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綁架時的劍劍固然表現英勇,畢竟年紀還小。周二從警局回家後洗澡,吃了半碗稀粥,頭才挨著枕頭就睡過去了。
一直睡到周三午後起床,小女孩這才緩過勁兒、咂過味兒來。那之後的幾日,白天緊挨著姥爺坐在沙發上,卻不肯再看抗日神劇了,日本鬼子一出來就往姥爺胳膊底下鑽。等吃過晚飯,會左手捏著爸爸的衣襟,右手握著媽媽的手,就那麽幹坐著,不玩玩具也不肯出門。父母倆隻要有一個走開的時間超過上廁所,劍劍的兩隻眼睛就會驚惶地四處搜索,同時咧開小嘴嚎:“矮、哎——”夜裏睡在爸媽中間,有時身子會猛地一震,隨後便閉著眼哼哼。需要爸媽伸手拍著她才能再次入睡。
“這是嚇著了!”
周五本是劍劍的生日,邵母站在一旁,心疼地望著外孫女,但不知該怎麽安撫。邵母從來就沒單獨帶過孩子,對小小孩這樣事物更是有些怕怕的。試探地衝保姆說:“我看今晚就安安靜靜吃個蛋糕吧,別再刺激她。”
而保姆永遠是一副見怪不怪、隻要我在的神情,就好像她帶過的每個孩子都被綁架過。“太太不用擔心,小孩子恢複得快,過幾天就沒事了。”
孩子好歹平安歸家了。邵艾頭兩天的注意力都放在劍劍身上,怎麽疼都疼不夠。同時她又逐漸察覺到剛強的狀態似乎不對頭,十分不對頭。那一個星期他都是早早出門,晚飯時分回家,說是參與案件善後工作,誰知道呢?不問,就不跟家裏其他成年人多說一個字。好像誰都欠了他似的,隻有跟劍劍講話時和顏悅色。
夫妻倆晚上陪劍劍的時候,各自在腿上支著手提電腦處理公務。剛強有時會一個接一個地給秘書和同事們去電話。不就才一個星期沒上班麽?我也一個星期沒上班呢,邵艾忿忿地想。這也就是在中國,放到西方即便你是大領導,也不能在非工作時間這麽頻繁地聯係下屬。
目前剛強單位裏知道綁架事件的除了秘書李尚,隻有兩三個領導。由於主犯豹哥還逍遙在外,警方認為此事最好暫時保密。這讓邵家人鬆了口氣,否則不知道會有多少記者時刻堵在門外。
等一家三口洗完澡上床,剛強總是很快睡著。事實上邵艾認為他未必真的睡了,很可能是裝的。他一定是有心事,還不肯跟她說,每次問他,要麽回答“沒事兒”,或者“我想靜靜”。
“請問這位靜靜小姐是何方神聖,讓你成天想她,能跟我透露下嗎?”有次趁劍劍去廁所蹲大便,她這樣調侃他。
擱過去他肯定會反唇相譏,現在應對她的隻有沉默。她嫁的這個男人變了,變得讓她不再熟悉。又或者她從來也沒真正了解過他,他倆從前感情好僅僅是因為相處時間太少?也不完全是吧,當年她跟方熠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但她就敢打包票了解方熠的為人。所以還是要分人。
總之每天就這樣思前想後,被沉悶的氣氛壓得透不過氣,夜裏經常要到一兩點才能睡著。有時真想把身邊那家夥從床上揪起來盤問,可爸媽還住在家裏呢。以她現在的情緒,跟他講不了兩句恐怕就得吵起來。
其實到現在她也沒琢磨明白,那天上午在臥房裏他為何會發那麽大的火?由於同韓國藥企打官司,前陣子邵氏藥業的股票一直走低。這時若有大批股票忽然被拋入二級市場,肯定會引起股民恐慌,也根本賣不出去。所以她才打電話給蔡冬輝,看他肯不肯幫忙接一下盤,這種熟人間的操作並不違規,跟市麵上常見的坐莊、殺豬盤倒不是一回事。
後者通常是由中間人為莊家聯係好接盤方。交易發生之前,莊家會一次性付給接盤方和中間人總股市交易額6%到8%的費用,而且都是現金紙幣、麵對麵交付。作為接盤方的可能是上市公司大股東或者公募基金,與莊家談攏條件後,會在開市前提早進場收集籌碼,將股價拉升。
而這期間通常還會有一些被雇傭的網絡炒股大V們出來站台,說根據他們的豐富經驗和對股市的了如指掌,某某股票近期會飆升,號召散戶們買入。現在散戶們一看預言成真,股價真的升了好多,還不一擁而上?
此時接盤方剛好高位出貨。理想的情況下,大家都有得賺。然而當中的風險也不小,即便股價被成功拉升,未必真的會有資金接盤。因為是非法交易,對方隨時反悔了你也不能告他去,所以大家誰都信不過誰。當然更有可能的是莊家、接盤方都賺到錢後,股價下跌,把散戶們給坑了。散戶若是不肯跟風,那接盤方就被套牢了。然而接盤方若是公募基金的話,最後倒黴的還是掏錢投資的老百姓。這才是“殺豬盤”這個說法的起源。
邵艾與蔡冬輝的操作不屬於這種情況。蔡的手裏至今持有邵氏藥業一百萬股,買入後並未立即拋出去坑害散戶。隻是目前邵家的財產已被警方“軟凍結”,就是口頭通知邵家,這幾天不要有大的開支。等結案後,邵家當然會回購蔡手中的大部分股票。事實上很多上市股東之間,甚至包括大型國企,經常會有類似的大宗交易。有時就是打個電話問對方:“喂,你接我一個億嘍!”隻要誠心無欺詐,不搞投機倒把就不犯法。
此外,還賣出去的120萬股不知都在什麽人手裏。邵艾想不通,除了打過招呼的蔡,還會有誰這麽好心,可能都是散戶吧?
回到周二那天早上,她給蔡打電話是股市開市之前。也是突然想到這個點子,打算試一試,還不知人家肯不肯。剛強那時在睡覺,就沒征求他的意見。都是為了救劍劍啊,他難道不希望劍劍早日回家,為什麽會對這件事如此介意呢?又或者全都是借口,就是過夠了。
他倆哪年結婚來著?2005,嗬嗬,今年2012,剛好七年啊。這是癢癢了吧?皮癢了就該揍,沒啥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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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周日下午,劍劍的神態明顯看著輕鬆了。手裏攥著根繩子,繩子另一端係著魏藍阿姨送給她的生日禮物木頭狗,輪子轉動時狗嘴一張一合,在家裏吧嗒、吧嗒地走來走去。胃口也恢複了,那叫“報複性吃喝”,晚飯啃了兩隻雞腿和三條肋排,姥姥姥爺都擔心她撐著。
邵艾正盤算著,是時候找剛強好好談一次了。結果周一早上天還不亮,就聽到他起床進了浴室。她下床跟進去,見他穿著睡衣,正在水池前刮臉。問:“這麽早出門?”
“嗯,”從浴室的大鏡子裏可以看到,他的麵色並不好,有黑眼圈甚至鬆弛的下眼袋,顯然沒有像他表現出來的一覺到天亮。“我今天得回深圳上班了。”
“哪天回來?”她問,等了一會兒,見他沒回答又追加了一句,“爸媽周六回蘇州,別告訴我你周五之前回不來。”
他手中停頓,“爸媽……你跟劍劍不回去?”
邵艾的火騰地就起來了,脖子和胸腔止不住地顫抖。“不是說好了都搬來廣東,怎麽你很希望我和劍劍回去,不願意再見到我們娘倆了?要是那樣的話,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這輩子再也別想見到我們。”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說,口氣中有抱歉,但也沒有轉過身來對她有別的表示。
邵艾正想問,那你是幾個意思?腿上的睡褲一動,低頭見劍劍居然站到她身邊,揪著她的衣服,仰頭看看她,又看看爸爸。那對大眼睛裏沒有困意,滿是人間清醒。
“劍劍,怎麽這麽早就醒了?”邵艾蹲下身子,強迫自己擠出一個笑容。
劍劍嗲聲嗲氣地說:“我想去兒童樂園。”
“不能去兒童樂園!”剛強忽然轉身,衝母女倆叫道。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緩慢地喘了幾口氣。
劍劍是在海濱公園的兒童樂園裏失蹤的,邵艾能理解他的心情。不過至於這麽激動嘛,嚇著孩子。想了想,對劍劍說:“要不媽媽帶你去玩具城買個電動小車,你在家裏開?完了再去吃麥當勞,好不好?”劍劍最喜歡麥當勞的炸雞。
“好,”劍劍又望了爸爸一眼,用小大人的口氣對邵艾說,“別擔心太太,他就是嚇著了,過幾天就沒事了。”
這話讓夫妻倆都忍俊不禁,浴室裏的事就這麽翻篇了。剛強也沒在家吃早飯,因為工人們才起床。帶上公文包,獨自前往深圳羅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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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邵艾每日去珠海子公司上半天班。2012前後,我國中藥界正興起“人工合成瀕危藥材”的熱潮。其實七幾年的時候,東北製藥廠就攻克了人工合成黃連素(小檗堿)的技術,因為植物提取黃連素容易造成生態環境破壞。最近這幾年,比如中國醫學科學院、清華大學科研團隊,很多高校與大藥廠合作,希望能研製出人工麝香、羚羊角,甚至人工熊膽粉什麽的,用來替代天然物,也算是保護瀕危動物的一種善舉。
既然中成藥與中藥種植是邵氏藥業的支柱產業,邵艾當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這個領域占據一席之地。但她希望能和知根知底的科學家建立長期穩定的合作關係,自然首先想到了方熠。隻是方熠目前的實驗室雖已步入正軌,規模上與“那些”科研團隊——大教授們手下有著上百人的組,各種助理教授、研究員、博士生博士後、花不完的研究基金、一年幾百篇科研論文——還是無法比擬的。邵氏位於蘇州的研發部都在滿速運行,一時間沒有能力和資金再引進新的項目。
剛好在這麽個時候,美國一家叫伯萊安的大藥廠打算進軍中國市場,並與中國現有藥企合作。邵艾一合計,不如將合辦的公司開到深圳龍崗區。位於深圳福田的子公司原本由姨父經營,他出國後從總部調過去一位姓曹的高管接任總經理。邵艾目前的計劃是,把曹經理調來珠海,自己去福田,這樣和剛強緊挨著但又不在他的轄區內。
但考慮到福田這些年的地價也是一日千裏,中美合資的公司不如建到龍崗區,人家華為那些大公司不都在龍崗麽?那裏目前還可以從村民手中購買到廉價土地。合成中藥需要解碼蛋白的三維結構,既然都要合作,有沒有可能讓美國公司那邊派人、帶技術過來?再讓方熠帶頭組建一個研發團隊,這個算盤打得不錯吧?一家三口可以團聚,也沒耽誤了家族事業的發展。
哪承想自己的老公淨在這種關鍵時候出幺蛾子。晚上她打電話給他,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他,卻沒得到預期中的支持,這讓她困惑又憋氣。
“到底你覺得我這些想法中,有哪條不合理的?”邵艾在電話中的口氣已經相當不客氣了,“當初不是你哭著喊著(這裏被她誇張了)要我們母女倆從蘇州搬過來的嗎?現在事到臨頭了,是不是跟那些長久分居兩地的夫妻一樣,忽然間意識到,家庭生活會大量占用自己的工作時間?”
真要是這麽想,就別他媽結婚!這句隻是在腦子裏罵了一遍,她還是克製住自己了。遲早會當麵罵出來,除了這句還有好多個問句。但是必須當麵,她得看著他的表情,電話裏問就浪費了。人不說話的時候,表情也能泄露信息。
“邵艾,”電話那邊是個疲憊的男中音,“你給我點時間,我最近需要……把一些事情……理清楚。”
“行,那你忙吧,”她用回軟的語氣說,“周五要是沒事,早點回家。”
還不錯,周五那天下午四點到家的。一家三口連同劍劍的姥爺姥姥在客廳裏說了會兒話。邵艾從沙發上起身,走到剛強麵前,對他說:“來吧,區長,咱倆上樓談談?”
他抬頭查了她一眼,又低下頭,聲量像蚊子嗡嗡,“有什麽好談的。”
“嗬,躲我?”她用眼角居高臨下地斜視著他,“許剛強,你以為我當初嫁給你,僅僅是因為你長得帥?”
即便吵架時也別忘了讚對方幾句。別問她是哪裏學來的。“我是覺得,你比其他男同學更像個男人。這才幾年的光景,別讓我把你看扁了。”
“劍劍,跟姥姥姥爺去外麵開小車,好不好?”邵母對跪在地上擺積木的外孫女說。
剛強站起身,跟著太太上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