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幸福的感覺,總是那麽短暫。何宛虹無病一身輕,從西京回到輝城父母身邊,享受了幾天全家團圓,暑假就結束了。
由於是帶工資上學,宛虹的人事關係還在廠裏,幾張藥費條也要廠裏報銷,她就先坐班車去趟廠裏,再從廠裏回學校。
闊別一年,泥河鎮和絲綢廠絲毫未變,老遠就能聽見車間裏傳出來火車進站般的“垮塌垮塌”聲。趙紅梅王雪花等等好朋友,見“大學生”回來了,高興的擠在淑香宿舍裏,嘰嘰喳喳問長問短,宛虹也開心地說說笑笑,知道她們都快結婚了,即送上衷心祝福。
好友散去,淑香神秘兮兮地說:“你知道嗎?韓師傅她兒子的事情吹了!這幾天她的眼睛腫的像紅桃一樣!”
宛虹很驚訝:“啊?咋回事兒?”
淑香撇撇嘴:“她兒子畢業分配到吾都衛校當老師,報到了才去天河市丈人家,丈人丈母娘一聽就翻臉了,說你如果先別去吾都報到,而是先來我家告訴分配情況,我們就可以通過關係把你弄到天河來。現在你已經報到成了吾都地區的人, 再要調到天河地區,那就比登天還難了。 我家隻有這麽一個女子,不可能跟你去吾都,你也來不了天河,你們分隔兩地山高路遠,以後怎麽生活?女子也哭哭啼啼, 說不願意去吾都那個鬼地方,就黃了。”
宛虹知道,大學生畢業分配,基本原則是哪裏來的回哪裏,文元橋是從吾都地區承縣走的,回到吾都沒問題。而吾都遠在西秦嶺深處,是個山大溝深的窮地方,坐汽車要走一天才能走到。有個工友就是吾都人,外號叫做“洋芋怕”,意思是吃 “洋芋耙耙”吃怕了,因為那地方出產最多的,就是洋芋。吾都人會想盡辦法跑到天河去,天河人也會看低吾都人。那局長家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隻想釣個金龜婿坐享榮華,哪裏會跑到窮山窩窩裏吃苦受累呢!
哈哈,白居易詩雲:“草螢有耀終非火,荷露雖團豈是珠”。誰叫你趨炎附勢,肚臍眼上長毛——有眼無珠呢!宛虹心中掠過一絲快意,有點苦澀。
淑香追問宛虹:“那你咋樣兒?找到滿意的了嗎?”
宛虹搖搖頭:“沒有啊,哪那麽容易呢?我學習都忙得顧不過來呀。”
第二天淑香送宛虹離廠,出門正遇韓師傅走過來,果然神情淒惶眼圈紅腫,像是剛哭過的樣子。宛虹覺得她有點可憐, 就問候道:“韓師傅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要多保重哦。”
韓師傅斜眼瞅一眼宛虹,“呃,我好著哩,好著哩”,就低頭蹣跚而過。
新學年新課程,又有許多新知識。什麽希臘神話,伊索寓言,荷馬史詩,俄狄浦斯王,聖經,神曲,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傲慢與偏見,巴黎聖母院......鴻篇巨著汗牛充棟,老師講的神情激昂口幹舌燥,同學筆記寫的手指酸痛,圖書館卻搶借不到幾本書;那個埃斯庫羅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莎士比亞,巴爾紮克,托爾斯泰,司湯達,莫泊桑,馬克.吐溫......聲震文壇名垂青史,光是拗口饒舌的外國名字,誰是誰都分不清,足以讓你死記硬背到發瘋!從歐羅巴,到亞美利加,再回到亞細亞,簡直環遊世界啊!
狄更斯在《雙城記》開頭說:“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 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麵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麵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一百多年前的名人名言, 適用於任何時代。何宛虹和周圍的所有人,不就處於這個時代的一個小角落裏嗎。
宛虹經常去圖書館看書找資料,遇見館長章老師會禮貌地問候一聲。一次章老師把宛虹叫到他的辦公室,詢問了她的興趣愛好和家庭情況後,試探著問道:“如果你畢業後留在圖書館工作,你願意 嗎?”
哇噻,在圖書館工作可以看很多借不到的書,求之不得呢!宛虹高興地說:“我願意!正好我喜歡書,想讀萬卷書!”
章老師嚴肅地說:“實際上圖書管理很很瑣碎很辛苦,屬於行政人員,不能上講台講課了,你不會覺得屈才嗎?”
宛虹認真了:“我笨嘴拙舌的,人多就不會說話了,經常是‘茶壺裏煮餃子—--倒不出來’,很適合在圖書館工作,不會屈什麽才呀!”
章老師也認真地說:“那我就把你定下來了,但是還要報上去讓領導審批,所以你一定不能說出去,等分配方案確定了,畢業時才會正式通知。”
宛虹心裏樂開了花,圖書館是知識的 寶庫,珍藏著人類智慧的結晶,環境安靜優雅,且往來無白丁,自己將來白天穿行在書的海洋裏,晚上燈下汲吮古今中外文化養分,該是一幅多麽美好的畫卷啊!
“落霞與孤鶩齊飛 ,秋水共長天一色”,佛麵而來的清風,帶著淡淡的野菊花香,不再是燥熱的味道,令人神清氣 爽。宛虹朝朝暮暮讀書學習,課餘又遇一樁好事情:美學課周老師,說他有一個老學生,也是老天河人,現在西京師大美術係任教,三十多了還是獨身一人,就想找個天河女子,問宛虹意下如何?宛虹羞答答回答:可以考慮。周老師就說,那你拿一張你的照片來,我讓他看看。宛虹就拿了一張自己在西京鍾樓前的風景照,交給周老師。
星期六下午周老師叫宛虹去他家,宛虹心知,他來了。忐忑不安走進門,見一位絡腮胡中年男子,迎著自己站起來,開口地道的天河土話,伸手就要來握,宛虹下意識退後一步,反而把手藏在背後,一下子麵紅耳赤起來。絡腮胡嘿嘿一笑,縮手坐了回去。旁邊周老師忙打圓場介紹雙方情況,說宛虹還有半年多就畢業了,問絡腮胡能安排她進西京師大嗎?絡腮胡說可以呀,校圖書館正缺人手呢,我盡力爭取吧,萬一不行,我就調到天河師專來, 市上西關裏我家的一院房,一直空鎖著哩 ......
宛虹是問一句答一句,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看絡腮胡從耳鬢到下巴都黑嚓嚓的,加上黑頭發黑眉毛黑眼珠,隻露出白眼仁大鼻子肉嘴唇,雖然頗有藝術家風度,卻也讓宛虹有點兒望而生畏,何況年齡大自己一輪,大叔一樣的能合得來嗎?
正當宛虹猶疑不定時,收到一封毛筆信,文元橋寫來的!還是一樣大的一張宣紙,一樣漂亮的蠅頭行書,一樣的言簡意賅!依舊是先親切問候兩句,再說雖然我們以前互相愛慕,但相距遙遠無法接觸, 現在我已回到家鄉,可以互相來往了,最後祝宛虹一切順利。
嗬嗬,宛虹一陣驚喜一番激動,尋思這大概是韓師傅從淑香口中,得知宛虹依然名花無主,遂鼓動兒子寫來的,心中就五味雜陳:噯,當初你見異思遷移情別戀,把我拋到九霄雲外,現在局長駙馬沒當成,被人家無情拋棄了,這才想起我來了,我就那麽低人一等嗎?富貴小姐不願去的窮山窩,我就願意去嗎?我是你家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丫環嗎?本來一份純潔無暇的感情,宛虹願意為他付出一切, 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卻被那一段插曲破壞了,變味了......
何宛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文元橋白麵書生的英俊麵龐,一次次浮上腦海, 與絡腮胡子不修邊幅的滄桑麵容,形成了鮮明對比。文元橋,是自己唯一心動過的男子,年齡比自己大兩歲,他從北京寄來的那些書信,自己都沒舍得丟棄,一直存放在箱底,也放在心裏;絡腮胡,大學教師老成持重,藝術氣質家底豐厚,對自己將會有所幫助,可自己卻沒有動心的感覺。
思來想去,宛虹覺得還是遵從初心跟隨愛情。文元橋已被局長家深刻教訓,怕是不敢再花心了吧!自己畢業若留在母校圖書館,就想辦法把他調來天河衛校,若留不成,自己去吾都衛校也沒啥不可以, 兩個年輕人白手起家,苦點累點沒關係, 隻要情投意合互相愛慕,也能過好小日子。
想清楚決定了,宛虹立即行動,這封回信該咋寫呢?經過兩年的痛苦折磨,總不能若無其事地一口答應吧?那好,先把他的“錯誤”狠批一通,出口氣心理平衡 了,下一封信再慢慢應答他。
七葷八素的寫好了,宛虹把信塞進郵箱的時候,忽然心跳手抖了一下,啊,文元橋會被氣死,不能這樣回信!可是那封信,已經順溜地滑進郵箱了!
何宛虹向來心直口快,有啥說啥不會拐彎抹角地掩飾,往往是話說出口了,才覺得不妥很後悔,可是已經把人得罪了, 隻得慢慢用行動來挽回,有些人心胸開闊不很在乎,有些人狹隘短淺摳在心裏。 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悔也晚矣,順其自然啦。
一周之後,文元橋來信了,沒有宣紙上的龍飛鳳舞,而是普通信紙上的鋼筆藍跡, 滿篇自我推脫之外,宛虹隻記住兩句詞:不寒而栗,各奔前程。就像當頭澆下一盆冷水,宛虹也不寒而栗了!這男人變得真快呀,幾天前還“互相愛慕”,現在就“各奔前程”,唱大戲呢?還是開國際玩笑!
宛虹又大哭一場,搜出箱底珍藏的文元橋舊書信,連同兩封新信,黛玉焚稿般燒成 灰,把灰裝進信封裏,寫了幾句更絕的詞,寄給了文元橋。哈哈,這可真是:
“半生心血結成字, 如今是記憶未死,墨跡猶新。 這詩稿不想玉堂金馬登高第, 隻望他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今是知音已絕, 詩稿怎存? 把斷腸文章付火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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