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惡劣的環境下,雙城病倒了。午餐時開始發燒,雙城向尤建華告了假回屋躺下,溫度計一量三十八度五。找出幾片退燒藥,也等不及燒開水就幹咽了下去。尹汐自從住進小區,就總被白鷗叫著加班,待她九點回到宿舍,雙城已燒得兩顴通紅,體溫上竄到了四十度。尹汐問她吃沒吃藥,需不需看急診,晚飯解決了沒有……她都懶得張口,閉著眼隻說睡一覺就好。
可這一躺就是三天,雙城的體溫一直徘徊在三十九到四十一度之間。昏睡中,她的腦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將四周的一切,房子和家具都席卷而入,人隨著床鋪下陷,墜落,被溶解、被淹沒。沒有聲音,又象是一種龐大的低音掩蓋了世上所有的聲息。漩渦裏,瀝青一般濃稠的岩漿飛速旋轉,旋轉,將她拽入黑洞的無窮深淵……她象被什麽沉重的東西箍緊了頭,鉗住了喉嚨,她想掙脫,卻觸到一雙冰冷的手,她受了驚,拚命想要掰開那雙手,卻猛然發現抓住她的竟然是江南……哦,江南……許久不見的江南。
在他若無其事依然故我的笑容裏,她鬆懈下來,心中湧起的既是歡喜又是難過,好象他們才剛剛相戀,又好象他們彼此走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找著對方。眼淚不假思索地奪眶而出,她泣不成聲地問他這些日子都上哪兒去了,到底收到她那封長長的情書沒有,為什麽不給她回信?江南捧著她的臉,輕聲說不是告訴過你見麵的日子嗎?雙城一時恍惚,覺得是有那麽個約定,他離開武漢前悄悄跟她說過,可那到底是什麽時候呢?這麽性命交關的日子,她竟然給忘了。江南望著她笑,目光中有責備,還有一點嘲弄,可他就是不肯再說,他說她要是忘了,那麽約好的日期也就作廢了,雙城急得直哭,覺得自己鑄成了大禍,乞求著、搖晃著他的手,可他終究不開口,如論如何也不再開口……溫柔的目光,鐵石的心腸,就象漩渦底下那個黑洞,尋不著一星半點的亮。
於是江南消失了,眼前出現一片廢棄的工廠或是醫院。樓房是慘淡的黃,斑駁的牆上爬滿了黴菌和苔蘚,窗台積滿了灰,鐵欄杆鏽蝕得片片剝落……她就坐在屋角暗處,感覺十分拘束,突然意識到這兒既不是工廠,也不是住院部,而是一間牢房,她被判入獄,刑期還有很長。對麵的鐵床上,坐著一個枯槁的女人,表情冷漠,一襲白衣,一頭亂發……雙城瞬間認出了她,是的,就是那個在草地裏放風箏的女人,怎麽會在這兒?她沒來得及發問,對麵的女人就站起來,朝她展開了一件長袍。那袍子類似戲服,緞麵上繡著鴛鴦戲水,遊龍驚鳳,但衣料早已陳舊,褪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隻剩一層衰敗的肉色。那肉還不新鮮,隱隱發灰,象死者的皮膚。再一看,分明就是一件死人身上剝下來的衣服,綢緞上一圈圈洇著腐化的屍水,勾勒出一具人形的輪廓。她感到惡心,想擋開那件腐衣,女人卻不發一語,舉著兩隻水袖繼續朝她逼近……
等遞到眼前才發現原來是件囚衣,寬寬大大,上麵圖案全無。遲疑之間,她已束手就範,意識到自己將在這間發黴的屋子裏,腐鏽的鐵窗下,穿著這身囚服度過餘生。她驚恐絕望,卻哭不出聲,雙手捂著臉,眼前又再出現那個黑色的漩渦。她想也沒想,縱身跳了進去,她是寧願融化,也不願囚在那肮髒的牢房裏……天旋地轉渾沌如初,她被卷裹著繼續飛轉,繼續沉浮……
到第四天淩晨,將近三點鍾光景,燒終於退了,旋轉也停止下來,象離岸的潮汐,嘩地一聲撤離了她的身體。確定那些黑色的暗流都從腦中散盡之後,她謹慎地在枕頭上睜開了雙眸。周遭寂靜,尹汐從對麵的蚊帳裏傳出均勻的呼吸。這幾天她一直照顧著雙城,一日兩次將清粥小菜和一杯白水放到她的床頭,下一次再拿走,換上新的。她跟她說話,問她感覺如何,雙城隻以搖頭作答,閉著眼銜住她送到嘴邊的藥片,問也不問就統統咽下。
再仔細一點,她聽到了珠江汩汩流淌的聲音,聞到了水麵傳來的腥氣,她幾乎喜歡上了這味道,感覺回到了人間,死而複生的良宵抵得過所有花好月圓。枕頭上一片冰涼,眼淚浸濕的地方足有半個巴掌。她撐起身體,將枕頭翻轉過來,重新躺下。窗前紫薇樹深色的陰影旁,一輪滿月正淩空高掛,就好象三天以來一直在窗外守護著她。她看著那月亮,用嬰兒一般新奇的目光看了許久,愛慕它淡黃的色彩和每一筆陰影勾畫的圖樣,直看到那月亮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將她整個包容了進去……於是她安然接受,腦子裏什麽也不想,所有幻境都消失得空空蕩蕩,再一次順從地睡去,沉沉睡去。這一回,總算沒有夢了。
第二天,尹汐帶回一隻黢青皮的西瓜,剖開一看,有點倒瓤。她用勺子挖出中間尚好的部分來盛在碗裏,喚雙城起來吃。雙城懨懨沒胃口,尹汐就一勺一勺喂到她嘴邊道:“別挑了,你想吃四川泡菜,也得有啊。西瓜好歹有點糖分,給你補補,你看你,癱得就跟……就跟這爛西瓜似的。”說著也不管雙城抗議,到底按住她喂下了一小碗瓜瓤。“這東西溺尿,多排毒,才能退燒。”尹汐滿意地敲著空碗,自顧自道:“你呀,就是藏著掖著心比天高,到頭來,把自己折騰得,象個爛西瓜!”
雙城病剛好,臉尖得象把錐子,走路尚覺騰雲駕霧,剛進辦公室,就聽畢曉玲皮笑肉不笑道:“我說小秘啊小秘,你畢總哪點虧待了你?這他媽才來幾天呐,屁股還沒坐熱,就嫌我這兒廟小啦?”雙城聽得發愣,畢曉玲又朝尤建華、孔老二他們嚷到:“誒誒,咱們現在可得討好討好這位小秘,過不了兩天,人家就成集團老總的大秘了!呃,我說大秘,你別到時候翻臉不認人,故意給你畢總小鞋兒穿啊!別忘了當初要不是我可憐你坐在公司門口沒人撿,領回來好吃好喝地養著,你現在不知在廣州哪兒站街呢!什麽白總程總的,誰他媽認識你?”
雙城就這樣莫名其妙被數落了十分鍾,才摸清楚事情原委。許家亨走後,鵬程主帥一直虛位,直到最近,大老板才從北京派遣了一位心腹來補這個缺。臨危受命的程總,據說行事低調謹慎,為避嫌隙,單槍匹馬來穗赴任,身邊一個親信也沒有,這一開張辦公,需從集團內部先物色個秘書,白總見雙城文筆不錯,也沒跟畢曉玲商量,就將她舉薦了上去。
“還磨蹭什麽呢?麻利兒地,趕緊塗脂抹粉拜見你新老板去。等上了直升飛機,回頭再給你白總磕個頭。看來白秀才這保媒拉纖的活兒,倒比他那酸文假醋的報紙幹得熟!”雙城聽罷,忙收拾東西往外走,看得畢曉玲在身後放聲大笑:“你們瞧瞧她那猴急的樣兒!裝都懶得裝一下!人呐,賤起來都一樣!”
車行在環市路上,窗外掠過廣州新舊層疊的樓房。雙城既慌張又煩躁,她想著畢曉玲的譏笑,想著宿舍裏汙穢的廁所,想著這些日子以來籠罩在她頭頂上天羅地網一般的渾濁……她恨不得今天、立刻就被程總錄用,再也不回大坦沙島,再也不踏進畢曉玲那間辦公室去。車停在紅綠燈口,眼前是一片破敗的舊樓,到處用紅色油漆刷著一個個帶圈兒的“拆”字。透過窗戶柵欄,隱約可見屋內遺棄的垃圾……她猛然想起病中所見的情形,想起那件腐朽不祥的羅衣,廢墟中仿佛有白衣女人一閃而過的身影……雙城的胃腸揪了起來,大口吸氣,才能壓製住突如其來的一陣惡心。
新來的程總沒有使用許家亨那間排場巨大的辦公室。小蠻腰風舞楊柳在前帶路,難得地露出一臉甜甜的笑容:“你來之前兩分鍾,我剛轉了一個長途進去給程總,估計這會兒還沒掛線,要不你稍等等再進去?”她笑起來的樣子十分招人喜愛,眼睛彎成月牙兒,櫻桃小嘴淺淺一裂,露出顆白生生的小虎牙。
雙城領情,去洗手間整理了一下頭發。病後初愈,鏡中的她有些蒼白,身上穿件黑色漆光的短袖,更覺形容消瘦。雙城看了看自己,忙整理出一個熱情的笑容,“我必須成功”,她默念著,又給自己補上一層豔麗的口紅,末了,將胸口的拉鏈輕輕往下,移到了那顆朱砂痣所在的位置……那顆嫣紅的小痣讓她想起了上清寺小樓裏的故事,那些令人不悅的片段,不該在此刻出現。她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手,想借那嘩嘩的水聲衝走所有不合時宜的聯想。
麵試隻進行了五分鍾,程總一邊聽她介紹,一邊看了看她不滿一頁的履曆表,也沒提出任何問題,隻扶了扶那付早已過時的黑框眼鏡道:“好,好,我才來不久,借這個機會和大家見見麵。你也不用多想,安心完成好畢總分配的任務,好好幹。”說完,他起身將雙城送出了門口。
她已經得到了答案。這一次,總經辦的門不會為她打開。她不清楚失敗的原因是那張履曆表太單薄,還是她太過鮮豔的口紅不合他的胃口,又或者他根本就另有人選,隻是找她來走走過場……這是她求職以來的首次失敗,而且來得如此輕快,她還沒調整好坐姿,還沒聚集起精神來動用她的嗓音和眼神,就已經慘遭淘汰。離開粵海大廈的時候,她甚至在電梯口心神不寧地摔了一跤,才修好的鞋跟再度裂開。廣州熾日當空,陽光從水泥路麵、大樓玻璃和川流不息的車頂上反射進雙城的眼睛,讓她感到暈眩,覺得屈辱。這白花花的光芒之中,她分明看到一片烏雲端端正正地停在了她的頭頂。
雙城變得有些沉默,她不再去《汛》報編輯部串門,免得碰上白總欲問又止的眼神。她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辦公桌前,尤其下班後,她不斷修改自己的簡曆,力圖用格式和文辭的優美來掩飾學曆與經驗的不足。她仔細查看報紙上每一條招聘,尤其是那些用英文撰寫,標明地址在世貿中心或花園酒店的廣告。她廣泛撒網,並按照寄出的日期,將公司名稱和應征職位登記在一個記事本裏,耐心等待回音。每隔一天,她就會給自己打個傳呼,隻為了確認那隻從未開口的傳呼機還沒有喪失發出鈴聲的能力。這沉寂已久的小東西,終於被賦予了一種新的希冀。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不能忍受小區食堂的飯菜:那些在南方的日照下發育過頭的蔬菜,被煎炒成一團漿糊的雞蛋,因加入太多醬油和白糖而散發著中藥味的排骨,以及永遠遲到一步,隻剩下森森白骨的魚類殘骸……這些讓人倒盡胃口的食物,配合著廣州的氣候,甚至侵犯到她的皮膚,帶給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青春痘。每晚躲進蚊帳,對著鏡子擠破臉上的痘痘,成了一個固定節目,看著被濕毒和指甲合謀傷害的皮膚,想著記事本上那越積越多卻石沉大海的應聘記錄,她感到一種難言的沮喪和憤怒。
小區常有保安列隊操行,傍晚的時候,他們還會訓練格鬥,在樓宇間的壩子上喊著口令做出些拳打腳踢的武術動作。尹汐饒有興趣地駐足觀賞,肆無忌憚地指給她看最健美的肌肉,最俊俏的麵容。雙城心底下卻對保安的操練感到厭惡,她有一種奇怪的感受,覺得那些喊聲和動作加強了這裏牢籠的氣氛,就好象一群獄卒,正耀武揚威地警告她休想逃離半步。
她討厭這裏引以為榮的,所有規律化的事物:比如一天兩次整個小區準時播放的音樂;比如每個周末食堂固定推出的,用白鐵皮桶盛著的紅豆沙;比如草坪上的定時灑水裝置和每天用同一句話向她打招呼的清潔工……所有令人苦惱的重複,都在提醒她時間的蹉跎。她往返在充斥著畢曉玲咆哮的辦公室和十二個女人共用的宿舍之間,往返在總是避閃不及,淋濕她裙角的花灑之間,往返在令人作嘔的食堂和躲起來擠破暗瘡的蚊帳之間……清楚感覺到那片陰沉沉的粉紅對她的吞噬,日複一日。
八月底的某一天,雙城的傳呼機終於石破天驚地響了起來。通知麵試的是世貿南塔的一家港資公司。在那座名聲顯赫的大廈裏,業務部經理兼辦公室主任,一位姓譚的美女接待了她。譚美人麵容冷峻,不施脂粉,一身黑衣,卻格外有種傲然的清麗。和程總一樣,譚美人也沒有給雙城機會完成演說,便用一個手勢打斷了她。不過這一次,阻止她講下去的原因是她已經決定被錄取。走進世貿南塔不到半個鍾,雙城便得到了一份“海峰國際集團”業務代表的工作,月薪2800元。這太過輕易的成功讓她有點發懵,好比揣上所有積蓄要去購買的東西,突然免費贈送,難免不讓人對這到手的寶物生出幾分懷疑。
接下來兩天,保齡球館的設備到場安裝,畢曉玲帶著裴春瓊和孔老二一直在現場忙活。雙城打好辭職報告,瞅中午用餐的時間拿去酒樓。一上樓,便碰到從包房出來的盛麗。雙城瞧她一張俏麵漲得通紅,眼裏含著一包淚水,應是剛被主子罵過,隻略打了個招呼。盛麗避著她的眼光,說裏頭火氣正猛,要不等會兒再去。雙城笑說:“謝謝你,不過,無所謂了。”這話一出口,她忽覺幾個月來堵在胸口,罩在頭頂的那團陰雲倏忽散去,珠江之畔的天空終於從一團粉灰變回了湛藍的顏色。
盡管是一個人的午餐,畢曉玲仍舊讓廚房準備了四菜一湯,滿滿擺在麵前,卻都沒怎麽動。雙城正待張口,被她用沾著米粒的筷子淩空一擺,將嘴邊的話擋了回去。畢曉玲眼盯著牆上的電視,也不瞧她,隻將一付碗筷推到她麵前,筷子又點了一點,示意她坐下。雙城拿起桌上的茶壺給畢曉玲斟滿了茶水,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電視上播報的,是剛剛從法國傳來的新聞,離婚不久的戴安娜王妃因車禍喪生在巴黎的一條隧道裏。如山的花束堆積在皇宮門外和塞納河邊,她尊貴的前夫看上去一臉沮喪,皺著眉頭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畢曉玲方喃喃自語道:“多美的一個女人呐,可惜了,我從前還挺崇拜她的。”雙城點點頭,表示讚同,一邊恭恭敬敬地將辭職報告遞了過去。畢曉玲瞄了一眼題目,冷笑一聲說:“我早看出來了,我這兒你呆不久,不是一路人啊,當初,就不該要你。”雙城柔聲道:“謝謝畢總的磨練和收留。”
“你先讓我把飯吃了,”畢曉玲嘴裏含著一口菜,敲了敲雙城麵前的空盤:“愣著做什麽,你也吃點,攀高枝兒也得填飽肚子再說。”雙城見桌上一盤豆豉蒸鯇魚,一盤糖醋小排骨,另有皮蛋拌豆腐,並一碟香菇時蔬,邊上一隻仿乾隆粉彩瓷的海碗裏,盛著火腿煨的冬瓜湯,香氣正濃,於是也不推辭,順從地拿起了筷子。畢曉玲關上電視,卡拉OK機裏播放著陳淑樺的專輯,接著又是辛曉琪。屋裏一大一小兩個女人,便在歌聲裏細嚼慢咽,安安靜靜和和氣氣地吃完了一頓飯。
放下湯勺,畢曉玲看也不看便往簽名欄裏潦草畫了兩筆,卻不遞還給雙城,隻斜眼望著她道:“都說你歌兒唱得好,怎麽樣小秘,走之前給你畢總唱一曲表示表示?我讓他們多給你結一天工資。”雙城拿過話筒問:“不知畢總愛聽什麽?”“隨便!”
“誰讓你心動,誰讓你心痛,誰會讓你偶爾想要擁他在懷中,
誰又在乎你的夢,誰說你的心思他會懂,誰為你感動。
隻是女人,容易一往情深,總是為情所困,終於越陷越深,
可是女人,愛是她的靈魂,她可以奉獻一生,為她所愛的人。”
雙城唱著歌,瞥見畢曉玲那張全盤鬆馳的臉,呆呆望著屏幕上一字一字正在變色的歌詞,半張著吃掉一半口紅的嘴,呆呆傻傻,若有所思。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褪盡了平日的暴戾,剩下一種不可名狀的落寞之氣。在這個本應生出一絲憐憫的當口,雙城真真切切感到的,卻是一陣壓抑不住的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