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的解決方案

知恩舊作:桃花源側記之六

2020.4.8-11溫哥華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

先看陶淵明原文: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複前行,欲窮其林。 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髴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鹹來問訊。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複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複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有沒有想過桃花源裏的人們走出桃花源“歸隊”(這兩天刷屏熱詞)會發生什麽?陶先生沒有告訴我們,但是曆史上還真發生過,兩起和加拿大息息相關。我們就用這兩個例子,看看“後世外桃源”的景況。

第一個例子簡而言之叫“格格不入”,第二個例子概括起來叫“兩麵不是人”。桃花源的人們“歸隊”的時候,當然指望的是“夾道歡迎”、“熱烈擁抱”、“血濃於水”,加拿大接待這兩個例子裏的人的時候也是“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但是不久就發生了很骨感的現實。

格格不入的一群人中文譯為“杜霍博爾人”,英文是”Doukhobor”,讀出來的發音更像“杜克博”,不知道中文翻譯是根據英文呢還是俄文發音。在百度上,幾乎找不到這個詞條太多的信息,所以中文世界對他們很陌生。為了行文方便,這裏簡稱他們為“老杜”,用“老”字,一方麵因為現在居住在加拿大的他們大部分都是七老八十了,另一方麵,是這故事主要發生在1899年前後,夠老了。

老杜們是按宗教信仰集結起來的一批俄羅斯、烏克蘭、高加索人,而不是按人種、語言、民族等集結起來的。他們的來源待考,17世紀開始出現在俄羅斯和烏克蘭,主要反對俄羅斯東正教,所以給沙皇遷徙到高加索格魯吉亞等地,他們的宗教領袖流放到西伯利亞,但是保持和他信徒的通信,幾經鎮壓、幾經分裂、幾經波折,老杜們真是一群小強,遷徙到哪裏,哪裏開花;流放到哪裏,哪裏發芽。而且開花發芽後,離群索居,不和其他人民群眾打成一片,自建“桃花源”。幾代沙皇氣得牙癢癢,1899年,雇了哥薩克騎兵要一舉滅了老杜。

“刀下留人!”加拿大政府不遠萬裏對沙皇隔空喊話,“要不請他們移民加拿大吧?”

如此願意分擔愁煩的加拿大就是全人類的好朋友啊!沙皇立馬答應,打包全收吧!大文豪托爾斯泰捐出自己的版稅、發起籌款行動,湊齊了三萬盧布,供8780個老杜移民加拿大。後來還有早前試圖移民塞浦路斯的、流放西伯利亞的一些零零散散的老杜移民了加拿大,最後世界上所有老杜統統移民了加拿大。加拿大歡迎老杜,給他們安排在農業特別需要人手的草原省份。老杜們根據教主的教導,老早就成了素食主義者,同時特別愛務農,為了愛護動物,老杜們自己拉犁,不用家畜,雖然辛苦,但總歸是種植業的好手。如此安排,從加拿大政府的角度,從老杜的角度,都是“雙贏”“互惠”,幾乎要打造歡迎桃花源人民歸隊的世界典範。

好景不長,一方麵,老杜們在加拿大重新建設了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另一方麵,他們堅持反政府,不把田產注冊在自己名下,而是都注冊在教主名下,不把孩子送公立學校,而是從小隻教他們的教義,大部分老杜都堅持文盲,認為不用學習,隻要低頭拉犁,而且男人們集體下地耕作的時候,女人們集體在廚房裏做飯,老杜心中隻有集體。另外,教主教導信眾不要使用武器、別服兵役,移民加拿大後不久,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都缺人手哪,老杜們卻拒絕幫忙。這一係列事兒,氣得加拿大幾乎要打包退貨,送他們回沙皇那裏。當然,沙皇已經被列寧同誌革了命了,沒有退貨接收方了。所以加拿大就把老杜們打包,遷徙到更鳥不拉屎的BC省內陸尼爾遜地區,繁衍成四萬多的老杜們就走啊走,徒步走到他們新的居住地,又建了個桃花源:“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還是拒絕私產、拒絕教育、拒絕兵役。俺BC省接收方可不是像老杜們一樣吃素的,立馬請他們“歸隊”,不注冊私產,您的田地就充公了;不接受教育,奪了你們的孩子,直接送寄宿學校;不服兵役,給我們軍事後方修橋鋪路。修橋,老杜答應了,他們在BC省修的橋真好,到現在還在用,最早修的橋成為加拿大曆史文物保護單位。孩子,老杜們不答應,但是沒有辦法,胳膊扭不過大腿,就把思念的淚咽到肚子裏,但是孩子們漸漸就不繼承老杜的一套了,所以今天存活的老杜大部分七老八十了,再過五十年,老杜就要成為曆史文物,在博物館供參觀了。私有化,老杜不答應,他們感念托爾斯泰呢,托翁和老杜的教主都教導集體主義。老杜們這一激動,忘了教主還關照別使用武器、不要暴力、要和平的最高指示了,突然間變成BC省最大的縱火犯,到處放火。上千名老杜被逮捕,俺不吃素的BC省政府蓋了監獄關他們,老杜們就把監獄燒了。BC省就劃出一個孤島關他們,這才稍微平靜點兒。關得最久的三個老杜女士,1984年才獲釋,才放出來,其中的兩個老太太又去放火了,又判3年,考慮到年邁體弱,監外執行。據統計,加拿大接過沙皇這燙手山芋後,光被燒,就有2千萬的經濟損失。另外,老杜男人特別愛裸體遊行,也是“悉如外人”的令人驚訝之舉。很多裸體老杜被關進聯邦感化院或心理治療中心。

老杜離群索居、自給自足還包括不和外人結婚。2018年,我的一個碩士生,自己不是老杜,要和一個老杜結婚了。這也是那個老杜社區第一次娶非老杜女子。我的學生告訴我,現在的老杜歸隊了,不在那麽“格格不入”了。

再說一個特別不想“格格不入”,特別想“歸隊”的例子,如果說老杜的例子還有點no作no die不是很讓人同情的話,下麵的例子真是令人同情、“歎惋“、唏噓不止。

這批人學名叫“阿卡迪亞人“,英文叫Arcadian,來自法國,住在加拿大。希臘伯羅奔尼撒中部有個地方叫阿卡迪亞,希臘語的意思是”豐饒之地“,特別田園牧歌,後來西方小說、戲劇、油畫等多以阿卡迪亞命名,其實就是陶先生”桃花源“的西方版本。這次疫情,很多西方人又想起了法國畫家普桑(Nicolas Poussin)那幅陳列於盧浮宮的傳世之作《阿卡迪亞的牧羊人》,畫麵上三個牧羊人在好奇地察看一塊墓碑,上麵用拉丁文寫著:“Et in Arcadia ego”(我也在阿卡迪亞),而這裏“我”之所指,專家們多解釋為“死”。死亡似乎無所不在,就連人間天堂也躲不開死亡。但直立的婦人麵色平靜,一手搭在麵帶恐懼的小夥子背上,仿佛在安慰他不要驚慌。評論家認為畫中的婦人是藝術的代表,她的靜好似乎是在告訴人們:“生命短暫,藝術久長。盡管有死亡一時囂張,最終的勝利者卻是美。美將戰勝死亡,長存於世。”

這批“阿卡迪亞人“,來自法國普瓦捷(Poitiers),到了加拿大諾華斯高沙(Nova Scotia)安頓下來,覺得一切都這麽美好,不如稱這裏是”阿卡迪亞“(桃花源)吧!他們給地起了名字,別人就按地名給他們起了名字”阿卡迪亞人“。這裏為了行文方便,簡稱他們為”老阿“。

我的腦海裏,普瓦捷是福柯先生的出生地,也是公元732年基督教世界抵抗伊斯蘭大軍取得的普瓦捷大捷的關鍵地點,沒有這大捷,整個歐洲那個時候就會伊斯蘭化。伊斯蘭大軍從西班牙一路朝北,深入高盧腹地,折戟於普瓦捷。福柯一生致力於對權力的研究,是不是因為他出生在一個權力爭鋒的關鍵地點?

17世紀的老阿們可不認識20世紀的福柯,也不一定記得8世紀的大捷,他們也不認識遠在高加索的老杜們,他們考慮的是法國過度的君主製和不斷的戰爭,考慮多了,50家老阿們一商量,“率妻子邑人“橫跨大西洋去了正在塑造雛形的加拿大,挑了塊地方務農,稱這”桃花源“為”阿卡迪亞“,自己從此變成世界曆史中的”催淚彈“。

老阿們選的這阿卡迪亞坐落在諾華斯高沙(Nova Scotia),那是“新蘇格蘭”。歐洲殖民者和南北朝“衣冠南渡”那時一個思路,故鄉叫啥,新地兒就添個“新”字兒。從“新找到的地兒”(紐芬蘭)一路往南,依次排列著“新愛爾蘭”(今稱愛德華王子島),“新蘇格蘭”(即,諾華斯高沙),“新英格蘭”(美國最早的東北數州),在新英格蘭還有個城市最早是荷蘭人呆的,叫新阿姆斯特丹,後來英國人搶過來,叫新約克,今譯“紐約”。法國把紐芬蘭到墨西哥灣的廣闊天地都叫新法蘭西,和英國殖民地多有重疊,因此多有爭執和戰爭,老阿們不幸卷入其中了。新西班牙更大,幾乎從德克薩斯、加利福尼亞一直貫穿到中南美洲。這裏也看見英國殖民者的“精耕細作”。我經常請教我的同事,英法西三大殖民力量,留下的國家為什麽有的強大,有的羸弱?和殖民主是不是有關係?這要另外寫文章談。打住,回到老阿。

所以說老阿們選的地兒,自個兒覺得賽天堂,樂嗬嗬命名“桃花源”/“阿卡迪亞”,可是坐落在英國和法國殖民者奮力爭奪的“新蘇格蘭”啊!英國人過來,一看,老阿一口法語,還不一樣把他們當法國人給揍了?法國人過來,一看,老阿呆在英國殖民地乖乖地種著地,當初離開法國就動機不純,估計是法奸,得教訓一通,也是一通揍。老阿這苦啊,奮力聲辯道:俺就農民,找個地兒安家,你們打你們的,俺誰都不幫,行不行?英國人和法國人互相瞅一眼,對老阿說:不行!你要麽站隊,要麽滾!

於是有了《驅逐阿卡迪亞人法令》。老阿被迫離開自己構建的“桃花源”。上哪兒呢?有的去了“新法蘭西”(今天的路易斯安那),和那裏的通婚,留了下來,後代就不叫“阿卡迪亞人”了,改稱卡津人(Cajun)。西班牙說,你們好歹信天主教,要不來我的殖民地?所以有的老阿去了佛羅裏達,有的去了阿根廷。有的老阿回了普瓦捷。後來西班牙給英國一通胖揍,輸得威風掃地。英國人到了佛羅裏達一看,呦,老阿躲這兒來啦!繼續滾!到了南美的老阿、回了老家的老阿,日子一樣不好過,一樣被驅逐。這三滾兩逐的,老阿就差跪求移民火星得了!他們盤算來盤算去,又那麽惦記著自己辛苦開發的“桃花源”,就悄悄地都回到阿卡迪亞了。那時,已經有了新成立的加拿大了,加拿大對這幫說法語的,看在魁北克人的麵子上,就容了老阿。可魁北克人覺得老阿算什麽法裔啊?他們離開法國太久了,所以也歧視老阿。說英語的加拿大人就更不要看老阿了。所以規定,老阿家門口,必須掛一五角星,好像猶太人在德國得佩戴六角星一樣。老阿能回到他們的桃花源已經心滿意足了,掛就掛吧。所以到今天,老阿門口還是掛五角星,隻是老早撥亂反正、平反了,現在掛,那是自豪。當然,漸漸離開桃花源的老阿越來越多,現在僅靠當時50家的姓氏辨認,BC省也有老阿了,在家裏特堅持地說法語,時不時回顧當初“兩麵不是人”的滄桑歲月。

老杜不識字,沒有文學貢獻。老阿非但識字,還創作了長篇“史詩”伊伐吉琳(Evangeline),表麵上是阿卡迪亞人伊伐吉琳女士找她情人的故事,其實就是他們給拋來拋去特別悲催的歲月。之所以給史詩打引號,因為查無此人、卻有此事。伊伐吉琳瞬間變成老阿們的女神,類似媽祖,所以老阿的教堂裏供的不是聖母瑪利亞,而是長得跟她像極了伊伐吉琳。老阿還舉辦了世界阿卡迪亞人大會,把散居在南美、歐洲和美國的老阿和卡津人都召回阿卡迪亞,回顧開拓桃花源的祖先。

老杜、老阿,這兩批桃花源人歸隊坎坷。其實哪批人歸隊容易呢?脫隊的時候就注定了歸隊的艱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老杜離群索居,甚至拒絕工業化和識字,如此“脫俗”,骨骼自然“清奇”,到了放火的階段,離殺人僅一步之遙。如此“與外人間隔”,大概不是陶淵明所期許的,畢竟桃花源的“主人”還請“漁人”吃個飯、留個宿,漁人作為訪客,在桃花源社區也是來去自由,不像到了女兒國的唐三藏差點出不來。老阿的經曆,更令人同情,幾乎是錯誤的時間到了錯誤的地方遇到了錯誤的人趕上了錯誤的事操了錯誤的語言。老阿們野心不大,隻要給塊地兒務農即可。你們打你們的,我哪邊都不幫。但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桃花源隻要還在地球上,就難以永世田園牧歌。不知秦漢魏晉可以,到唐宋明清,看你們還能不能“與外人間隔“。

既然歸隊坎坷,不如不要脫隊。身體不脫隊,心卻可以住桃花源的。這也一定程度解釋了陶淵明先生“結廬在人境“這樣的選擇。

原詩如下,供老阿老杜參考: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百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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