候,什麽也沒做,甚至都沒嚐試過,甚至自顧無暇不曾為她真正感到難過。

走到懸崖邊麻辣燙門口,雙城說要不進去吃點。靜融說:“不吃了,還得回一趟爸媽家,我弟找不到工作,老鄧好不容易托人安排了一份差事,這兩天鬧起來,也不知黃了沒有,都指望我呢,也不知道這婚該怎麽離?”

站在十八梯路口,她們慣常分手之處,雙城想說有什麽事記得和我商量,想說先照顧好自己別的都莫理,想說小鄧那種人犯不著和他生氣……可隨便哪一句,到了嘴邊,都覺得客套,覺得不合時宜,於是她隻隔著衣服握了握靜融的手臂,虛胖的身體讓她覺得陌生,剛一接觸,又縮了回去。

“再見,靜融。”

“嗯,走了。”靜融臃腫的背影消失在梯坎轉角處,雙城悵然站在坡頂,看到了某種結局。

接下來一個月,江南都沒有出現。雙城把四個城市的名字寫在白紙上,掃視一遍,先劃掉了廣州,她不走回頭路。跟著是北京,她怕冷。上海的旁邊,寫著江南的名字,端詳一陣後,她在深圳兩個字上畫了一個圈。

“我現在北京,你來見我好嗎?”再打來電話的時候,江南恢複了往日溫柔。誰都沒有提起上一次的爭吵,時間足夠了,足夠假裝忘記所有的醜陋。

江南的語調,仿佛還在邀請她共赴三亞:“我來這兒是為了開拓酒店生意,要見的人,要跑的單位,每天都排滿了。可我又想,何必管那麽多?如果還是剛剛認識你的時候,必定是不顧一切要見你的。既然如此,認識你第一天和認識你好幾年,不該有什麽分別。你呢?還象當初那麽渴望見我嗎?”

雙城的心寸寸酸楚,她恍惚記起在冼村聽過一首歌,象是當下寫照,但仔細一想,又全不記得了。兩人在北京相見,江南帶她住進了當時最貴的中國大飯店。龐大的弧形象一塊金色的瓦片,將高天上流雲映照在寬銀幕似的建築上,雙城在銀幕上看見了自己,象一隻小螞蟻,正爬過世界的屋脊。

這隻小螞蟻很快就淪陷在雪堆般的大床裏。幾個簡單的動作,江南就把她剝光在自己麵前。嬌嫩的身體象一尾珍稀的魚,微微掙紮的四肢,是無力拍打著沙灘的尾和鰭。她果實飽滿,水草豐饒。這一次他完全不加控製,暴風驟雨地爬上了峰頂,然後正中一彈,發出一串壯烈的呻吟。她從下往上仰視他,象公園裏托著遊客的旋轉木馬,張著嘴,嗬著氣,他若盡興,它便也歡欣。

驟雨初歇,微汗的身體藤樹相纏,帶著尚未平複的喘息,雙城說:“前些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間廢棄的醫院,剛剛經曆過暴風雨,走廊上全是枯枝敗葉,碎片玻璃。到處都有消毒水的味道,每間病房都是一片狼藉。我聽見嬰兒的哭聲,斷斷續續,有氣無力。在頂層的閣樓裏,有一個搖籃,我湊過去看……”雙城抓住江南的手臂,他立刻感覺到她的恐懼。“搖籃裏是一個死嬰,全身上下被鮮血覆蓋著,就好象刷了一層紅油漆。既然死了,為什麽還會哭呢?到底是誰在哭呢?我想往外走,可是一路磕磕絆絆全是石頭和垃圾,怎麽也走不出去……後來我醒了,你說奇怪不奇怪,我明明醒了,卻還聽見那嬰兒在哭。”

江南不作聲,將她摟得更緊。

“江南,我殺了你兒子,你恨我嗎?”雙城聲音很輕,氣若遊絲。

“那不是一個孩子,那是一個句號,把我們過去的一切,一筆勾銷。讓我們重新開始,就從這兒開始,讓我重新愛你,好嗎?”江南早有答案,話說得很鎮定。

“不是句號,是一顆珍珠。我看得很仔細,有這麽大……”雙城一隻手伸到江南眼前,弓起手指比劃出一個小小的圓圈。“真的象顆珍珠,可惜你沒看見。”早已蓄滿的淚水從她眼角溢出,匯成涓涓細流。她翻身向內,緊貼著江南的皮膚,很快就濕透了他的胸口。

也隻有江南是她唯一的見證,唯一可以陪她疼痛的那個人。

江南真的很忙,雙城總是一個人在偌大的北京遊蕩。她拿著旅遊地圖,拎著礦泉水,走遍紫禁城,登上景山,參觀博物館,遊了什刹海……黃昏前經過故宮後門,再次信步而入。白天的人潮已經散去,閉館前的宮城得了片刻清靜。雙城聽導遊講過慈寧宮是舊時冷宮,幽閉已久,傳說有鬼影出沒,便循著宮牆西側,走到隆宗門一處角樓,乘四下無人,翻過障礙,攀上朝西的一塊平台,正看見慈寧宮內荒草叢生,藤蔓瘋長,屋宇失修,明顯比外頭開放的部分破敗許多。一隻灰藍色羽毛的雀鳥孤零零站在屋角,與雙城遠遠對望,每隔一會兒便唧啾一聲,寂寥中顯得格外淒涼。

餘暉斜照過來,眼前一團團灰黃的光影。逆光中,雙城模糊看見殘簷下,頂著旗頭的宮女穿廊而過,手裏提著素白的燈籠,晃晃悠悠,影影綽綽。走在最末的那個,突然回頭,臉上戚戚艾艾,象是她自己的麵容……雙城明白她的哀愁並不新奇,不過是反反複複不斷重演的老戲一出。但凡她還期待他什麽,便是在心裏掘一口珍妃井,築一座慈寧宮,然後永遠幽禁其中。正想得入神,不防那灰雀突然轉了心意,振翅而去,一聲淒厲,象天空撕開了一道傷口。

回來江南問她看到些什麽,她便比劃著說珍妃井比臉盆還小,剛好能將那女孩捆緊了塞進去。“多可憐,她最後一眼所見,就是那麽個破舊的小院,和幾個麵無表情的太監。她知道自己要死了,該多麽驚恐,從前怎麽榮耀怎麽恩愛,燈一關,影子全滅了。我在想,她剛扔下去的時候,一定還活著,望著井口那一片天空,什麽都沒有,就一團蒼白。”雙城說著,用手比出一個圓圈,江南不寒而栗,他怕看她比劃的動作。“最後,一團蒼白也沒了,他們把井口蓋上,光和聲音都封死了,她眼裏一片漆黑,靜悄悄地死掉了。”

江南想岔開她的話頭,卻不能夠。雙城執拗地說:“光緒隨慈禧西逃不敢多問一句,直到還京以後,才把她從井底打撈起……”

江南皺眉道:“那得泡成什麽樣兒,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夠慘的。”

雙城笑:“並沒有泡成什麽樣,裏頭沒有人,就一件白褂子,一對繡花鞋,一根鳳簪子,還有一把烏雲似的長發。”

“人呢?”

“人變作一隻灰雀,站在牆頭上,看了一會兒,就飛走了,一邊飛一邊叫:皇上負我,皇上負我……”

江南一把將她摟過:“好了好了算我錯,我早應該想到,象你這麽多愁又敏感的女生,就不該一個人去故宮,那兒累積了六百年生殺,怨氣太重。”過了一陣,江南又問:“下一步還想去哪兒?”

“去深圳,月底就動身。”雙城忽道,象宮牆上振著翅膀的雀鳥。

江南一愣,旋即明白過來。他盯著她的眼睛,那裏寫著不由分說的決定。他隻得苦笑:“你這分明是繞著我走。”

“保持距離,才能不斷重聚。倘若失去黏性,強捏在一起,一鬆手還是會散開。這些不都是你教我的嗎?”雙城俏皮道。流產後,她輕了五公斤,頸窩下隱隱現出胸骨的輪廓,整個人瘦成了一枝文竹,但她的臉依舊明豔,眸內清光照人,更勝從前。他看著她,覺得眉宇之間好似比從前多了一些什麽,又少了一點什麽。

丁香色的美人榻緊挨著寬大的玻璃窗。雙城俯身望著樓下,赤蛇般閃耀的街道一條條分割開城市,車流象無聲電影阻隔在玻璃牆外,與她毫不相幹。江南的手正從身後包抄過來,有條不紊地摸索著探入她薄薄的內衣。加速的手指象鋼琴師彈奏到最激烈的樂章,他掰過她的臉,舌頭在她嘴裏說:“我要你受多久,你就得受多久,我要你給多少,你就得給多少……”心想到自己對她一步步的改造,他不禁露出滿意的微笑。

回到床上,他為她蓋好被單,調暗了燈光,又不知從哪兒找出一把手電筒,看了她一眼,突然整個人鑽到被單下。被單裏透出桔黃的光,象搭建起一個帳篷劇場。他拿她和上一次相比,也拿她和別的女人相比,他研究她的反應,研究完卻突然發了脾氣,爬上來在她耳邊斥責道:“你一直在分泌!欣賞你滿腹詩書的人,肯定想不到你這麽能分泌。你變得這麽好色,叫我如何放心?”他全神貫注控製著自己,幹燥的喉嚨冒出火星:“你得出去多談幾次戀愛,和別的男人做愛,這樣你才會知道,我操你操得有多好!我要你想我,要你這輩子到老都想著我!”

雙城閉上眼,由他銜緊了自己,獸一般馳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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