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春節到了,廠裏除夕才放假。宛虹趕回輝城,進家門給弟妹一人分發一把糖果,就幫著父母忙開了,煮雞肉,炸餜子,包餃子,蒸饃饃......小妹把給她買的一塊花布披在身上,蝴蝶般故意在大姐麵前晃來晃去,雖然撅著嘴巴不吭氣,眼神卻分明在示意:快給我做新衣裳,快給我做新衣裳!
晚上大家都已上床睡覺,宛虹還“噠噠噠噠”踩著縫紉機。爸爸的藍卡箕布中山裝,剛才沒仔細察看,把左邊的袖子錯縫到了右邊,得拆了重來;弟弟的新上衣貼一個口袋得了,多兩個是樣子貨;二妹的褲子小了,折起邊給三妹穿,腰裏要打兩道褶;袖套多做兩個,爸媽換著用。唉,爸媽忙,弟妹多,老大嘛,自然要多做一些事情啦。
初三下午,正在玩耍的三妹和弟弟,忽然吵鬧著打起架來,弟弟喊叫怒罵:“賊娃子,老三是個賊娃子,偷吃我的大蘋果!”三妹哭得抽抽嗒嗒:“嗚.....我就嚐了一口口,許你吃就不許我吃呀......嗚嗚......”爸媽急忙衝過去,大聲嗬斥著拉架,爸爸護住三妹安慰,媽媽把弟弟拽到外屋,準備教訓一頓。
就在這時候,門前想起一個女聲:“何宛虹--,何宛虹在家嗎?”接著門被推開了。 “噢,我是廠裏的韓師傅,來給你們拜年啦。”
媽媽生氣的臉愣症了一下,隨即尷尬地說:“哦哦,韓師傅呀,過年好啊,來,來,請坐, 請坐。”
宛虹係著圍裙在廚房燒火,聽到熟悉聲音趕快走過來,看見韓師傅驚喜地說:“韓師傅,你咋來了呢,正好啊,我給你做飯去!”
爸爸也走出來,吩咐宛虹:“先倒茶!稀客來了,先喝茶坐坐。”
韓師傅笑嗬嗬掃視一圈,從手提袋裏掏出兩包點心:“不客氣,不客氣,我來看看就行了, 還有熟人親戚家要走哩。”說著把禮物放在桌子上,轉身就要走。
媽媽笑著留客:“韓師傅,你急啥呢,水都沒喝一口哩,多坐一會兒怕啥哩。”
爸爸也說:“師傅啊,你好不容易來一次,就一起吃個飯啦。”
“不了,不了,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正月裏走親訪友,通常是關係近的親戚之間,互相送禮多坐半天拉拉家常,然後擺酒上席大吃一頓;關係好的熟人朋友,就串門拜訪問候一番,輕坐一會兒很少吃飯。那年頭沒有電話, 都是直接登門。宛虹對韓師傅能找到自家來看望,感到非常高興。
正月十五下午,宛虹提著城裏帶來的元宵和雞蛋糕,來給韓師傅拜年。 韓師傅的笑容有點不太自然,支支吾吾閑扯幾句,定定神問宛虹:“你認識王燕嗎?她也是輝城中學出來的,也是大學沒考上。”
“王燕?不認識,可能比我低一屆吧。”
“哎,她在輝城銀行工作,她媽是北關小學老師,她爸是民政局局長,說是快調到天河去
了。前陣子他們打聽到我的元橋在北京上大學,羨慕滴很,就托人來提親,我讓元橋寫了封毛筆信,他們看了愛滴很。過年的時候請我去她家吃飯,人家熱情滴很,我們交換了兩個娃娃的相片,把事情定下來了。”
宛虹的臉色漸漸變了,瞪大眼睛不知該說什麽,整個身子僵在原地,隻覺得涼颼颼一陣冷風。
“人家也是書香門第,也是隻生了王燕一個女子,娃看起來有教養有禮貌滴很,也是兩條長辮子......”
宛虹不知怎麽走出韓師傅宿舍的,木呆呆地走啊走,走進光禿禿的桑樹林,腳下凍土硬邦邦,手撫樹幹冷冰冰,遠處烏鴉叫嘎嘎,天地一片灰蒙蒙,兩行清淚流啊流......與元橋隻見一麵,通幾封信,咋就這麽錐心刺骨?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成個啥事情?家境清寒,弟妹眾多,比得過局長千金獨生女?遠離父母,勢孤力單,正像林黛玉被薛寶釵,搶走了賈寶玉!
文元橋,也是個兩麵派,你媽叫你咋你就咋?給我寫著信,給她也寫信,你有幾顆心?你就這麽愛攀龍附鳳,當局長家的乘龍快婿嗎?
韓師傅,勢利眼小人精,看我家娃娃多負擔重,轉身離開投靠富貴家,不值得信賴和尊重。
宛虹大哭一場,擦幹眼淚後,心中暗暗發誓:今年一定要考上大學,遠離這些人和事!
何宛虹又變了一個人,不再愛笑愛唱歌,上班時趁人不注意,就偷偷掏出一本書或者一頁紙,悄悄喵上幾眼,嘴裏念念有詞。下班後有時鑽進桑樹林,有時呆在宿舍裏,靜靜地看書學習,晚上熄燈了還打著手電筒,被窩裏亮上一陣子。星期天穿過泥河鎮,走進五裏路外的農業中學,纏著數學老師解答題。
淑香明白她的心思,心裏也為閨蜜鳴不平。一天她看著宛虹消瘦的清秀臉龐,慎重其事地說:“我有一個中學同學,名叫範英奇,是我們班上學習最好最聰明的,他家就在附近清水灣,離我家很近。他後來上過輝城師訓班,回鄉當了民辦教師,又去天河師範念了兩年書,現在天河市委當秘書,以後嘛,肯定是當官的料兒。人長得也很俊朗,個子比你高一點。上星期我在街上碰見他,諞傳時說他還沒找下哩。”
宛虹心不在焉地聽著,嘴裏“嗯,嗯,好啊”地回應。
淑香繼續說:“我問他認識輝城中學的何老師和洪老師嗎?他說認識啊,那家人好著哩。嘿嘿嘿,你看我叫他也寫一封毛筆信來,咋個樣啊?”
宛虹照樣“嗯,好啊,好啊”應答,心裏卻在想,輝城中學的學生,誰不認識我爸我媽呀。 媽媽在教務處,全校學生入學注冊,課程安排,期中期末考試卷,畢業證書證明等等,都要經過她的手完成。媽媽娟秀的字跡,從鋼板上的蠟紙中吱吱流出,又滾著油墨一張張印刷出來, 分發到每位老師及學生手中。自己還幫著媽媽,一手拿油筒,一手抬沙網,滾一下油筒翻一張紙地印過卷子呢。那時候沒有打字機,也沒有複印機,媽媽的一雙手,就是活機器,經常熬夜寫呀寫不完。文革中媽媽由於手握學校紅印章,家庭成份為“工商業者”,上小學時被老師填寫過“三青團”表格,變成了“資產階級小姐掌握了學校大印”,“國民黨殘渣餘孽”,揪出來掛黑牌站台批鬥,遊街示眾,進食堂抬大籠蒸饃,去農場勞動......這幾年教學慢慢正常化,媽媽的日子才好過多了。
爸爸是學校唯一的音樂老師,吹拉彈唱排演節目指揮大合唱,又教語文當班主任,學生多的根本記不住。那個當秘書的,他愛寫啥就寫去唄。
過了一個多星期,淑香忽然嘻嘻笑著告訴宛虹:“範英奇來信了!也是毛筆書法,比韓師傅她兒子的還要好!”說著左手從背後閃出來,揚著信紙在宛虹麵前幌啊幌。
宛虹湊過頭一看,可不是嗎,滿紙優美瀟灑的毛筆豎行行書,比文元橋寫的還規整!那信是寫給淑香的,說他感謝老同學的關心,下周將回鄉探親,屆時會去廠裏見你和你朋友等等。宛虹霎時心慌意亂,明白淑香將她出賣了,羞紅臉嬌嗔地指點淑香笑罵:“你壞,你真壞,你咋不和他呀,你咋不和他呀!”
淑香嘿嘿壞笑:“我是個丫環命啊,配不上公子呀,人家眼光高啊,隻看上小姐呀,我隻能當個紅娘啊......”
周六宛虹上夜班時,突然感覺心髒一陣狂跳,哦,莫不是範英奇來了?他長啥樣啊?他比文元橋如何?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宛虹對趙紅梅說:“幫我看下機子,我上個廁所。”便急忙走進夜色中,身上還穿著白圍裙。
宿舍亮著燈,宛虹推門就進,隻見一位大男子手拿自己大照片端坐著,淑香在旁說笑指點, 見宛虹突然闖入,一下子都愣怔住了。一時間三人麵麵相覷,場麵氣氛很尷尬。半晌淑香說道:“人都來了,我還說什麽,你們自己談吧。”
宛虹舌頭磕巴著:“噢,噢,我還要上班哩,上班哩,你們說,你們繼續說。”又轉身關門走出。一路上懊惱的直跺腳,心裏自己罵自己:“你急啥哩,急啥哩,真沒出息呀,沒出 息!”
第二天淑香起來就埋怨:“好你個大小姐呀,真沉不住個氣!本來想讓你們好好見麵浪漫浪漫哩,這下子不用再見了。”
宛虹很不好意思:“唉,都怪我,都怪我這說風就是雨的急脾氣,辜負了你的好心意。那他咋說滴呀?”
“人家沒意見,就看你的意思了。”
宛虹想了想說:“再過兩月就要高考了,我也沒時間顧那麽多。這樣吧,如果我考上了,不知道會分配去啥地方啥學校,就沒法考慮範英奇;如果還是考不上,那就考慮和範英奇再見麵啦。”
淑香點點頭:“好啊,你呀,最好還是考上大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