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嵌住”的 04. 一場被取消的學術報告

來源: 蜀沙 2020-01-21 07:50:02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6262 bytes)

四    一場被取消的學術報告

  那次一回到院裏,便被院長找去談話。沒有想到談那麽久。整整4個小時,話頭一打開便無法收住。從給省委省政府的報告說起,到艾滋病村的現實情況、艾滋病人的生存處境、到我的田野工作經曆、到省調查組進村調查情況及其旗幟鮮明的表態、到一夜之間情況逆轉有人製造事端我不能離開村莊的原因……。開始隻是陳述事實,有問有答,後來彼此都有許多感慨。最後,院長說:“院裏準備舉辦學術論壇,每兩周一次。你能不能講一次,把你對艾滋病課題的調查,做一次學術報告?”

  ——怎麽講?把握一個什麽樣的度?問。

  答:暢所欲言,放開講!研究無禁區,隻在我們學術圈子裏講。

 

報告題目:用腳做田野,用心寫文章——我的艾滋病課題研究

  這是我跟院領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我當時體會到“溝通”的快感。我想,溝通,在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是很重要的。人和人之間,特別是人心和人心之間,應當是共通的,許多隔膜屏障造成的不了解或者是誤解,就是因為缺少溝通。

  果然院裏第一場學術報告會安排我來講。科研處通知我的時候,我人在村裏。他們要我盡快趕回,擬定報告題綱。我提交的報告題目是:用腳做田野,用心寫文章——我的艾滋病課題研究。待我趕回院裏,報告會的海報已經張貼出來了。我跟院長談了我準備報告的內容和形式:我的田野方法、河南農村艾滋病現狀,以圖片為主,不談觀點隻談事實。院長依然說,放開講,學術研究無禁區。“沒有限製,敞開講,研究無禁區,學者要有自己的觀點立場!”又說,準備邀請一些院外人士參加,問我希望邀請誰?我說,省委組織部。我最希望省委組織部來參加,更高級別的領導更好,如果可能的話。希望他們了解我究竟在做什麽,希望把我的了解傳達給他們,希望我的研究能為政府決策提供依據。我希望溝通。院長又說,我個人還可以邀請一些我認為合適的學界同人參加,以擴大社科院學術論壇的影響。

  科研處跟我具體討論報告內容。說是院裏很重視這次論壇,想轉變院裏學風,有些人搞研究關起門不接觸實際,有些人連門也不關直接從網上下載,還是一些專家……。“安排這次報告,就是要轉變院裏學術空氣。以後要形成製度,每兩周搞一次。”科研處要我盡快把講稿拿出來,以便準備講評。我的這次報告是不需要“講稿”的,想了想,便把一篇已經在互聯網上流傳的研究報告《河南省艾滋病流行特點、社會影響及相關政策效應研究》交給了科研處。那是我提交給全國社會學年會的一篇論文,後來不知怎麽被放在了網上,有人告訴我的時候,早已經流傳開了。交給科研處的時候,我特意告訴,這不是“講稿”,隻是請講評者先感知一下河南艾滋病的基本情況,以圖片為主的課件,隨後送上。既然院裏這麽重視這次學術報告,我要認真準備,在90分鍾的報告時間內,傳達出盡可能多的信息。

 

 “我知道的比你多,但是敏感問題,不能說”

  開講的前一天,科研處又找我討論報告內容,我帶上準備好的課件到科研處。這次是科研處長出麵談。

  處長說,我在下麵兩年哩,知道的比你多。(這位處長曾作為河南省“三個代表”工作隊在一個縣駐村,兼職副縣長。)我知道光是城關倆村,艾滋病就多得很。誰都知道,但是敏感問題,不能說。艾滋病的家庭成本肯定比社會成本高。(問:什麽意思?)意思就是艾滋病治病主要還是靠自己,最後傾家蕩產,社會(當指政府救助)付出還是少部分。你說的都是真的,河南艾滋病起源於血漿經濟,但是不能這麽說。你去采訪一下就走了,我們下去,馬那比……,他給你倒杯水你喝不喝?當然後來聽人說喝水不傳染。我們下去發被子,進到村裏,小媳婦在你身上摸一把,幾天惡心得吃不下飯。撈住縣委書記的手,你握不握?你是肯定不會在村裏待,采訪了就走了,不挨他們。你不知道,艾滋病人又可憐又可恨。當然主要還是可憐。發給他們的藥不吃都賣了。艾滋病人賣藥,你不知道吧?馬那比,爹媽都是艾滋病,閨女還嫁人,不是哄哩(騙人)是咋?得了艾滋病還出來打工,搞裝修,給你家裝修你都不知道,不是害人哩?!

  這位“在下麵兩年”的科研處長對“下麵社會”的認知和對艾滋病的無知令我驚訝。

  處長隻顧自己一路說下去,不容他人插言。然後對我說:劉老師,你看報告內容咋改改?

  ——我已經準備好了課件,我們先看看再說?我說。

  處長並不聽我的,繼續侃下去:我知道的比你清楚,但是不管說。我在的縣,有一兩千艾滋病,隻報五百,剩下的不管了。高露潔(當指高耀潔)說實話遭打壓。政府修路、建學校、解決水問題,派幾十人下去跟他們同吃同住。政府投入很大,當然這都是前期隱瞞付出的代價。那個高露潔,就很遭人恨。當然有人恨有人不恨。要說她給老百姓辦好事了,救了很多人,少數人恨多數人不恨,當官的恨老百姓不恨。

  換個題目,講南街村吧!處長突然話鋒一轉,說,南街村不是咱倆一塊改的稿子,後來就通過了?

  我笑說,那是你自己改的,不是咱倆。

  處長說,不改就考慮取消論壇,要顧及大局,如果你不改,我得跟院長說說取消還是延期……,海報都貼出去了,顧及影響還是要講一講吧,要不然你講講南街吧!題目不用改副標題改改。《南街社會》書都出版了,證明沒有問題了。

  ——先看看我的課件再說?我又說。

“隻看事實,不講觀點,請相信我,盡管院長說我們學術界內部,放開講,沒有禁區,但是我還是有分寸的。我一向的原則:不講假話,隻講真話;真話可以不講,假話一句不講。”我耐心跟他說。

  但是處長還是不看我的課件,也不聽我說。

  他說:要講就講南街村。

  我拒絕了:南街村沒有做準備,怎麽講呢?要講以後可以講。現在要講就是艾滋病。

  處長說:你先不要走開。講與不講,如何講,聽候領導研究的結果。

  從科研處出來,發現貼在門口的海報已經不見了。我便知道已經有了結果。直到過了下班時間,科研處長才找我。說:劉老師,不要再搞艾滋病了,換個題目,到我那個縣去咱們合作搞研究,提供食宿。

  我笑望著他,沒有說話。我以前是找他說過,想到他任職的縣做一些調查,但一直未能成行。

  處長言歸正傳:院領導研究決定,這是論壇第一次報告會,要講主旋律。換別人講,你以後再講。好不好?

  我笑說:好。

  他說,這是你自己同意的啊!

  我依然笑說:我可以不同意嗎?

  那一年,當沈丘縣的縣委書記升任開封市副市長走馬上任時,我們社科院從處所長中提拔的唯一一名副廳級幹部,是這位科研處長。

 

“你是資深學者,要注意影響”

  如果不是研究所所長告訴,我還不知道那次院裏派去銀莊“接我”的就是他,還搞不清事情的緣由。

  所長說:省委組織部屢次電話院裏,開始是通知院人事處,後來是直接下命令趕快把人領回來!每次都不是縣鄉基層的意思,是周口市組織部的意思。我還跑去村裏一趟接你,和人事處的人一起。當地組織部門反映,說你要領著村民去北京上訪!他們最害怕不穩定。鎮裏書記鎮長都不跟我們進村,說肯定找不著你,看出來鎮上與群眾很對立。當地政府肯定是有問題的,但是到處都是這樣。現在艾滋病人犯罪是個大問題,他們就是報複社會,不要被他們利用。你是資深學者,要注意影響,不然我們院裏也沒法支持你。你的調查還沒有搞完嗎?要搞到什麽時候?不要再惹麻煩。河南“七君子”的事你知道嗎?省裏點名批評了,要影響改變國家政策呢!幸虧跟咱院沒有關係。一出事,省裏馬上找社科院書記談話。書記很緊張,首先想到你。院領導專門開會,分析你做事的性格,……就擔心從你這裏出問題!省裏說了,“十七大”前一定要保持穩定,不能出任何亂子!你最近跟村裏接觸注意點,最好不要接觸!書記開處所長會專門說到這件事。你隻顧自己我行我素,再這樣下去對你很不利,影響很不好!這一年多你沒有搞科研,這次論壇,你的學術分量不夠,搞研究不見得光說淒慘吧?你更多的關注艾滋病人的生存,而不是研究了。領導認為不適合在學術會議上講。

  ——什麽是研究?研究該怎麽搞?誠心誠意問他。

  “人家說你在村裏又開會又拍照取證。”答非所問。

  ——那是我的研究方法啊,有什麽問題嗎?

  “你改變不了現實,誰也改變不了。不要對政府有批判攻擊。”

  ——怎麽是攻擊政府?深入實際調查研究不是院裏宣導的學風嗎?我真的給搞糊塗了。

  所長突然很生氣:“總之,以後你少參與這些事,我是很煩這種除了學術之外的事!哪個領導也不喜歡這種事!現在誰願意多事啊!不要參與進去,你沒有能力改變世界。誰也不是救世主,沒有能力改變這個世界。光你的事給院裏所裏找了多少麻煩!”

  這位所長比較年輕,剛剛上任不久,原本大家相處不錯。他態度的陡然轉變,讓我意外。突然感到很累。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以誠相處的……。待他發作完畢,才慢慢遞過一句話。

  他大約也感到有些過分了,緩和道:我不會像有些人圓滑,我是有啥說啥。其實我一直很尊重你的,你優點很多,缺點也很突出,優點缺點都很突出……

  ——優點不必說了,缺點說來聽聽?我說。

  缺點嘛,就是太投入,顧及社會問題太少。(不懂所雲,也許是說我不懂政治?)要更多把握住科研,不要管研究之外的事情。

   ——什麽是研究之外的事情?再次真心實意地問。

  “可是你現在的文章格調太灰暗……”又是答非所問。

  ——其實艾滋病村莊也並非沒有希望,隻是人們對艾滋病和艾滋病人群了解太少。我說。

  “艾滋病本身就是悲劇,光明不可能。”他說。

  知道左右不是,便不再說話。沉默聽他講:“你研究南街村的方法就很好嘛,學術界評價很高。上次學術會上崔大華老師對《南街社會》評價很高。國家課題審查通過,也出版了,證明沒有政治問題。院裏5個一等獎,崔老師等都推薦你。我們小組力爭,說出版兩年了不也沒發現什麽問題?還有一個是書記的。但是大組評選有人說當時被宣傳部審查過,票數就沒有書記的高,評了二等。你的話很對,社科研究要客觀求實,要有對社會的敏感。你應當繼承南街研究的傳統。你的南街村就做得不錯嘛,希望在所裏給年輕人帶個好頭做個榜樣 。”

  麵對這麽一個新任所長,我保持無言的和顏悅色。感謝他的直爽不圓滑。這本總是被拿來做比較的《南街社會》,也並非像他們說的那麽“好”。他們也未必真的認為它“好”。說它“好”,隻是為了證明我現在做艾滋病的“不好”。證明《南街社會》“好”的根據,就是它“審查通過了,也出版了。”學術品格的優劣沒有學術界自身的標準,而隻憑非學術部門的認定。這是學術界的悲哀。我的關於南街村的研究,當初也遭人非議,能夠爭取到國家課題的立項,能夠出版,對於我所在的河南省和河南省社科院都是意外。出版的當年,科研處要我申報省級科技進步獎,說是院長的意思,原本也是好意。最終評獎結果通知下來,院裏不少人獲獎,長長一串名單,包括一些一般性調研文章,都是二等獎,《南街社會》名列最後,是唯一的一個三等獎,沒有一等獎。科研處的人很不好意思。說,對不起啊,劉老師,還不如不要你申報呢!我倒無所謂。我對這些年的各種評獎沒有興趣,那一次更是感到很滑稽。其實院裏除了令人尊敬的崔老師,至今也未必有人認真讀過這本書。我自己心裏有數,實事求是地講,它並非盡如人意,隻是因為它的真實,在國內外學術界有一定的影響,美國學界曾經計劃翻譯出版,翻譯的人業已選定,我們雙方也見了麵。後來據說國家領導換屆學術政策發生變化,翻譯計劃擱淺。其實出版後的《南街社會》也引起多方爭議和批評,包括我永遠難以釋懷的南街村。惟可欣慰的是,這是一部用“心”完成的著作,我以我真實的文字存留了一個真實的村莊個案版本,一段變革時代極具中國特色的鄉村曆史;我一直認為,南街村的意義和價值並不在於鬧熱一時的風雲風光,也絕不會因“炒作”的結束而結束。從這個意義上,我以我真實的文字使這個村莊不朽,並以此回報南街村。

  而現在,對於河南艾滋病村莊的觀察研究,使我感到自己比做南街的時候更加觸到了社會的深處。我沉到了社會最底層,探到了社會的底,社會底層故事也更加觸動我心。我自忖,這本關於艾滋病事件的著作,應當比南街村寫得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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