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難 翻譯苦(zt)

翻譯難 翻譯苦

                            ·楊 燕·

一次,我的一個紐約朋友張某被請到三藩市臨時做法庭同聲翻譯。案子是一個中國人伸請政治避難。理由是他信基督教在中國受到迫害。

過後我問張某翻譯得怎麽樣。“別提了。被抄魷魚啦。”他說著,把經曆告訴我:

“你叫什麽名字?”法官看著張某問,

“我叫張某”,張某答道。

“你住哪兒?”法官又問。

“紐約幾街幾號。”張某躊躇滿誌地回答。

法官一聽不對。“我不是問你。我是問受理人名字地址。”

我聽罷捧腹大笑。張某顯然是喧賓奪主,擅自把他傳話的權利變為自由說話的權利,把自己放到受理人的位置。

“出醜的還在後麵呢。”張某說。“法官的英文翻不成中文還可以蒙混過去。反正他不懂我中文講什麽。可是後來法官要受理人背一段祈禱文。對他的祈禱,什麽‘三位一體’啦,‘聖父聖子聖靈’啦,還有又是耶和華,又是耶穌。我連中文的意思都搞不懂,更別提翻譯了。”

沒有宗教的背景教育,怎麽可以濫竽充數來翻譯宗教?“翻譯這碗飯不是好吃的”,我忠告他。

是呀,翻譯不同於創作。創作人的思想是自由的。譬如我寫這篇文章。這想法是某一晚睡不著時胡思亂想蹦出來的。我寫下了一點提綱。每天抽空時會斟酌斟酌把提綱豐富起來。這樣從頭到尾大慨十天左右完成。坐在電腦前總共大約十幾小時。大多時間都花在我笨拙的中文打字上。創作的不容易在於寫的東西沒人寫過,或你的手法與眾不同。

創作要有文學功底。看章怡和,她的功夫很大一部份來自她對戲劇的熟悉。戲劇的台詞常是精辟的古文。台詞背熟了,寫文章就能順勢而下,用不著在枯腸裏左淘右搜。戲劇台詞這一副產品,使章的文筆妙語連珠,可讀性強。助了章寫作一臂之力。再看傅聰。倘如沒有他父親傅雷的私塾般的教學,就憑他的紅領巾,恐怕是寫不出一本像像樣樣的回憶錄。

創作不容易,翻譯更難。翻譯難在譯者被原著綁住手腳,因為翻譯必須“信”於原文。可是翻譯又不能處處露出翻譯的刀痕斧跡,否則翻成的中文中不中洋不洋,無法抵“達”讀者。所以譯者像一個忠實的仆人,處處得看著主人作者的臉色行事。

創作和翻譯的不同,就像繪畫上印象派和寫實派的不同。印象派強調主觀意識,高興怎麽畫就怎麽畫,是百份之百的憑印象發揮。寫實派則多少有個譜帖,或人或物或風景。畫人得像人,畫鬼得像鬼,不能畫得“離題太遠”,令別人看不懂。

翻譯家中最出類拔萃的要算傅雷。記得初中時,對傅雷譯的《約翰·克裏斯朵夫》看得像中了邪一般。那時正年輕氣盛,求知欲強。書中充滿理想,充滿奮鬥,有愛情,有哲理。傅雷的文筆如行雲流水,精辟警句俯首便是。我一邊看一邊摘錄,整整用了一本筆記本。

後來我略懂一點法文,也膽敢捧起羅曼羅蘭的原著看起來。竟然也能看懂一二,可見原文並不深奧。這時就更佩服傅雷:經他的手一翻譯,一篇普普通通的文章可以變成一篇妙筆生花,珠璣咳唾的大作。據說傅雷翻譯的書是不用校對的。不是他沒有筆誤,而是編輯社沒有人敢改大師的文筆。

再看聖經。從文字上,聖經是很難看懂的:半白話,半文言。標點不清,句子不破。倒是看英文要比中文還容易些。可是聖經是教會最有學問的人集體翻譯的。如果你試著英漢對照,你就會體會到翻譯得多麽精確。隻因為時代不同,七,八十年前翻的文章,今天讀來自然辛苦。

文學翻譯不同於機器翻譯。機器翻譯英文“Very Pretty”就是”很漂亮”。決不會翻成“美如西施”,“有落雁沉魚之貌”,或者“傾國傾城的姿色”,等等。所以文學翻譯對文字的功夫要求更高。從外文翻到中文,優秀的中文比優秀的外文更為重要。傑出的翻譯家,固然要有天資,更重要的是中文根底。上輩的作家翻譯家,個個都是熟讀四書五經,滿腹經文,功底紮實的學者文人。

我們這一代是紅寶書長大的。可以說是文學上的草包。禁箍的思想還可以隨著開放逐步獲得自由和成熟,肚子裏的墨水卻都是在青少年時吸飽吸足的。要想以後補足,幾乎是不可能的。曆史到了我們這一輩,文學上越顯得荒涼。可以預測:中國要出個文豪,還得等幾代人。即使出個傅雷般的大翻譯家,也得幾十年。

翻譯是難,可是為什麽說翻譯苦呢?

這和我的一段翻譯經曆有關。

我最初接觸翻譯,主要是技術資料。既然對技術一竅不通,隻能按字翻譯。翻好後自己也看不懂。好在後麵還有技術員,從我的翻譯再翻成他們行家的語言。最後的定稿和原文即使相差十萬八千裏,那時代,也沒人過問。

一天,我得到一本英文版毛姆的《刀鋒》(《Razor’s Edge》By Somerset Maugham)。我曾看過而且非常欣賞毛姆《人生的枷鎖》,但是這本《刀鋒》更看得我抖擻精神,手不釋卷,一邊讀一邊聽著心髒不時劇烈地跳動。

故事主人翁拉裏是一個離家出走的人、無家可歸的人,一個精神的漂泊者和流浪漢。他逐一拒絕了來自世俗生活的全部誘惑,舍棄了金錢,愛情,包括自我的傲慢等一切可以舍棄的東西。在精神世界裏苦苦探索。在精神世界裏,漂泊即是回歸,流浪即是朝聖。舍棄得越是徹底,越是幹淨,行走便越是輕盈,越是自如。拉裏在追求本真生活的過程中通過了一係列嚴峻的考驗,終於使他的生命發生了質的轉變,成為一名合格的刀鋒上的行者。

思想質變的拉裏並沒有出家歸隱,而是回到紐約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美國人。在我眼裏,他的所作所為類似於朝聖者的所作所為,他離家出走後的全部流浪生活和最終的回歸,都在踐履著“道成肉身”的曆程。他身上散發著的一種濃厚的聖徒氣息。我被這本小說,被拉裏征服了。

令我驚訝的是,在諸多毛姆的中文譯本中,竟然沒有《刀鋒》的版本!

於是我就決定把它翻譯成中文。開始了翻譯苦的經曆。

當時我是住在宿舍裏,沒有寫字台。一本商務印書館的英漢字典就是全部的工具書。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一條大板凳就是我的書桌。下班回宿舍,就彎得像蝦米一樣埋頭“爬格子”。這樣蝦米了不是一個月,而是一年,兩年。頭發掉了,視力差了,女朋友丟了。外麵敲鑼打鼓,是四人幫上台了,還是下台了?外麵哭聲動地,是毛澤東死了?活了?我隻有拉裏,加上嚴冬的凍瘡,盛夏的痱子。

大凡好的作品,都有豐富的層次。一個有層次的足球隊,才不易被對方衝垮。一幅有層次的畫,才可以看了又看。一首有層次的音樂作品,才能百聽不厭。一篇好的翻譯文章,用詞造句要有變化,要有遞進。才值得精讀細讀。我翻譯上手不久,就發現自己苦於沒有資本:明明是窮鬼,偏要扮富漢。才譯了一,二個章節,就發現自己已腹中空空。彈盡糧絕,進入了所謂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進退兩難的幽微境地。

翻譯畢盡完成了。兩年的青春換來厚厚的一疊譯稿。支撐我的是年輕人的熱情,加上與年齡不相稱的頑固。我實在沒有力量再修改了。匆匆把稿子寄給譯文出版社。

寄出後一直沒有回音。後來才知道,差不多同時,譯文出版社收到周熙良的譯稿。周熙良是位大學教授,曾譯過全套《福賽世家》。我讀過他多篇載於“英漢翻譯的理論與技巧”中對英譯中的指導和探索。對他的學問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剃刀邊緣》(他給《刀鋒》的譯名)是他臥病在床譯的,是他封筆之作。

後來呢?後來就沒有故事了。我甚至記不起譯文出版社有沒有把原稿退回我。這些都無關緊要了。

我翻譯的《刀鋒》就像流產的孩子:沒有來到這世界就已經離去了。就像野地裏的百合:盛開,凋謝都沒人知道:消失得這麽乾乾淨淨,無聲無息。唯一給我留下的:在我的記憶中,扉頁上的題詞是這麽譯的:

刀的鋒刃,難以攀越。
智者故說
得救之途,充滿艱辛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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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翻譯難 翻譯苦(zt) -HXXH- 給 HXXH 發送悄悄話 (592 bytes) () 10/14/2009 postreply 01:52:56

Lost in translation -carpediem- 給 carpediem 發送悄悄話 carpediem 的博客首頁 (617 bytes) () 10/14/2009 postreply 08:06:37

翻譯真正做到:"信,達,雅",確實不易. -紫君- 給 紫君 發送悄悄話 紫君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0/14/2009 postreply 11: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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