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活開始了!
何宛虹滿懷憧憬和夢想,惴惴不安走進大學校園,卻看到同學們老老少少參差不齊,有十六七歲的應屆高中生,滿臉稚氣活潑可愛,可能晚上還在想媽媽;有三十歲左右的“老三屆” 青年,老氣橫秋不苟言笑,恐怕早已當爸爸;同宿舍八個女生住四套上下鋪,自己竟然是年齡最大的!集合時操場上站滿了人,高矮胖瘦老少混雜,分不清老師和學生,因為許多大齡學生,就是曾經的民辦教師啊。
班主任教古典文學,第一堂課就語重心長諄諄教誨:“我們沿用的是文革前四年製教學大綱,現在要壓縮在兩年內學完,時間緊課程多,我們就選最精華的重點部分教學,其餘全靠你們自己課餘看書學習。教材文革中都毀掉了,隻有一本我自己編寫印製的教科書,其餘要印發講義,你們一定要做好課堂筆記。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
久旱逢甘霖,潤物細無聲。宛虹買到書,如饑似渴地翻看起來,嗚哇哇,詩經、楚辭、漢 賦、唐詩、宋詞、元曲......令人眼花撩亂,目不暇給,曆史長河在書中流淌,穹宇乾坤在紙上展開;孔子、屈原、曹操、陶淵明、李白、杜甫......穿長袍戴冠帽坐馬車,從遙遠的古戰場馳來, 在荒蕪的河岸邊奔跑,在朦朧的月光下吟誦,多麽豐富的知識寶庫,多麽寬廣的深遂海洋啊! 自己卻一知半解稀裏糊塗,對文言文似懂非懂望而生畏,哎喲喂,這得費多大勁兒才能吃透, 消耗多少腦髓才能記住呀!這僅僅是一門必修課,還有現代文學,外國文學,古代漢語,現代漢語,創意寫作,文學概論......
同桌王紅是哲學老師的女兒,才十八歲的小丫頭,圓嘟嘟肉乎乎的不咋起眼,卻寫得一手好字,課堂筆記又快又好,背詩記詞過目成誦,嘻嘻哈哈學習的輕鬆快樂。
宛虹懷疑自己的腦袋瓜,被車間裏震天響的機器聲給振壞了,早已變成了朽木頭疙瘩子, 鋼筆字寫得又慢又難看,睜大眼睛聚精會神看著老師和黑板,卻傻傻乎乎的啥也記不住,今天聽的看的學的記的寫的背的滿紙東西,隔天就變成了一團團亂麻絲,一桶桶漿糊糊!她隻得早起晚睡勤學苦讀,希冀以勤補拙,趕上優秀好學生。
還有肚子裏的那個大腫瘤,像塊石頭沉甸甸壓在心頭,必須擠時間去醫院,查它個水落石 出!
一個寒冷的下午,宛虹來到市醫院門診部,坐在一位中年醫生麵前。醫生聽完主訴,伸手側身摸壓一會兒她的腰腹部,扶正眼鏡說:“腎下垂。”
“腎下垂?不是腫瘤嗎?”聽錯了吧?宛虹不相信。
醫生搖頭:“不是腫瘤。”
宛虹追問:“那怎麽會腎下垂?”
醫生回答:“可能是長期營養不良,比較瘦弱形成的吧。”
宛虹又問:“那要吃什麽藥?”
醫生叮囑:“不用吃藥,不要做重體力勞動,也不要劇烈運動,注意休息增加營養就行
了。”
幾句話病看完了,沒有躺倒,沒有透視,就推翻了輝城醫生的診斷。兩個醫生兩種結論,到底誰對誰錯呢?宛虹心裏嘀嘀咕咕,身體卻感覺輕鬆自在了。嗨,管它呢,就像劉紹棠說的那樣:“活著幹,死了算,‘小車不倒隻管推’。”
宛虹把診斷結果寫信告訴父母,父母也是半信半疑,爸爸說:“明年暑假你去西京吧,你 明德伯伯是西京醫學院教授,讓他請專家再檢查一下,我們才能放心。”
一天傍晚,宛虹坐在宿舍裏唯一的桌子前,苦思冥想寫作業,上鋪的阿菊同學和一位陌生男子走了進來,坐在床邊說說笑笑,吸引著宛虹插了幾句嘴。女生集體宿舍嘛,經常有男生來串門,誰也不往心裏去。
送走男生,阿菊返回宿舍,嘻笑著問宛虹:“這個人你看咋樣?”
宛虹以為是她男朋友:“挺好的呀,個子那麽高,肯定會像大哥一樣護著你。”
阿菊白她一眼:“哪兒呀,我有男朋友了。他是比我高兩屆的中學校友,現在地毯廠工
作,人家看上你了!”
“我?”宛虹沒想到,那個黑大漢會看上自己。
“你的運氣真好!他爸是市六中校長,他媽是五中老師,人說隻要你願意,畢業後想進市內哪所學校,由你挑!”
宛虹知道,市裏的學校很難進,泥河農中的數學老師,家就在天河市,與老婆兩地分居十幾年了,咋都調不回市裏來,生活清苦滴很。縣上來的學生,誰不想以後分配到市內呢。可這個男生,自己根本不了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寫一封信來,先看看文化水平如何。文元橋不就是用他的毛筆書法,攫取了自己的心嗎。
“你讓他寫封信來吧,我看看他有沒有內涵再說。”宛虹的要求不高。 阿菊笑道:“好哇,你呀,真是個書呆子!”
黑大漢的信來了,字體歪歪扭扭,一筆一畫都寫不正,要不是見過他的人,宛虹真以為是小學生的作業,這比文元橋的才氣,差了十萬八千裏。在這“科學的春天”,肚裏沒點兒墨水 水,能幹個啥事情!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李 清照的詞,正是宛虹心境的寫照,那個見異思遷的花心男,早已斷交成為別人的未婚夫,為什麽自己還會時常想起他,拿他與其他男人比來比去呢?為什麽每次讀到思戀別離的詩詞歌賦, 就會情不自禁聯想到他?為什麽那麽多男生擠眉弄眼,自己卻熟視無睹?感情啊,真是一個複雜的東西,明知萬劫不複,為何欲罷不能?“剪不斷,理還亂”!
“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何宛虹把滿懷情絲,放在了讀書學習寫作文上,那讀不夠的書,背不盡的詩,寫不完的字,忠實地陪伴著她,度過一個個晨曦暮靄,灑遍校園一處處角落。
當一切都變得成熟而顯得有些老成的時候,暑假帶著一股狂熱,頃刻間席卷了綠皮火車, 四個多小時的咣啷咣啷,把宛虹帶到了西京市。熱鬧大街上偶爾刮起的微風,掃過商鋪的每個角落,蘊涵著襲人的熱氣,宛虹從熾熱陽光下,匆匆走進了西京醫學院,父親的結拜兄弟明德伯伯家,就在家屬區的一座樓房裏。
伯伯和伯母非常喜歡宛虹到來,笑容滿麵招呼著她洗塵、喝茶、吃飯,安排她住進一間空臥室。哎,說來話長,明德和宛虹父親是同鄉同學,明德家庭富貴,父親家境貧寒,兩人卻成了知己,好到結拜為兄弟。初中畢業明德升入高中,後又考上西京大學,當了醫學院教授,生育一兒一女,事業有成,生活幸福。可惜上山下鄉運動時,兒女同時到蔡寶農村插隊落戶,兒子不幸溺水身亡,女兒也無法回到父母身邊。明德夫婦悲傷難熬,收養了一個男孩,如今男孩參軍走了,夫婦倆又守起了空巢。而宛虹父親也考上高中,卻因家貧交不起學雜費,隻得進入不收學費還包吃住的技藝師範,畢業應聘到遠離家鄉的輝城中學,一輩子窩在了小縣城。宛虹父親曾幾番感歎,若當初有錢上高中,他也能讀大學當教授。明德卻羨慕宛虹父親,兒女滿堂盡享天倫。哎,從古至今“萬般皆下品, 惟有讀書高”,知識改變命運及層次,真不是說著玩兒的!
明德伯伯第二天領著宛虹,到附屬醫院找到一位專家,專家細心檢查宛虹腹部後說,腎下垂的可能性比較大,做個X線檢查吧。
於是,宛虹就在檢驗科,任醫師靜脈腎盂造影,X光拍片子。最後確診:右腎下垂,輕度無其他症狀。
啊哈哈!不是大腫瘤!宛虹心裏石頭落了地,開心的蹦蹦跳跳,立即寫信報喜給父母。父親慨然:唉,還是要去大地方大醫院,縣醫院的庸醫啊,差一點兒就把我娃的前途給耽擱了!
明德伯伯也很高興,伯母熬了綠豆湯,包了羊肉餃子,給宛虹清火補身體。三人歡聲笑 語,其樂融融。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夜幕低垂,屋裏還熱得像蒸籠一樣,伯伯伯母睡不著覺,在門外鋪上涼席,搖著蒲扇說話乘涼。
宛虹仰望窗外滿天繁星,追尋起“腎下垂”的蹤跡。想自己十一二歲時,就學著扛扁擔挑 水,拿起一根長長的竹竿,一頭勾著鐵桶把把,伸進井底水麵上一擺,水就進了桶裏,重哼哼地一點點拔出井口,然後顫巍巍地挑著兩個半桶水,一步三搖晃地走回家,引來左鄰右舍幾聲驚歎誇讚聲,此後家裏大水缸,就被宛虹承包了。進絲綢廠後,那一百多斤的經線軸,要從準備車間抬到絲織車間,偏偏宛虹的搭檔,隻有一米五高,一高一矮你扛我抱,很滑稽也很吃力,一路上還不能停歇,萬一碰著磕著大經軸,裏麵的絲線就斷了。一次宛虹被小個子搞煩了,試著一蹲,一起,咬緊牙關扛起經軸一陣小跑,二百米衝刺般獨力扛進了絲織車間,此後扛經軸的活兒,就都是何宛虹的了。那可都是右肩呀!那麽右腰子,能不被壓的垂下來嗎?還被當成大腫瘤,虛驚一場!好在診斷清楚了,可以輕輕鬆鬆地到處遊玩了。
酷暑的驕陽,好像不怎麽灼熱了,即使汗流浹背,也不在乎了,過去的煩心事,都跑到九霄雲外去了!何宛虹興致勃勃,獨自暢遊了碑林,大雁塔,兵馬俑,半坡遺址,吃了羊肉泡饃, 油潑辣子乓乓麵,感覺天地真美,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