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幕遮(1)·燎沉香》
周邦彥
燎(2)沉香(3),消溽暑(4)。鳥雀呼晴,侵曉(5)窺簷語。葉上初陽幹宿雨(6),水麵清圓(7),一一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8),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9)輕舟,夢入芙蓉浦(10)。
1. 蘇幕遮:原唐教坊曲名,後用作詞牌名。雙調六十二字,上下片各五句。
2. 燎(liao3):小火燒炙。
3. 沉香,一種名貴香料,置水中則下沉,故又名沉水香。
4. 溽(ru4)暑:夏天悶熱潮濕的暑氣。
5. 侵曉:拂曉。侵:漸近。
6. 宿(xiu3)雨:夜間的雨。
7. 清圓:清潤圓正。
8. 吳門:古吳縣城亦稱吳門,即今蘇州,此處指吳越一帶。
9. 楫(ji2):短槳。
10. 芙蓉浦:荷花塘。此處或指杭州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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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1.
Burning eaglewood incense,
To avert the sultry summer heat;
Birds hailing the fine day
Peep out, chirping under eaves at day break.
The morning sun dries the overnight rain,
Now fresh and round over the water,
As below swaying lotus leaves rise and fall on the breeze.
My hometown is far away, when can I go back?
My home is in Wumen,
But long I've stayed in the capital.
The May anglers may miss me or not,
But, in a light boat with small oars,
In my dreams I sail back to their Lotus Flower Pond.
(發布者 patrick)
譯 2.
I burn an incense sweet, To temper steamy heat.
Birds chirp at dawn beneath the eaves,
Announcing a fine day. The rising sun
Has dried last night's raindrops on the lotus leaves.
Which, clear and round, dot water surface. One by one
The lotus blooms stand up with ease
And swing in morning breeze.
My homeland's far away; when to return and stay?
My kinsfolk live in south by city wall.
Why should I linger long in the capital?
Will not my fishing friends remember me in May?
In a short-oared light boat, it seems.
I'm back’ mid lotus blooms in dreams.
( 許淵衝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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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邦彥(1056-1121年 ),字美成,號清真居士,杭州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學家、詞人、音樂家、官員 ,宋詞“婉約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周邦彥出身於下層的書香之家。其名邦彥出自《詩經·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彥兮。” (大意是:這樣一個人,是國家的賢士)。周邦彥自少性格疏散,但勤於讀書。元豐二年(1079年)八月,神宗詔增太學生額,周邦彥遂“以布衣西上” 成為太學生,後撰《汴都賦》,歌頌新法,受到神宗賞識,升任太學正。此後十餘年間,外放任廬州教授、溧水縣令等。宋哲宗親政後,周邦彥回到汴京,任國子監主簿、校書郎等職。宋徽宗時一度被提舉大晟府,負責譜製詞曲,供奉朝廷。後又外調順昌府、處州等地。周邦彥於徽宗宣和三年在南京應天府(今河南商丘)逝世,享年65歲。獲贈宣奉大夫。
周邦彥是北宋後期博采眾長的詞作大家,其作品多寫閨情、羈旅,也有詠物之作。周邦彥的詞語言流暢,精美雅致,格律謹嚴,用詞極盡工巧。他的長調尤善鋪敘,精於章法,善於化用典故和前人詞句,並且能夠化雅為俗,化俗為雅,使兩者在一首詞中融為一體。正因為上述特點,周邦彥詞在婉約詞人中長期被尊為“正宗”。
周邦彥詞集在宋代時已有單刻本傳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21著錄有《清真詞》2卷、《後集》1卷,曹杓注釋。現存周邦彥詞集有《片玉集》10卷和《清真集》2卷加《集外詞》1卷。當代有中華書局1981年出版的吳則虞校點本《清真集》,三聯書店香港分店1985年出版的羅忼烈《清真集箋注》等。 《全宋詞》收周邦彥詞180餘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5.
唐風:詞這種韻文形式是在北宋發展成熟的。我同意一般的看法,即大約生於公元984年的柳永是北宋第一位詞作大家,而生於1056年的周邦彥則是北宋最後一位詞作大家。有趣的是,這兩人有幾分相似。比如兩人都精通音律,都在詞的創調方麵貢獻巨大,都善寫長調等等。另外,兩人不僅在詞作中多有反映男女情愛的作品,而且年輕時也都風流放浪。
宋雨:然而柳永不如周邦彥幸運。柳永年輕時屢試不第,入仕無門,隻能與下層歌女與樂工為伍。但他才華出眾,作品紅遍大江南北,於是他了曆史上第一個憑本事吃飯的歌詞作家。相比而言,周邦彥要幸運許多,他先以布衣之身考入太學,然後升太學正直接入仕,晚年一度提舉大晟府,成了吃官飯的專業音樂家。
唐風:神宗朝施行新法,增太學生額,23歲的周邦彥便“以布衣西上”,成為太學外舍生。四年後周邦彥作為太學生向神宗獻上長達七千字的《汴都賦》,讚美都城汴京勝景,同時歌頌變法新政,因而大獲賞識,升任太學正。
宋雨:太學正不完全類似於今天中國大陸大學學生會的幹部。它是一個正九品的官職。因此升任太學正表明周邦彥已經入仕做官。我有一個問題:周邦彥沒有經過傳統的科考,非進士出身,更不可能有恩蔭途徑,他隻是在官學機構培訓了幾年就入仕了,這是一種什麽途徑呢?
唐風:太學是漢代出現的設在京師的全國最高教育機構,一開始規模很小,盛唐時明顯擴大。到北宋中後期,改革太學,出現了用官方學校教育取代科舉考試的趨勢,這是王安石變法的項目之一。此時太學規模擴大,分為外舍、內舍、上舍三等,外舍2000人,內舍300人,上舍100人。官員子弟可以免試入學,而平民子弟則需經考試選拔。
宋雨: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即這時候太學變成了科舉考試的替代,或著說是科舉的一個層次。官學機構變成了選官製度的一個主要部分?
唐風:太學與科舉考試在大部分時間裏是共存的,但在北宋末期有些特別。科舉考試在神宗時期已經弱化,極其優秀者從太學生直接入仕也屬正常。周邦彥之所以能屬此列,是因為他那篇 “主旋律”的《汴都賦》讓上麵非常滿意。那個時候,大部分太學生還是要考上進士後才做官的。後來徽宗時期科舉一度被廢除,太學生就直接入仕了,比如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就是從太學生直接進入官場的。
宋雨:我們今天賞析的這首詞作於公元1083-1086年之間,也就是作於周邦彥做太學正那3年期間。這時候的他一方麵已入仕,似乎前途看好,但另一方麵他已經入汴京多年,升遷的前景很不明朗。這種狀態不免讓他產生難言的焦慮感。遙想闊別多年的江南的家鄉,他心中便產生淡淡的愁緒。於是,在初夏的一個雨後初晴的日子,他寫下了這首《蘇幕遮·燎沉香》。
唐風:“蘇幕遮”原本是唐教坊曲,所謂教坊即宮廷中管理歌舞演出的機構。教坊中有一些“保留曲目”。蘇幕遮這個曲子是由西域的高昌國(今新疆吐魯番一帶)傳入。在這個曲子演奏時,藝人跟隨音樂起舞,舞者用囊裝水相互潑灑。表演者為了不讓水被潑到自己頭上,就戴上一種塗了油的帽子,帽子的名稱被音譯為“蘇幕遮”。這個曲子到宋代成為詞牌。
宋雨:開篇“燎沉香,消溽暑”寫人在室內的活動。這是一個悶熱潮濕的夏日,雨可能已經下了很長時間或者剛剛停。詞人焚香消暑。我們現在看來,大夏天焚香,豈不是更加燥熱?其實,這在當時是一種比較高雅的消夏方式。燒一燒沉香,人便感覺心寧氣清、濕氣減少。少許的火也不至於升高溫度。從宋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宋朝有錢人或風雅之人頗愛焚香,這在周邦彥的《少年遊》和蔣捷的《一剪梅》中都有反映。
唐風:這可不是我們今天用火柴點根香那麽“淺薄”。中國古代的香文化源遠流長,到宋代發展到頂峰。高質量的香料是放在製作精良的香爐中焚燒的,有很講究。那時候,香料的使用進入到文人雅士和上層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除了焚香,香料還在化妝品、香囊、茶點等中廣泛使用。
宋雨:第二句“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作者開始放眼室外。“呼”字很傳神,雖是鳥雀所為,其實反映的是主人的內心對於天氣放晴感到非常喜悅。後一句主語依然是鳥雀 — 在拂曉的時候,它們在屋簷上東張西望、嘰嘰喳喳。
唐風:下麵的“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麵清圓,一一風荷舉”,是本詞中最精彩的部分,曆代受到讚賞,王國維也說“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幹宿雨”中的“幹”作動詞,是使動用法。“宿”的發音,我認為根據意思應該念xiu3(同“朽”),口語中 “一宿”即一夜的意思。這句是說初照的陽光把夜雨打濕的荷葉曬幹了。
宋雨:“水麵清圓”是說清潤圓正的荷葉靠近水麵。 “荷”被舉得高高的,在清風下顫動。但問題來了,“風荷舉”這句中,被舉起的“荷”究竟是荷花還是荷葉呢?我看了多篇解讀,兩種理解都有,認為是荷葉者居多。我認為,這裏的“荷”是指荷花。前句“水麵清圓”已經把靠近水麵的荷葉描述過了,而荷花比荷葉高,有長長的花莖,所以才說“舉”。
唐風:我的看法與你一致。首先沒有必要兩句都描寫荷葉,初夏已有荷花盛開。而且荷葉那麽大,又靠近水麵,用個“舉”字似乎不是很合適,至少不夠生動。當然,這種理解的差異不太重要。
宋雨:下片由寫景轉入寫情。“故鄉遙,何日去”直抒胸臆。在那個通訊和交通不便利的年代,遊子的思鄉之情不是我們現代人能夠充分體會和理解的。有的人是“少小離家老大回”,有的人到死都不能歸故裏。那時候在外做官的仕人,很多都是客死他鄉,周邦彥本人也未能在家鄉壽終正寢。
唐風:“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一句中,“吳門”和“長安”都是借指。“吳門”狹義指蘇州,這裏用來代指他江南的家鄉。周邦彥是錢塘(今杭州)人,那裏三國時屬於吳國,所以說自己家鄉是“吳門”也不為過。“長安”在這裏代指北宋的都城汴京。“久作長安旅”是說自己長期客居在京城。
宋雨:你注意到沒有,那個時代很多思鄉詩詞都是思念江南故鄉的?我想,其部分原因在於那時的政治中心在北方,南方士大夫到北方做官者很多,思鄉很自然。而北方人外放到南方做官者,卻寫出了“吳娃雙舞醉芙蓉”(白居易)和“司空見慣渾閑事”(劉禹錫)之類,有些樂不思蜀的味道。
唐風:“五月漁郎相憶否”是思念兒時家鄉的朋友,但語氣仿佛是家鄉的朋友在思念自己。這種表達方式在古詩詞中常見,比如杜甫《月夜》中說“獨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 明明是自己想念妻兒,卻說孩子太小不懂得思念在長安的爸爸。又比如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中有“遙知兄弟登高處,插遍茱萸少一人”,也是站在對方的角度。
宋雨:本詞以夢境結尾是很高明的。自己一時無法回家鄉,於是就“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 在夢中駕一葉輕舟、劃著小槳,來到荷花盛開的湖中。事實上,這樣一種思鄉之情是無解的,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圍城”的反映。盡管入仕帶來思鄉之苦和種種不堪。但在那個“學而優則仕”的時代,做官又是讀書人的畢生追求。周邦彥在他著名的長調《蘭陵王•柳》中,極好地描述了他的難以言狀的心態:“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唐風:這首《蘇幕遮》從汴京的荷花想到江南故鄉的荷花,上片主要描繪荷花的優美,下片寄托濃濃的思鄉之情,其表達方式與柳永的《八聲甘州》有類似之處。然而《蘇幕遮》短短62字,不允許過多的鋪敘,於是詞人在上闋精準描繪三個場景。下闋則直抒胸臆、虛實結合,感情真摯。本詞應歸於羈旅、思鄉的題材。有人將其歸類於寫景、詠物類,我認為是不妥的。不能因為本詞對荷花的描寫很出色,就認為詠物是本詞的中心。
宋雨:在詞史上,周邦彥是雅正詞派(又稱騷雅詞派、格律詞派等)的創立者,他的詞以典雅和縝密著稱,遣詞造句常極盡工巧。而本詞的風格卻有些不同,它上闋白描寫景,全詞不加粉飾、語出天然,而且作者在描寫鳥雀、荷葉、荷花時用色極淡,與他的男女戀情詞中經常使用的濃豔筆調迥然不同,這顯然是刻意而為之。在淺淡的色調下反映濃鬱的思鄉之情,是頗具匠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