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兄弟還是君臣?
知恩
寫一封信,自己讀是一種解釋,收信方讀是另一種解釋,第三方讀又是第三種解釋。關鍵就是用詞模棱兩可,這事兒早在727年,渤海國第二任君主大武藝就做過。他寫給日本的國書說“有扶餘之遺俗”至今在日本史學界有兩種讀法:一種認為,此言之意是說渤海、日本同屬扶餘之血脈,是兄弟。另一種認為,這是渤海稱臣之謂,表示日本是扶餘之宗,渤海願得其遺俗。而旁觀之唐帝國認為這隻是文字遊戲。
據日本自己的《續日本紀卷10》載(凡《續日本紀》皆據:https://zh.m.wikisource.org):
庚寅。渤海郡王使首領高齊徳等八人。來著出羽國。遣使存問。兼賜時服。
丁亥。先是遣使七道。巡検國司之狀跡。使等至是複命。詔依使奏狀。上等者進位二階。中等者一階。下等者破選。其犯法尤甚者。丹後守從五位下羽林連兄麻呂處流。周防目川原史石庭等除名焉。授正六位上背奈公行文從五位下。”渤海郡王使高齊徳等八人入京。
丙申。遣使賜高齊徳等衣服冠履。渤海郡者舊高麗國也。淡海朝廷七年冬十月。唐將李????伐滅高麗。其後朝貢久絕矣。至是渤海郡王遣寧遠將軍高仁義等廿四人朝聘。而著蝦夷境。仁義以下十六人並被殺害。首領齊徳等八人僅免死而來。
五年春正月戊戌朔。廢朝。雨也。
庚子。天皇禦大極殿。王臣百寮及渤海使等朝賀。
甲辰。天皇禦南苑。宴五位已上。賜祿有差。
甲寅。天皇禦中宮。高齊徳等上其王書並方物。其詞曰。武藝啟。山河異域。國土不同。延聽風猷。但増傾仰。伏惟大王。天朝受命。日本開基。奕葉重光。本枝百世。武藝忝當列國。濫惣諸蕃。複高麗之舊居。有扶餘之遺俗。但以天崖路阻。海漢悠悠。音耗未通。吉凶絕問。親仁結援。庶葉前經。通使聘鄰。始乎今日。謹遣寧遠將軍郎將高仁義。遊將軍果毅都尉徳周。別將舍航等廿四人。齎狀。並附貂皮三百張奉送。土宜雖賎。用表獻芹之誠。皮幣非珍。還慚掩口之誚。主理有限。披瞻未期。時嗣音徽。永敦鄰好。”於是高齊徳等八人並授正六位上。賜當色服。仍宴五位已上及高齊徳等。賜大射及雅樂寮之樂。宴訖賜祿有差。
二月壬午。以從六位下引田朝臣蟲麻呂。為送渤海客使。
壬午。齊徳等八人。各賜彩帛綾綿有差。仍賜其王璽書曰。天皇敬問渤海郡王。省啟具知。恢複舊壤。聿修曩好。朕以嘉之。宜佩義懷仁監撫有境。滄波雖隔。不斷往來。便因首領高齊徳等還次。付書並信物彩帛一十疋。綾一十疋。■廿疋。絲一百■。綿二百屯。仍差送使發遣歸郷。漸熱。想平安好。
丙辰。授正五位上門部王從四位下。正四位下石川朝臣石足正四位上。正五位上大宅朝臣大國。阿倍朝臣安麻呂並從四位下。從五位上小野朝臣牛養正五位下。從五位下多治比真人占部從五位上。正七位上阿倍朝臣帶麻呂。正六位下巨勢朝臣少麻呂。從六位下中臣朝名代。正六位上高橋朝臣首名。大伴宿禰首麻呂。正六位下紀朝臣雜物。正六位上阪本朝臣宇頭麻佐。田口朝臣年足。正七位下笠朝臣三助。下毛野朝臣帶足。外正六位上津嶋朝臣家道。從六位上上毛野朝臣宿奈麻呂。正六位上若湯坐宿禰小月。葛野臣廣麻呂。丸部臣大石。葛井連大成並外從五位下。▼是日。始授外五位。仍敕曰。今授外五位人等。不可滯此階。隨其供奉。將敘內位。宜悉茲努力莫怠。
六月庚午。送渤海使使等拜辭。
辛亥。遣渤海使正六位上引田朝臣蟲麻呂等來歸。
九月壬子朔。日有蝕之。
癸醜。天皇禦中宮。蟲麻呂等獻渤海郡王信物。
己未。從二位大納言多冶比真人池守薨。左大臣正二位嶋之第一子也。
丙子。遣使以渤海郡信物。令獻山陵六所。並祭故太政大臣藤原朝臣墓。
庚戌。遣使奉渤海信物於諸國名神社。
此段曆史,可參閱台灣羅麗馨教授之《十九世紀前的日韓關係與相互認識》(Ainosco Press, 2020,頁78)
羅麗馨女士為國立中興大學文學院歷史係教授,宜蘭人,出生於宜蘭市,中興大學歷史係畢業,之後,於東海大學歷史研究所獲碩士學位、日本九州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其對於日本外交曆史,深有見地。
羅教授認為:此一國書中,稱日本君王為“大王”,欲與日本“永敦鄰好”,大體可以推測渤海絕非以附庸國自居。羅教授繼續考據道:之後的來往中,亦看不出以日本為宗主國,自處附庸國的文句。
羅教授說:日、渤兩國的外交,從一開始雙方認知就不同。此後就渤海國書的書式、文句,兩國常起名分之爭。比如日本天皇在753年賜璽書給渤海使臣,強調日本與高麗是“族惟兄弟、義則君臣”,意思就是我們同樣是扶餘的後代,血緣上像同胞兄弟一樣,但是,從社會倫理和國際關係上,我們像君臣一樣,你是我的附庸。
這樣的爭執延續到渤海、日本的曆代君主,並且在每次的國書來往中議及。比如771年,口水戰繼續升級,日本請渤海使臣修改國書:
丁酉。先是。責問渤海王表無禮於壹萬福。是日。告壹萬福等曰。萬福等。實是渤海王使者。所上之表。豈違例無禮乎。由茲不收其表。萬福等言。夫爲臣之道。不違君命。是以不誤封函。輙用奉進。今爲違例。返卻表函。萬福等實深憂慄。仍再拜據地而泣更申。君者彼此一也。臣等歸國必應有罪。今已參渡在於聖朝。罪之輕重無敢所避。」陸奧出羽蝦夷歸郷。賜爵及物有差。
丙午。授外從五位下昆解沙彌麻呂從五位下。渤海使壹萬福等改修表文代王申謝。
己夘。賜渤海王書雲。天皇敬問高麗國王。朕繼體承基臨馭區宇。思覃徳澤。寧濟蒼生。然則率土之濱。化有輯於同軌。普天之下。恩無隔於殊隣。昔高麗全盛時。其王高武。祖宗奕世。介居瀛表。親如兄弟。義若君臣。帆海梯山。朝貢相續。逮乎季歳。高氏淪亡。自尓以來。音問寂絶。爰■神龜四年。王之先考左金吾衛大將軍渤海郡王遣使來朝。始修職貢。先朝嘉其丹款。寵待優隆。王襲遺風。纂修前業。獻誠述職。不墜家聲。今省來書。頓改父道。日下不注官品姓名。書尾虛陳天孫僣號。遠度王意豈有是乎。近慮事勢疑似錯誤。故仰有司。停其賓禮。但使人萬福等。深悔前咎。代王申謝。朕矜遠來。聽其悛改。王悉此意。永念良圖。又高氏之世。兵亂無休。爲假朝威。彼稱兄弟。方今大氏曾無事。故妄稱舅甥。於禮失矣。後歳之使。不可更然。若能改往自新。寔乃繼好無窮耳。春景漸和。想王佳也。今因廻使。指此示懷。並贈物如別。
庚辰。渤海蕃客歸郷。
但是事情的發展趨惡,不久:
丙辰。能登國言。渤海國使烏須弗等。乘船一艘來著部下。差使勘問。烏須弗報書曰。渤海日本。久來好隣。往來朝聘。如兄如弟。近年日本使內雄等。住渤海國。學問音聲。卻返本國。今經十年。未報安否。由是。差大使壹萬福等。遣向日本國擬於朝參。稍經四年。未返本國。更差大使烏須弗等■人。麵奉詔旨。更無餘事。所附進物及表書。並在船內。
戊辰。遣使宣告渤海使烏須弗曰。太政官處分。前使壹萬福等所進表詞驕慢。故告知其狀罷去已畢。而今能登國司言。渤海國使烏須弗等所進表函。違例無禮者。由是不召朝廷。返卻本郷。但表函違例者。非使等之過也。渉海遠來。事須憐矜。仍賜祿並路糧放還。又渤海使取此道來朝者。承前禁斷。自今以後。宜依舊例從築紫道來朝。
也就是說,渤海多次欲以平等國家的身份與日本締結邦交,日本多次要求其成為附庸國,國書來往,爭執不斷,從《續日本紀》也可看出,渤海使團在日本逗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待遇也是六位以下,不及很多日本大臣。最後國書交往不暢,送客規格亦降格,且規定以後渤海來客,必須走築紫道一條途徑,而不是自由出入。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複旦大學葛兆光教授對於日本史學的論述:日本近代之白鳥庫吉、內藤湖南,以及更早的那珂通世,都在“推動一個共同的研究趨勢,我概況下來就是:對中國周邊的關注與對亞洲聯係的重視。”(《想象異域》附錄三:借鄰居的眼睛重新打量東亞與中國,頁279)。
葛先生說,曆史研究到今天,有四個“現代性變化”:時間縮短,空間擴大,史料增多,問題複雜。時間縮短是把以前神話傳說曆史給截去了,更多從有充分文獻的曆史時段切入。空間擴大就是從國別史發展到地區史,其中東北亞和中亞史特別令人關注。史料增多是因為多語種史料的互相參照以及甲骨文、居延漢簡、敦煌等文物的發現,乃至把詩歌和私人書信包括進來。問題複雜指的是不僅關注政治、製度、經濟,而且也關注起認同等心理曆史或曆程。
國書用語,在渤海與日本的來往中,因此成為一個“現代性問題”:我們不必深究扶餘的神話傳說,僅僅聚焦八世紀即可。空間上,除了渤海、日本,其實還有蝦夷從中打劫、唐帝國對渤海和日本的監控。史料上,用的都是漢語,因為當時漢語如同歐洲中世紀之拉丁語,是文質彬彬的象征,也是各個國家用來外交、記錄的通用語。問題複雜,因為涉及到不僅是渤海、日本之關係,還有誰是“萬王之王”、誰可以稱帝的問題。唐在這個過程中,是無疑的霸權,但是唐的兩個附庸國之間,竟然也是外交紛爭不斷,告訴我們曆史上沒有簡單的主從關係,如果可以同時參考渤海、日本在八世紀給唐的奏表、以及唐給他們的璽書,就更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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