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著,沉甸甸的雲團壓得很低,底下的草原寬廣無極。沒至小腿的青草帶著濕漉漉的潮氣,碧綠如洗。風很大,草浪翻滾綿延至天際,象一片波瀾壯闊的海域。七八個,或許十來個穿白色長袍的女人,各倨一方,佇立草中,手裏都拽著一隻單薄的風箏,那種最簡陋的用十字篾條和白紙糊成的風箏在她們頭頂振翅欲飛,發出劈啪的聲響,象無法掙脫的大鳥。隔得那麽近,雙城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們枯槁的頭發,瘦削的臉頰,冷漠的表情和曳地長裙上的繡花。象一場神秘的宗教儀式,沒人說話,她也不敢發出聲響,無法言狀的虛空與哀傷,象鉛灰色的雲朵一樣沉沉壓在心上。她雙手握拳,腳趾摳緊了草地,用力屏住呼吸……直到難以呼吸……終於壓抑不住,發出一聲低吼。
雙城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驚恐中她睜開眼,腦海裏出現一道裂縫,意識被劈成兩半,舊的那一半以驚人的速度迅速撤離。草地、女人、風箏,剛剛還清晰的一切,瞬間變得模糊,剩下一點散亂的痕跡,象零碎的羽毛,在空中飄來蕩去。雙城半坐在床上,背心已經濡濕,室內悶熱難當,黏稠的空氣象洗不去的一層膜,附著在每一寸皮膚上,阻隔著呼吸。這夢已不是第一次,吊詭的畫麵每回總是相同,似乎內藏玄機,她卻無法參透,隻朦朧覺得,斷乎不是個好兆頭。
魔怔似的,呆了兩秒,雙城才想起自己此時正置身於廣州大南路一個六樓的房間裏,嘉陵江畔那間小屋眼下與她已隔了十萬八千裏。這一事實讓她心裏猛地一墜, 象一腳踏空, 失重感拉扯著心髒隱隱作痛。她忙抬起頭四下張望,不讓眼中的淚意聚積成勢。兩天來,她哭過三次,限額已滿。
大功能的洗衣機和甩幹機在窗外轟隆隆地運轉著,將一股股熱氣送進雙城所在的房間。這是一個不足十平米的小單間,雙城搬來之前,本是鵬程公司員工宿舍的雜物間。眼下靠窗放了張單人床,被單枕套已經被雙城用自己帶來的床具換過,江南送她的一口大箱子就立在床尾,七成新的外國貨,角落上繡著小小的“S”標記。帆布實在太結實,縫這麽一個字母上去,費了她不少勁。
小間的另一邊堆積著廚房和宿舍備用或棄用的各種雜物,重重疊疊碼過了人的高度,隻從門邊到床頭留出了一道小小的通路。雙城自己動手把通路擴大,將房間橫切為二,中間拉起一道門簾,門簾布用的是單人床上原本的床單……這樣一來,雖說空間更小,卻總算有了一席隱私,廚房大姐進出取物,便不用再每次敲門與她打招呼。
謝天謝地,那窗新貼了塑料膜,從裏間隨時可以看到外麵的動靜,外麵卻無法窺見屋內的情形——窗紙上兩隻開屏的綠孔雀遮住了玻璃後的眼睛。那外頭是個寬大的涼台,晾曬著滿滿兩行的衣物,男式女式的都有,另擺了兩把折疊椅,來早的人等著取衣時便能坐一坐。宿舍男女都合用這一套機器,所以從早到晚隻要雙城醒著,耳朵裏基本都是那轉著圈兒、打著節奏的轟鳴。有時她會透過孔雀的翅膀觀察來洗衣的同事,對方雖然不知,仍隻敢匆匆一瞥,實在相隔太近,連偷窺都不好意思。
廚房灶台上一隻瓷甕正咕嘟咕嘟燉著湯,特殊的藥材味兒雙城聞了一下午。搬進來第一天,她就被交代過那是單給許總開的小灶,秘製滋補湯藥。除了掌勺的楊大姐,別人一概勿近。楊大姐五十來歲年紀,身材健壯麵色赤紅,說是四川人,但和雙城聊天時,堅持講一口洋涇浜的普通話。因供應宿舍員工早晚兩餐,小食堂一日兩次熱鬧非凡,這也是雙城最難熬的時段,為了避免客套寒暄,她總是盡快吃完,躲去門簾後麵。人到了陌生之地,最想做的,就是把自己整個兒藏起來。
雙城來得不是時候。幾天前,她拖著那隻旅行箱剛趕到公司,就聽說了許家亨離開鵬程另立山頭的驚人消息。確切地說,就在她抵達廣州的前一天,許家亨剛剛結束了效力三年的法人總經理一職,搬出了他在粵海大廈的辦公室。與此同時,工業大道上的金庭花園,許家亨的第一座私人樓盤正在大張旗鼓地招賢納士。這邊有膽子大的,頭天遞了辭呈,第二天就在金庭花園上起了班……一時間公司人心浮動,傳聞滿天,彌漫著不安的情緒。
人事部應付這一波辭職還來不及,根本無暇處理這幾個新來報道的學生。雙城她們於是被冷落在接待處,一等就是大半天。“該不會打發我們回重慶吧?”小童有些沉不住氣,婷婷也眼巴巴望著雙城。雙城隻得安慰道:“就算他們不認賬,廣州這麽大,到處都在招兵買馬,我們當初能聘上鵬程,現在也一定能找到別的工作。許總那邊不也招人嗎?既然來了,就不會白跑一趟。”
正說著,人事部主任帶來了最後決定:由於眾所周知的變故,公司暫停辦理入職手續,考慮到她們三人異地前來,同意報銷機票,再提供三天的酒店住宿,以便她們自行決定去留。望著三張瞬間冰凍的小臉,主任咳嗽了一聲又道:“當然,同學們來趟廣州不容易,又等了這半天,我都看在眼裏,所以盡力向公司爭取,打了不少電話,總算在物業公司畢總那兒,為你們找到一個職位,但可惜,隻有一個。你們準備準備,明天上午十點再來一趟,畢總要親自見見你們,才能決定最後留誰。”
回顧往事,總是一些偶然的選擇左右了生活的路徑。雙城再一次戰勝對手,得到了珠江花園物業公司畢總秘書的職務,小童和孫婷婷則一起搭車去了許家亨的公司求助,從此二人又是一番天地,此為後話不提。員工宿舍一般是兩人合房,眼下大南路這邊不巧沒有空床,隻能在食堂儲物間臨時搭起一張鋪,讓雙城委屈幾天,耐心等待調配。
才過端午,廣州已是盛夏。南粵之熱與重慶不同,後者日曬夜蒸,雖有烈火之猛,但起碼熱得痛快,雙城土生土長倒能忍受;可這廣州的熱,無影無形,小火慢燉,是一層濕漉漉、油膩膩的暑氣,如蚊蟻附身,揮之不去。那濕熱中含著一種難以言表的萎靡,仿佛一劑曼陀羅,滋生於這微微腐敗的空氣。
這是個周末的下午,宿舍裏的人都結伴出去找樂子了,耳聽得外間楊大姐叮呤咣啷已開始準備晚餐,雙城躺了這半天,怕被人說她懶惰,隻得掛了張笑臉出去和楊大姐打過招呼,跟著出門走走。大南路是廣州市中心最熱鬧的幾條商業大街之間一段相對僻靜的支馬路。三百米長的馬路兩邊,俱是世紀初所建的粵式騎樓,三樓往上皆為民居,底下兩層則是開放的人行走道,支撐著一根根水泥方柱。靠內一側辟為店鋪,清一色都做燈飾生意。雙城進出宿舍,便得穿過兩家店中間的窄縫,左邊的叫“富海”,右邊的叫“興隆”。
這一帶的騎樓經過各個年代的翻修,看上去新舊樣式參差不齊,上了年頭的,還都保留著民國初期那些簷口、山花、腰條的考究,但顏色暗淡,木刻凋殘,昔日繁華早已衰敗。透過對街涼台的鐵藝欄杆,望見每一戶都是居家過日子的情形,雙城趕緊將目光移開,唯恐多瞧一眼,眼淚就要湧出來。
雙城二十二歲,第一次離家獨自生活,思鄉之痛遠比她預想的來得凶猛。上一次來廣州,是將所有的新鮮鑲成畫,等她閑庭信步來欣賞;眼下的廣州,卻是孤零零一個人投在陌生的陣營裏,雖沒有硝煙戰鬥,可從早到晚無所不在的孤獨,卻似乎比雷霆萬鈞更具有殺傷力。眼中所見盡是高顴深目的異鄉麵孔,耳中鏗鏘頓挫她又全都聽不懂。那廣東話果真如書上說的“水泥地上滾鐵桶”,有種棍棒相加的凶。聽多了,太陽穴的神經會跟著微微跳動,針紮似的。所有的隔閡都會變成憎惡,雙城聽不懂,便懷恨上了那聲音。
騎樓下的廊街黯淡而悶熱,立柱的間隔讓光線變得撲朔迷離,與燈具店內炫目的輝煌形成對比。三兩個夥計聚在柱頭陰影裏吸著香煙,放肆打量著每一個經過的女性。往前有一所藍色外牆的建築,門口醒目的紅十字標記下寫著“越秀區兒童醫院”,裏頭一群孩子排隊在打預防針。一個五六歲的男孩被針管嚇昏了頭,突然掙脫母親的手,逃竄出來,一頭撞在雙城身上。那母親懷裏抱著個嬰兒,追上來抓住男孩就開始責罵。雙城笑了笑,表示原諒孩子的魯莽,可年輕的母親拖著孩子就往回走,壓根兒沒有看她一眼。繼續往前,便上了一座螃蟹樣矮趴趴的天橋,走到天橋中央,雙城停下來,扶著鏽跡斑斑的欄杆左右張望。
這是一個不錯的角度可以俯瞰半條大南路和前麵熙熙攘攘的北京路。大名鼎鼎的北京路雙城隻匆匆逛過一回,林立的時裝店門口掛著陌生的招牌:Fornari,Theme,bossini,G2000,U2……從款式到麵料都比重慶街頭高出一檔,與之相應的,價錢也翻了一倍。隔著一道天橋,大南路呈現出與北京路涇渭分明的景象。鱗次櫛比的南洋騎樓,蛛網密布的電車線纜,以及樓宇間回蕩著的,南粵之地特有的聲音、氣味和氛圍……雙城象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象童話裏的多蘿西,被颶風吹到了世界另一端。一切還沒準備好,怎麽就已發生了?
腳下的天橋讓她想起那年夏天來來回回經過的上清寺轉盤……可是並沒有哪一輛汽車能捎帶上她,半個小時之後就送她回到熟悉的沙坪壩,熟悉的校園,熟悉的家。那些她曾經深深厭倦,極力想擺脫的東西,如今象一塊遙不可及卻磁場巨大的吸鐵,用力拉扯著她的心。
突然下起了雨,挾著風一陣一陣飄來,雙城步下天橋卻發現自己走到了街對麵。此時雨已成勢,下得瓢潑一般,隻能耐著性子站在廊下,幹盯著如注的雨幕,等它停歇。一陣香味飄來,幾步之外,有個腳踏車支起的小攤。後座平鋪的木板上擠著兩口平底鍋,一口碼著半圈鹵水牛丸咖喱魚蛋,另一口則煨著半鍋蘿卜牛腩。甜甜的潮鹵味雙城平時並不喜歡,可眼下那味道卻突然勾引了她,想起早餐之後,胃裏就一直空著。
廊下閑聊的街坊三三兩兩都回了房,過道上隻剩雙城和那擺攤的婦人各挨著一根廊柱躲雨。雙城思忖要不是被這大雨耽擱,楊姐的晚餐此刻已擺上了飯桌,這個時候買零嘴,豈不浪費?她一離了家,立刻變得精打細算。賣魚蛋的販子被雨耽擱了生意,隻想收幾個錢好回家,見雙城張望,便抖開嗓子,操著廣味濃重的普通話對空吆喝道:“牛腩兩蚊,魚蛋一蚊!呃,賣完這點返家啦!”雙城心想連她都認得出自己是個外來妹,忙別過頭專心看雨,一時兩人對峙而立,沉默不語。雨中的大南路,籠罩在一層氤氳潮濕的青色中,安詳得如同一幅畫。簷下雨滴連綿,象沿街掛起了垂垂珠簾,街心的積水映照出兩邊的樓閣,又不斷被駛過的車輛碾碎,水花飛濺,直撲到雙城的小腿上來,溫涼點點……
驟雨初歇,雙城跑過馬路,穿巷子進了宿舍樓。樓裏人家正鍋碗齊奏,挨家挨戶都是新聞聯播的聲音。雙城上到三樓卻止了步,眼前一扇門上還留著春節的福字,跟她家貼的一模一樣……雙城盯著看了幾秒,忽然忘了餓,轉身下樓,沿著小巷另一端,走出珠璣裏,後麵是連通幾條小街的批發市場,總算在高第街路口看到香煙櫃台上有部電話機。雙城撲將過去,先是撥通了重慶家裏,找出最輕快的聲音報告了當天的日常。電話那頭也在吃飯,裏裏外外的新聞聯播接成一片,雙城懸了整日的心這才稍稍安定。家就在那兒,好好的,總歸在那兒。
小賣店老板走過來,將櫃台上的茶盅移開,好露出“市話兩毛,長途每分鍾五毛”的貼紙,又敲了敲油膩得無法辨識的計價屏。雙城朝他點點頭,側過身又撥通了第二個號碼。這鍾點,江南就已喝到微醺,語氣異常親昵,幾乎成了輕薄。“你就象離了老羊的小羊羔,好不容易逃出了羊圈,一看見太陽下山就心慌,站在山坡上咩咩叫……咩……咩”他甚至模仿了兩聲羊叫,末尾誇張的顫音裏,他咳嗽起來,象是嗆了一口酒。
“廣州是你自己選的,”他說得多聽得少,滔滔不絕宣講到:“既然如此,就該全力去試。別理那些細枝末節,想清楚自己的目標,隻要沒偏離,那就走下去。前途雖不象你想的那麽美妙,但它會給你驚喜,前提條件是你得走到那兒去……”其實這樣的話,雙城自己能講十車,可由江南嘴裏說出來,此刻就成了天籟。尤其他繼續說到:“不要怕,你知道你始終都有第二種選擇,出門,叫車,去機場,買最近一班的飛機票,到上海來,就這麽簡單。”這末一句話,讓雙城平定下來,並非有了底,而是想起了她置身於此的意義,她要逃離的羊圈不在重慶,而在電話另一邊。
楊姐正要收拾餐桌,見雙城進來,勉強笑說都這鍾點了,以為你去外麵吃了。雙城忙說不好意思,躲雨耽擱了,手裏盛了一碗飯,趕緊端椅子坐下。桌上六菜一湯隻剩一隻魚頭,半邊魚尾,大半盤一看就失敗了的腐竹燒肉,外加幾根品相太差被眾人一致淘汰的空心菜。雙城想問廚房還有沒有榨菜,但一瞧那半盤腐竹,又恐楊姐多心,再聽見廚房水槽裏杯盤響得象放鞭炮,大有催促之意,忙咽了話悶聲吃起來。原來腐竹餿了,做菜的人心虛,想用雙倍的醬油去遮掩,結果又酸又鹹,實難下咽。雙城將嘴裏的腐竹吐在餐巾紙裏悄悄合上,再從魚尾扒下皮來,蘸足了盤中湯汁,竟也下飯。
打外頭進來一個年輕人,楊姐殷勤招呼道:“小蔣回來了?周末還加班真是辛苦!喲,這菜都沒了,等等,我給你熱一點去。”鍋鏟一響,桌上便多了一碟香幹炒肉絲,一碟蒜泥拍黃瓜,估計是一早就分出來放著,預備給晚回的人加菜。那“人”顯然不是雙城。小蔣向雙城略打過招呼,先將落地扇調到最大,又取過遙控器打開香港TVB,把自己座位朝電視方向移了移。雙城想問他在哪個部門上班,見此情形,忙閉了嘴,想著兩口扒拉完,好躲回門簾後頭去。
總算熬到上床,雙城衝完涼換上一件寬大的T恤,上麵印著江南一幅半身彩照。據說在台北街頭看到有人做這個,就買了來給她當睡衣,替他摟著她睡覺。除此以外,江南還交給她一隻小小的摩托羅拉傳呼機,黑色外殼上一道窄窄的顯示屏。“這就是我們的風箏線。”這話到底是江南說的,還是出自她的口,雙城記不清了。
雙城頭剛碰著枕頭,窗外洗衣機又轟隆隆地工作起來,透過孔雀翅膀望出去,又是那個小蔣。雙城皺了皺眉頭,回身躺下,眼盯著門簾上平淡無奇的碎花,慢慢將目光轉移到固定用的竹夾上。物件雖小,油亮的竹色卻看來親切……這樣的夾子家裏有一大盒,全擱在涼台木凳上……旁邊瓷盆裏一簇簇潔白清香的蘇州茉莉,從現在能一直開到秋天去……這會兒,別的竹夾都團圓在茉莉花下,單它幾個離鄉背井,想必也是孤單委屈……雙城胡思亂想著,忍了整天的眼淚終於決堤。好在一日已經落幕,她歎口氣原諒了自己。胸口鬱結的難過隨著眼淚疏通以後,人便放了鬆……在洗衣機的轟隆聲中,在入夢前的最後幾秒,雙城喃喃道:“這是最後一回,明天,你可別再哭了,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