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老爹二三事(短篇小說)
在我們山東魯西南老家,孩子們必須稱父親為爹。這稱呼既嚴肅,又拗口,出口時多伴有膽顫心驚。因為,對於調皮的男孩子來說,說不定“爹”字還未說完,爹那威嚴的大巴掌已經臨到了屁股或者頭上。
“爹”這個字,既不像“爸”字那樣親切甜美,又不像“父親”二字承擔著威嚴與壯重。“爹”這個字本身就是由“多” 和“父” 組成,是以一當十的父親,既能修車、修房,又能修理小孩子。而且,“爹”字發音很難,開口時需三思而行,甚至不到萬不得已,就不要觸碰它。
年幼無知時,我特羨慕城裏的孩子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稱爹為爸,很洋氣而又快樂的樣子。可是,直到我父親九十歲多時,我都沒有機會“爸”他一次。怕老人家不給麵子,一鞋底拍下來,讓我在後輩麵前顏麵掃地。
父親一直是我們村學校的校長。在我的記憶中, 他總是威風凜凜地倒背著手走路,頭和肩前傾,一幅思考人生的樣子。
放學後,他也總是會比我們回家晚一些。他到家大門口時,一定要停下來幹咳幾下,以提醒我們:爹回來了。於是, 我們這些小孩子們, 要趕緊收起正在玩的遊戲,止住各種的嬉笑打鬧,還要順手拿起本書,規規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圍著小桌子象模象樣地讀起書來。
有時二哥太緊張,生怕父親發現了他捏的泥巴玩具,讀書時便心不在焉,書本都拿倒了。父親就徑直走向前去,在他腦袋上拍一巴掌,於是二哥丟下書本便狂奔而去。
二姐的動作總是慢半拍,二哥都跑的無影無蹤了,她還沒找到自己的書,直接就被嚇哭了。好在,作為孔孟之鄉的子民,父親從不管教女兒們。所以,我不怕他。因為,我不用找書,如果父親問我在幹啥,我就直接給他背唐詩,直背到他的臉色由陰轉晴。
那時候,父親在我們村是聰明絕頂的人,為這發型,他要長年戴著帽子,以維持他的高大形象。
鄉親們無論有什麽大事小情,都會來向他求問,所以,我父親的實際職稱僅次於村東頭廟裏的神仙。他要幫不認字的鄉親們代筆寫信,負責全村人家門框上的春聯,幫打官司的鄉親寫狀子,給分家的兄弟們寫契約,給新生的嬰兒起名字,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他熱切地忙碌著,享受著鄉親們的愛戴。鄉親們都親切地稱他“萬能膠”。“萬能膠”忙得不亦樂乎,也減少了許多我們必須叫爹的機會,所以,我們家裏的六個孩子都為此竊喜不已。
其實,我父親出生在本地一戶大地主家庭,是響當當的富二代。當時家中有很多土地,還開油坊作生意。和熱播電視劇中的故事情節相似,從大戶人家嫁過來的我奶奶掌管一切家務。因為,據說我爺爺念書念殘廢了,嫌棄做生意有銅臭味和油腥氣,所以,對家務不聞不問。每天,由一小童侍候著,竹籃裏放一盤棋,一罐花生,一壺酒,到處去尋人下棋論詩,打遍全村無敵手。於是乎,便套上驢車去造訪鄰村,嚇得各家文人雅士聞風喪膽,閉門不出。
父親有兄弟三人,他行二。當時家裏麵見念書如此糟蹋人,便定意讓三男兒遠離學堂。無奈,我父親熱愛讀書,執意要去上學,我估計他是不想下地幹農活。剛好,那時奶奶發現帳房先生手腳不幹淨,所以,才定意送我父親去學堂,學成後還可以管家管賬。
那時的學堂都是私塾,可是,我們村的私塾學堂卻是名震鄉裏,應該與當今的清華、北大有得一拚。
為什麽呢?因為我們村的名字叫子路,就是孔夫子的愛徒,那個名,仲由,字,子路的名字。要知道,三皇五帝到如今,可就隻有一位賢人”子路”啊。
其實,我們村從前叫“滋露”。隻因為某年某月某一天,子路隨孔子周遊列國路過我們村時,累了, 便坐在村口的大槐樹下休息,當然還要讀一會兒書以示高雅,從此“滋露”村改名為“子路”村。可見子路當時堪比現在的網紅。
後來,鄉親們就在村頭的半山腰上大興土木,修建了富麗堂皇而且遠近聞名的“仲由讀書處”大廟宇,盡管子路從來沒有親自在他的“讀書處”讀過書,可子路學堂卻眾人皆知。
試想,上私塾學堂的孩子們,天天在七十二賢人之一的眼皮底下讀書,想不成材都難。
果然,明清時期,我們村出了不少的秀才舉子,在朝廷做大官,甚是威風。可不幸的是,到了我父親那班同學該進京趕考時,延續了幾千年的朝廷統考結束了。
因為革命來了,縣城裏有了洋學堂。
父親是個追求詩和遠方的有誌青年,便毫不遲疑地騎著毛驢,帶上奶奶為他準備的進京趕考用的銀子進城學習。
這一進城,我父親可大開眼戒!學堂裏竟然有女同學,而且都沒有裹小腳,不但走得飛快,還可以像可愛的小鹿一樣蹦蹦跳跳。
這讓二十歲出頭的父親很受刺激,他馬上回家告訴我奶奶一個新詞叫“婚姻自主”。想要把父母包辦的我那小腳母親退婚回去,換一大腳娘們。
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沒等父親解釋完畢,就讓仆人搬來一長凳子,讓我叔叔和大爺把父親綁在凳子上,她自己親自用一個叫做“家法”的木片打,那劈裏啪啦的聲音加上父親的嚎叫,嚇得整個三千多人的村莊如同戒嚴一般。
從此,我奶奶的威望更是不可小覷。村裏的婦人們晚上哄小孩睡覺時, 都拿我們的家法說事。並且,隻要奶奶一出門,正在街上調皮搗蛋的孩子們立馬就不見了蹤影。所以,鄰居們都戲稱她為“掃街大王”。
總之,奶奶這一頓打,還非常重要地把父親打成了家族救星。
因為,當父親在城裏邊上學邊療傷的時候,有一天,他去中藥店取藥,猛然看到報紙上有打土豪分田地,土地改革的消息。
父親一驚,混身的傷疼立馬好了一半。於是,連夜騎著毛驢奔回家去,並於深夜召開了緊急家務會議。
我奶奶雖然腳小,頭腦可不小,她能從報紙上聞到血腥氣味。所以,當機立斷,關閉油坊生意,廉價賣掉大批田產,三個兒子分家另過。
在當時,大戶人家分家與窮人鬧革命一樣地不可思議,是家族敗落的象征。可是,我奶奶是見過世麵的大家閨秀。聽說,她的祖父在朝廷上做過N品大官。她娘家雖是過氣的豪門,但即便耳聞目睹也遠超過那些小家碧玉見過的場麵。
所以,我們家族就把本來的一個巨大的園子,用高牆分割成四個院落。還把各家後院的花園小徑鏟了,犁平了種上莊稼。一幅莊戶小人家的樣子。各房還把自己的細軟銀子裝進缸裏,在一個風高月黑的夜裏,分別埋在自家的槐樹下或牆角處。我母親更有智慧,還把娘家陪嫁的一對乾隆年間的花瓶用棉被包了藏在麵缸裏。
當時,村裏人半驚半喜地感覺到,這家沒落了! 便爭相搶購我家的土地。就這樣,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在劃分階級成份時,由於我們家族的傾情奉獻,我們村很多人家由貧農成份一躍而成為中農, 我們家也榮幸地由地主降格為中農成份。
我們後輩一想到這裏,就千恩萬謝我那聰明過人的父親。
否則,如若是地主成份的後代,我現在還不知哭昏在哪個牆角裏呢。
不但如此,我父親年輕時還是個熱血愛國青年,參加過名震中外的抗日戰爭。隻是在申請入伍時,首長見他穿著長袍馬褂,一介白麵書生,便舍不得讓他上前線,而是留他在後方抬擔架,救傷員。
我父親為此留下了終生遺憾,否則,他怎麽也應該是個南下幹部,而不是小學教員。
在文革中,每當有人拿我們家族曾經擁有的土地和油坊說事時,我父親就給他們講他在戰爭中,如何邊打瞌睡邊抬著救護八路軍的擔架, 在山路上狂奔。故事很長, 直講得紅衛兵們麵紅耳赤,羞嗒嗒地自動散去。但是,我父親並不到此為止,而是乘勝追擊,揪住一個帶頭的孩子的衣領,嚴厲地喝斥他們的反常行為,並命令他們立即回學校上課。嚇得他們都賊一般地溜走了。
點讚!我那聰明智慧又威風凜凜的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