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問“讀書村”何在,黃河岸邊我故鄉(散文)
從青藏高原趕來的母親河,一手牽著水,一手拎著土,歡快地奔騰著。在路過山東境內時,她突然轉身九十度,與水泊梁山對望了一眼,便昂首向東,絕然奔向渤海的懷抱。
黃河母親的這溫情一瞥,便在魯西南地區畫出一個雅致的小灣,成就了一群依山傍水的村莊。我的家鄉就是其中最美的那個。
我的故鄉“子路村”,又名“讀書村”,依山坐落在黃河岸邊,象百草園中的一株幽蘭,恬淡地安靜著,不以無人識不芳, 不以無人讚憂怨。
據說,春秋時期,孔子周遊列國,由衛國奔齊國的途中,在我們村頭的老槐樹下小歇。當一眾文弱弟子東倒西歪時,唯獨子路正襟危坐,展卷閱讀。這一讀,便成就了我們村子的舉世聞名。村人為紀念子路的勤學精神,便在村後的山上修建了富麗典雅的 “仲子讀書處”,又名“子路讀書處”,從此改村名為“子路”。
“子路讀書處”,早些年間用來做私塾,為朝廷輸送賢才能吏。再後來,就成了“子路小學”,是我們村孩子們的讀書處。
記得小時候,每天早晨上學,總是要手腳並用地爬上十幾級光滑的石頭台階,才能到達學校大門前的月台。大門上,光緒年間劉洪恩題寫的“仲子讀書處”的橫匾,在朝霞中閃閃發光。大門左右的門框各用整塊巨石做成,甚是震撼。
“讀書處” 整個建築分為三層院落。第二層便是主要場所, 中間是寬闊的廣場,左右是富麗堂皇的南北大殿。沿廣場中央的台階拾級而上,就是“仲子閣”大殿,殿前是一個小場地,像是廣場中的舞台。“仲子閣”內有子路的塑像,著藍袍,朱砂紅麵,滿發束頂,左手持書,右手按膝,目不轉睛,聚精會神。
教師們的辦公室就設在“仲子閣”內,老師們都在子路的嚴厲監視下備課辦公,批改作業,不敢怠慢。“仲子閣”大殿前,台階兩側各有一棵百年丁香樹,巨大的樹冠,濃鬱的花香,夢一般地浸潤著我們的小學時光。
北大殿的北麵牆內,鑲有同治七年《重修子路仲夫子讀書閣碑記》巨型石碑。我上五年級時, 就在北大殿上課。靠碑牆而坐的同學們,總是把紙貼在碑文上去描字,後來,他們中間出了著名的書法家。我從來沒有機會靠碑牆坐過,所以,現在寫的字還和雞撓的一樣。
那時, 每天放學後,我們一定要排隊站在南北大殿之間的廣場上,以班級為單位狂唱當時的流行歌曲,直到把校長和有威望的老師們唱出來,我父親就是其中最嚴肅的那位。他們站在大殿前的舞台上,先誇A班的隊伍整齊,再讚B班的歌聲嘹亮。然後再講幾句適時節又勸勉的話,比如:明天“冬至” 要戴帽加衣之類的溫暖叮囑。
數百年來,村民們沒有辜負子路的美名。讀書之風甚盛,私人藏書頗豐,是遠近聞名的 “讀書村”。這裏民風淳樸文雅,男人知書達理,女人勤儉持家,鄰裏和睦相處。婦女們從不說長道短, 一旦聚在一起,大都是交換一些養小孩和養小豬的經驗。村裏還一直為那些從外村娶來的媳婦們開辦婦女夜校,以確保人人認字,家家讀書。
我們村不但名震鄉裏,其地理位置也是與無倫比:
騎自行車,向北二十分鍾,就可到滔滔黃河取水, 向西兩個小時,便可上水泊梁山唱歌。
坐公交車,向正東兩小時去泰山看日出,向正南兩小時到曲阜拜孔子。
坐高鐵兩小時,去天安門廣場看升旗。
子路村在行政上隸屬東平縣,斑鳩店鎮。斑鳩店鎮上雖然沒有網紅斑鳩,可卻是隋唐名將程咬金的故裏。人常說的那位“半路殺出來個程咬金”,就是從這裏提著板斧狂奔出去的。
從村子向北渡過黃河,對岸就是陽穀縣。是好漢武鬆喝了酒打虎,發了怒打人的地方。傳說, 早在4500年前,舜帝女兒儀狄就曾在此釀酒。所以,在那尚有老虎在民間的夢幻年代,景陽岡一帶“三碗不過岡”的廣告是可信的。
與子路村一街之隔的石碣村,是梁山好漢“阮氏三雄”的故裏。這裏村風彪悍,崇尚武術,“家家插柳,戶戶打拳”。著名電影《少林寺》中就有兩位演員出自這個村子。而他倆還都是我二哥兒時的玩伴。那時,二哥在子路村頭拉胡琴,他倆則在石碣村尾練武術。累了就一起玩泥巴。後來,拉胡琴的美名鄉裏,練功夫的威振四方。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在秋後農閑時節,文雅的子路村民,就去請鄰村的好漢們來表演武術。一通的花拳醉腿,刀槍棍棒, 能驚掉村民一年農耕的辛勞。最驚豔的是, 在一壯漢的肩上豎起幾米長杆,讓他們的小孩子們沿著這杆子爬上滑下的玩耍,嚇得我們村人,仰麵驚呼,低首讚歎。
有時候, 村裏也請說書人來住幾天,讓他連續幾天講完,全本的嶽飛傳或者隋唐演義什麽的。這時節,全村人都會早早收工, 吃罷晚飯,搬著小凳子,坐在黃河岸邊的打穀場上,與說書人一起激情懷古、一起流淚歎息。由於說書的大多講一些愛國英雄的悲壯故事, 所以,在聽書期間和之後的幾天裏,鄉民們大都無故憂傷,孩子們也安靜異常,就連雞狗的叫聲中都充滿了惆悵。
最熱鬧的是過年時,村裏會在家族祠堂前紮起戲台,點起耀眼的汽燈,唱大戲。大戲的曲目多是山東梆子戲“小二黑結婚”或者 “李二嫂改嫁”之類的小資劇情, 故事婉柔曲折,結尾大快人心。
有時候, 鄉親們也去黃河對岸,請河南省的民間藝人來唱“河南梆子”戲。河南人則多唱“花木蘭從軍”或“穆掛英掛帥”之類的劇目。演員們穿著繁瑣又華麗的戲服,後背上經常插些五顏六色的小旗,在台上舞槍弄棒,美豔又陽剛。
山東與河南這兩種“梆子”戲劇都震耳欲聾。在被這兩種“梆子戲” 轟炸了幾年後,我總結出了這兩個劇種的區別:
“山東梆子”戲,唱腔優美,音域寬廣,其最後甩腔多落在“啊”音上。就是每段唱詞的最後,總是要無故的加上“啊”字音,一邊“啊”,一邊在低沉中下滑,正當你認為這一段唱腔可能要“啊”完了時,演員陡然回複高腔,嚇你一個猝不及防。
而“河南梆子”戲,多激昂高亢,吐字鏗鏘有力,每段戲文結尾多帶“謳”音,就是無論唱腔劇情多麽不同,最後都要附加一個“謳”音超高假聲,與時下流行的海豚音有得一拚。所以,我們又稱“河南梆子”戲為“河南謳”。
我童年過年的美好時光,就在“啊”和“謳”的聲音交戰中亢奮地渡過。任憑你關門閉窗,這 “啊 ”“謳” 的聲音還是會破牆而入,抑揚頓挫地與孩子們一起入夢。
在那個忽視金錢的烏托邦年代裏,請來的說書的、演戲的和表演武術的鄉親們都不收錢,好飯好酒管夠就行。那時,各鄉的民間藝術團都強烈要求,到我們子路村來表演,有一個最主要原因是,鄰村的鄉親們,都想在我們村,娶一個知書達理的媳婦去改變家風。所以,前來表演武術的帥哥們,為了這甜美目標而苦練功夫,他們也大多心想事成。
在“子路讀書處”讀過書的孩子們,許多都考上了大學,有的留在外地工作,有的則回到故裏,繼續在“子路” 的監視下教書育人。
哦,孔孟之鄉的“讀書村”,丁香花開,讀書聲朗。
梁山依舊聳立,好漢遁跡鄉裏,月下聽東平湖柔聲吟唱。
哦,子路村,我黃河岸邊的故鄉,這裏有美妙的鄉音和我長眠樂園的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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