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八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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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祭 二、兩地相思鴻雁傳書

(2020-09-12 07:40:11) 下一個

      “想親親想得我手腕腕那個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得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紡織女工何宛虹,遇上赤腳醫生文元橋,一連三天心神不寧,想再去見他吧又不敢去,隻在他媽韓師傅宿舍門口,心虛氣短地多走了幾個來回,期望碰上卻連個影子都沒有。她心裏唱著歌謠鎮定自己,尋思這人啊,都一副德行。
      終於她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不是給小妹打針吃藥不要錢嗎?那就給他買點禮物送去,表示感謝禮尚往來嘛,即使別人知道了,也放不出個啥閑屁。
      於是她抽空去了趟泥河鎮,在供銷社挑了一包五仁點心,一包桃酥餅幹,傍晚時分提著來到韓師傅宿舍,卻見隻有他媽一個人。
      韓師傅彷佛什麽都明白,客氣推讓一番就說:“元橋去承縣他舅舅家了,他外爺外婆都等著見他哩。”
      宛虹急忙問:“那他還來廠裏嗎?”

      “不來了。大後天我回承縣家裏住兩天,就送他去北京上學,快開學了嘛。”
      宛虹失望地低頭掩飾,胸口一下子哽住了。承縣她去過幾次,城裏有一座荷花池景色秀美, 雖說屬於吾都地區,但距離泥河鎮隻有三十裏路,是工友們周日最愛去逛的好地方。宛虹有兩次錯過了班車,就徒步走了個來回。
      韓師傅卻笑嗬嗬打開了話匣子:“我兒子懂事滴很,他爸在新疆勞動,我在這兒工作管不了娃,元橋就是在我父母兄弟家長大的。他一年才回來這麽一次,咋滴都得去看望大家啦。再說我爸是個老中醫,元橋還要跟他多學本事哩。哎,你家是個啥情況啊?”
      宛虹開心笑起來:“真巧噯,我外爺也是個老中醫!他在輝城開過中藥鋪子,啥病都會看, 可惜鋪子給公私合營了,成了現在的醫藥公司,我外爺也在我三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哦,我家有一張老照片,外公穿長袍戴瓜皮帽柱著拐杖,我媽梳著妹妹頭穿著棉旗袍,很像電影裏的老財主和小姐呢!”
      韓師傅聽著又問:“那你爸和你媽都幹啥著哩”?“我爸我媽都是輝城中學的老師,我爸胡琴拉的可好聽哩。前幾年我爸媽輪番腰疼起不了床,都是我借來架子車拉著往醫院跑,三個妹妹一個弟弟也動不動就打針吃藥的,所以我也很想當醫生,可就是一直沒機會。”
      韓師傅眼睛亮晶晶的,臉頰上幾顆淡麻子也紅撲撲,聲音歡快地說:“我家元橋也會拉胡琴!誰害病了有他還怕個啥?回頭我讓元橋給你寫信啦......”
      一陣清涼舒爽的晚風輕輕吹過,拂去了連日來的焦燥悶熱。宛虹抬頭望去,一彎皎潔明媚的月牙,在淡藍色夜幕中幽幽懸綴,伴隨著她的孤寂身影走走停停,心中不由浮想聯翩:無論這月亮圓缺遠近,隻要時常可見不離不棄,此生便已心滿意足了。
      半月之後,宛虹收到一封元橋來信,封皮上用毛筆寫著地址姓名。宛虹欣喜地把信藏在胸襟下麵跑回宿舍,插上門急忙撕開信口,拿出書信打開一看,頓時驚訝的目瞪口呆,心跳的快要蹦出胸膛了!隻見一張大楷本大小的輕柔宣紙上,寫滿了毛筆蠅頭小行書,且是從右向下往左的豎行寫法!內容倒簡單,元橋先問侯宛虹,再說自己學習比較緊張,最後祝願宛虹一切都好。第一封信嘛,這就不錯了,僅那龍飛鳳舞的漂亮書法,就讓宛虹心服口服,佩服的五體投地!
      宛虹記得小時候每年臘月底,父親和幾位語文老師,都會在輝城街邊擺開桌子,鋪上大紅紙張,裁剪成一條條一塊塊,拿起大毛筆蘸著墨汁,義務免費為老鄉寫新春對聯,自己還在旁邊幫著倒水研磨墨汁,弄的小手小臉上黑一塊紅一道,興奮地看父親揮毫潑墨,老鄉鞠躬感謝。 現在父親要是知道元橋也能寫一手好書法,該有多高興!
      窗外秋高氣爽,天高雲淡,一隊排成人字形的大雁,正在奮力振翅飛翔,“咕......咕咕......” 的鳴叫聲,像是呼喚同伴注意安全,傳遞著相互關愛的信息,又似告訴隊友要勇敢堅強,前方關山萬裏山高水長,還有許多意想不到的艱難險阻......
      宛虹慶幸自己的鋼筆字還算好看,滿懷深情地給元橋回了信。等了差不多一個月,又收到元橋的第二封信,依然是筆酣墨飽的清新書法,含蓄委婉的款款話語,宛虹又溫情脈脈地回了信。雖然兩人都言簡意賅,但宛虹那青春少女的敏感神經,早已被牽動的心蕩神怡。她仿佛變了一個人,本來就愛說愛笑地像個開心果,這下子更加活潑開朗了,以前在車間是不哼不哈悶頭幹活,現在是邊幹活邊唱歌,那八個革命樣板戲裏的經典唱段,被她翻來複去唱了個遍,一 會兒女聲沙奶奶,阿慶嫂,一會兒男聲胡傳魁、刁德一,一會兒又是李鐵梅,李奶奶,李玉 和,小常寶,劉三姐,還有洪湖赤衛隊裏的韓英,小二黑結婚中的小芹......
      淑香看宛虹成天樂嗬嗬歌不離口,便總是明知故問打趣她:快樂的百靈鳥,你唱給誰聽啊? 你不怕嗓子疼的慌嗎?你還會唱秦腔眉戶劇呀?再唱個蘇聯歌曲咋個樣?宛虹就嬉皮笑臉答: 車間裏這麽吵,誰也聽不見,正好練聲啦,聲音越練越好聽,說不定練成個女高音!嘿嘿嘿。
      此前宛虹攢了三個月工資,進城買了一台海燕牌小收音機,寶貝似的放在床頭枕邊,一回宿舍就擰開來聽,那美好奇妙的音樂,悅耳動聽的普通話,給她許多樂趣和知識,也總會讓她的心兒飛向北京。哦,元橋現在上課嗎?他們飯堂吃什麽?他班上有幾個女生?噯,幹脆把這台收音機送給他,讓他也輕鬆享受啦。想著想著,居然胡嚼出幾句“詩”:“我把心愛的海燕, 送給遠方的夥伴,讓她的甜美聲音,陪你快樂每一天”。寫完愣會神兒,覺得太露骨了,拿起紙來撕碎。又想等兩人信攢多了,或許能像魯迅和許廣平那樣,編出一本“兩地書”呢。
      轉眼之間,一九七七年快要過去了。星期日宛虹回到輝城父母家,媽媽高興地說:“哎呀呀, 你總算回來了!這個月底恢複高考,你想參加嗎?”
      “啊,高考?考什麽?怎麽考?不推薦了?”宛虹驚訝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爸爸大聲說:“今年上大學恢複考試!文科考政治、語文、數學、史地,理科不考史地考理化,大學憑考試成績錄取。你要考就趕快複習!”

      “那你們咋不早點告訴我!”宛虹埋怨。
      媽媽歎口氣:“你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我們就等你今天回來才說呀。不過大後天截止報名, 你明天去廠裏開證明,時間還來得及。”
      宛虹緊張起來,離高考日期隻有半個月了,能考得上嗎?嗨,管它三七二十一,先試一下再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嘛。但當了五年工人,文化課早就忘光了,何況本來就沒正兒八經地學到個啥,尤其數理化,簡直一塌糊塗。語文估計還行,自己喜歡看書寫文章,廠裏的白牆板報多數是自己搞的,政治曆史地理馬馬虎虎,數學就不知道了。記得高中時一堂數學課,年輕英俊的殷老師走進教室,首先喊聲:“起立!”全班同學“唰”地站起來,“首先敬祝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敬愛的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 健康!”同學們跟著照樣呼喊一遍,然後殷老師說:“今天我們先唱革命歌曲《老倆口學毛選》,然後求三角形的麵積。注意!我起頭大家唱:收了工,吃罷了飯,預備唱!”
      於是,三十多個男女學生,齊聲唱了起來:

       “收了工,吃罷了飯 

      老倆口兒坐在窗前呐 咱們兩個學毛選
      老頭子 哎老婆子 哎你看咱們學哪篇
      老婆子 哎老頭子 哎我看咱就學這篇
      你看沾不沾 我看就學這篇

      階級敵人總想來變天,咱們貧下中農一定要擦亮眼......”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唱著唱著,同學們一個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哄堂大 笑,有幾位笑的上氣不接下氣。哎,這誰是誰的老頭子?誰是誰的老婆子?誰和誰是老倆口兒?
      殷老師一看亂了套,拿起黑版擦“啪”在講桌上用力一拍,漲紅著臉大聲訓斥:“你們,你們才十六七歲,思想就這麽複雜,小資產階級作風這麽嚴重,將來怎麽做革命事業接班人?這節課我上不了,你們自己上吧!”隨即氣呼呼摔門而去。
      還有曆史課劉老師,同時也是班主任,對漂亮女生張鳳玉和王潔特別關注,當他發現她倆都喜歡接觸縣委書記的兒子呂明之後,便在課堂上要求同學們,揭發“黑五類子女”張鳳玉“腐蝕拉攏”革命幹部子弟的作風問題,叫張鳳玉站上講台,“鬥私批修”,“狠鬥私字一閃 念”,結果張鳳玉哭腫了眼睛抬不起頭,而王潔和呂明差點兒弄假成真。
      還有學工,學農,學軍,下鄉割麥子,扳包穀,拔黃豆,修梯田......如此社會風氣,能學到個啥文化?不過混了個高中畢業的名義罷了。
      宛虹周一回廠告訴工友們恢複高考的消息,立刻有一位男修理工,一位女擋車工也願意去考。三個高中生雄赳赳氣昂昂去廠辦開證明,廠長很不情願地說,年底生產忙任務特別重,隻能給你們三天考試假。三人異口同聲說行,這才拿到了個人證明,興高采烈地奔赴輝城,仿佛明天就要跳出山溝裏的小廠門,變成大學生金鳳凰了。
      準大學生們在縣招生辦報上名,填寫高考誌願時,宛虹毫不猶豫地首先寫上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第二誌願西京大學,西北大學,西京師大,第三誌願沒得選了,才填了個天河師專。看兩工友填的,第一誌願也都是北京上海的大學。嗨,大西北溝壑裏的人,誰不向往偉大祖國的首都和沿海大城市啊。

      沒有複習資料,宛虹隻得搜羅了妹妹的幾本中學課本帶回廠裏。偏偏這個月“抓革命,促生產”,忙亂中織機夾梭子崩斷經線等事故接連不斷,宛虹幹完八小時,又得加班四小時,回宿舍已經筋疲力盡,隨便吃幾口飯,就癱倒在床想睡覺,哪裏還有精神讀書學習!何況廠宿舍十一點熄燈,想看書也看不成。

      考期在即,宛虹用了兩天加班倒休,回城迎考。噢,政治考什麽?媽媽拿來幾張時事問答題,宛虹就急忙背誦。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宛虹沒想到,母校輝城中學竟然黑壓壓到處是人,好像全城的新老學生,都跑來參加高考了,其中就有許多老同學的熟悉麵孔。凜冽刺骨的寒風中,大家都穿著厚棉襖包裹的嚴嚴實實,誰也顧不上打招呼就匆匆而過,跺腳搓耳朵尋找自己的教室。
      考場裏麵,窗戶透著風,冷得人瑟瑟發抖,拿筆的手也僵硬硬,黑板上的考題更加寒氣逼人。 兩天的緊張考試一結束,宛虹就知道:完了,肯定考不上!黑板上那些考題隱隱約約都知道一點點,可筆下就是寫不出準確完整答案,選擇題也拿不準對錯瞎猜著打勾,數學題幹看著不會做,可能會吃個大鴨蛋!
       三位青工滿麵紅光趁興而來,灰頭土臉敗興而歸,繼續三班倒,默默織綢子。上北大清華的美夢,像吹了一個彩色大氣球,還沒升天就爆破了,隻留下幾片碎渣渣。唯有何宛虹心猶不甘,尋思若有時間複習功課,那些題肯定能答好,今年既然不行,明年可以再來。為了心目中的理想,為了走出小山溝,為了和元橋相會,必須努力掙紮一番!於是在信中告訴了元橋自己的想法。元橋很快寄來了一本高考複習大綱小書冊,鼓勵她第二次高考!

      嗬,有公平競爭的政策,有父母的關愛和期盼,有元橋的支持和幫助,宛虹還怕什麽呢?那就勇敢地準備再一次挑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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