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島和王家新的吵架中我們繼續孤獨的翻譯策蘭

來源: 2021-06-17 01:56:5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562 bytes)

在北島和王家新的吵架中我們繼續孤獨的翻譯策蘭

 

*

 

交流和適度爭論是非常必要的。各種不同的批評風格,平和中肯,直率犀利,諷刺挖苦,都應該被容忍。重要的是保持客觀,不以一己之對錯為重,而以發現真理和創造美為目的。要做到這樣,有時幽默和保持開放心態是必不可少的。

 

*

 

最近想讀讀策蘭的詩,便又看到當年北島和王家新的爭論。以前看過北島的文章,沒太注意。這次一細研究則大有收獲。當你隻是看熱鬧的時候,你看到的是一回事兒,而當你想弄清楚一首詩時,你看到的就是另一回事兒了。看來世界依觀察的方式而不同。

 

北島對於王家新的批評在先,比較嚴厲;王家新對於北島的回應在後,顯得小氣了。顯然王家新老師很缺乏幽默感,但如果說北島的幽默感不比王家新少,那隻是因為北島也沒有什麽幽默感。因此,兩個嚴肅的人在一起爭論一定要非常的心平氣和,不然一氣之下就會亂了方寸,糊塗了。就像王家新所說:“但看了北島的譯作後,我多少有些難以置信。我不得不說,在多人的譯本之後,北島的譯本似乎並沒有“正確”和“高明”到哪裏去。在很多方麵,在很多關鍵性的地方,他都“套用”了別人的翻譯,即他文中所說的“王芮譯本”及錢譯本。當然,“套用”一詞用在這裏有點刺眼,用北島自己在一篇談論裏爾克的文章中的話來說,他的翻譯是在參照馮至、陳敬容和綠原等人的譯本後,“揚長避短”而“攢”成的(多麽讓人“難懂”的一個詞!)。套用、參照或“攢”用了別人的翻譯,而又轉過來以權威的姿態對別人進行評說乃至抹殺,這可以說是翻譯史上的一個創舉。”,這話說的 就有些混亂了。非常的孩子氣。(另外,我覺得詩歌每一個地方都是關鍵的。當然,太長的詩就例外了。)類似的情緒化的評論還很多,就比如,“北島自己一句德文都不懂,也很難說真正進入了裏爾克的世界,他憑什麽這樣說呢?” 一句德文都不懂,未必不能進入裏爾克的世界,就像輕率的評論,未必就是錯誤的評論。同理,懂得很多德文,能夠複述很多大人物對於裏爾克、策蘭的評論,也未必就能進入他們的世界。而這裏真正重要的是,嚴格來說,王家新不可能真正進入北島的策蘭的世界,北島也不可能真正的進入王家新的策蘭的世界,他們都不可能真正的進入策蘭的策蘭的世界。關鍵是王老師說的是“真正的”,這樣事情就變得非常的困難了。因為,王老師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意間觸及了語言真正的困境。

 

*

 

這裏,我依據兩人譯本,來談談Corona一詩的翻譯。我也不懂德文,但關係不大。因為,我的目的不是翻譯介紹策蘭,而是研究中文寫作。同時,我一直認為,宣稱要真正理解一個外語作家,而閱讀他的譯文本身就是不嚴肅的。所以,對於想理解策蘭的讀者,我建議去讀原文。這裏隻是我在利用策蘭,談談策蘭之外的事情。我並不需要對他負責,也不企圖真正進入他的世界。

 

首先,北島的文字質硬,王家新的文字綿緩,所以,北島的文風似乎更適合翻譯德語詩人的作品。當然,王家新翻譯的策蘭的詩,有些我是很喜歡的。但就這首詩來說,北島對於王的批評我認為是恰當的。的確太差了。當然,王家新對於北島的翻譯的反擊,也有很多中肯的地方。因為,北島的翻譯也真太差了。這讓我更吃驚,在時間的玫瑰中北島記錄了他和那麽多大詩人喝過酒的呀。看來北島可能更多的隻是在應酬而非交流,交流催生文化,應酬則隻會留下美好的記憶。

 

 

*

 

CORONA

 

1.題目:Corona

 

北島的翻譯采用了音譯。因為他發現,Corona係拉丁文,意為王冠、冠狀物、(花的)副冠、(全蝕時的)日暈,因多意性而保留其音譯。有許許多多的詞都有不止一個含義,它們出現在一首詩裏時並不等同於詩歌就具有了多義性或歧義性。北島在這裏並沒有分析解釋這些含義那些涉及指向了這首詩。王的反擊中說:忠實於原詩的“多意性”(多義性?)當然是應該的,但要提防一點,那就是不要賣弄。因為說到底,我們應忠實的是原詩,而不是自己的那麽一點臨時借來的學問。這裏,王家新老師不僅挑出了北島的一個錯別字,還進一步豐富了Corona的名詞解釋,他說:詩題Corona(這在德文原詩和英譯本中都一樣),如北島所述,是一個拉丁文詞,因為它的首義是“花冠,花環,皇冠,冕,花瓣”,……。這真的已經是情緒化的吵架。而且,知識和學問需要時借用一下,這就足夠了,尤其在今天這個開始進入智能檢索的海量信息的時代。王的評論恰恰折射出他對知識的某種傳統知識分子的態度。即以知識的權力化。王家新老師的文章中引用名人、牛人的話比較多,這沒有什麽不好,記憶力好是優點,有信仰之人容易感覺幸福,會少很多苦悶。但是,如果沒有了對於權威經典的獨立思考與批判精神,那就不好了。那樣就有變成一個朗讀者的危險。記得的越多知道的越少。而關鍵是這哥兒倆吵了半天,但是誰也沒有解釋一下這首詩為什麽要叫Corona。

 

縱觀全詩,我認為策蘭寫的是愛與時間。因此王家新的翻譯更準確,而北島的翻譯不僅沒有反映出什麽多義性,(或者多意性吧,)還把原詩的詩意都搞沒了。對了,要說Corona的多義性,這個單詞還是一種墨西哥啤酒的品牌,在美國很流行,口感小清新。北島應該喝過的。可是王譯“花冠”是否完美呢?“花冠”在中文裏有些專業名詞的氣息,從表麵來看,策蘭用的是一個拉丁文,在專業領域植物的名稱都是拉丁文,所以似乎王譯“花冠”正是恰當。但如果深入到文化背景中觀考察,就應當意識到,策蘭在這裏選用的是一個古老的拉丁名字作為詩的題目,他並非是指向植物學,或者說,他在這裏並非要為詩歌帶來某種專業氣息,而是要為詩歌帶來了一種遙遠的古典的美。那麽與其翻譯為“花冠”不如翻譯成“日華”,但翻譯成“日華”有一絲古典文言文之美,卻改變了詩歌的意象。因為,這裏我認為策蘭用“花開”的意象,還呼應了詩的起始和結尾,“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n: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daß es Zeit wird”。所以,我選擇翻譯為“花”,如一句中國的古詩,“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愛與時間。另外,Corona本身是一個單詞,而花冠是花與冠兩個詞複合而成,相比之下稍嫌累贅。

 

2. 第一段:

 

第一句兩個人的翻譯基本一致。個人更喜歡北島翻譯的“手中”。後麵兩句問題就出來了。我認為翻譯像策蘭這樣的大詩人,即便不懂德文也要拿來原文研究一下。第二句,我讚同王家新的觀點,盡量保持原文的語序,不要太中國化。但王家新翻譯的“如何行走”不僅羅嗦,感覺還怪怪的。而北島翻譯的“走路”就像大白話。第三句,原文是: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我看到的某個英譯本中有一個“then”,王家新譯成“於是”,我認為是錯譯,這裏不是因果關係。北島譯成“而”也不準確。結合上句,至少這裏應該翻譯成“然後”。但是,逐字查字典後,我感覺原文中沒有這個連詞。而且,有一個重要的特點兩個中文譯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那就是策蘭在這裏並置了兩個動詞:Kehren,轉身;Zurück,向後,退後;回原處,返回。

因此,這一段我的翻譯是:

秋天在我手中吃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從堅果裏我們剝出時間並教它行走:
時間轉身走回到殼中。
 

3. 第二、三段:

第二段第一句,王譯“在鏡中是禮拜日”,選用禮拜日似乎是考慮到這個詞具有的宗教色彩,但一則在聲音上有些別扭,二是這首詩裏並沒有什麽特別的宗教性。而北島的譯文“鏡中是星期天”,“鏡中”和上一段的“殼中”重複,不和諧了。第二句兩個人的翻譯就更糟糕。如果不說王譯“在夢中被催眠”是錯譯,那也是他對於這首詩的非常任性的理解。在催眠的狀態下去寫一首詩的評論。而北島翻譯的則是一個病句,“夢裏有地方睡眠”,應該是有地方睡覺,而且還是像大白話。看來北島真應該考慮在美國用英文寫作了。原文,“im Traum wird geschlafen”,Traum ,是夢,wird,是變成,geschlafen 是schlafen的過去分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schlafen 有睡覺,還有做愛的意思。這就非常值得玩味。如果是在夢裏睡覺或者被催眠,表達上有一些出人意外,在和接下來的,我們說著真理,連在一起,即在夢裏睡著又一起嘴裏說著真理,這就太思維混亂了。所以,我認為這裏是說,我們曾經在夢裏做愛,一邊嘴裏說著真理。“我們口說真理”同樣像是大白話,不像是詩!王譯的“嘴說出真理”那也好不到哪兒去。我不太理解,作為詩人怎麽能這樣翻譯詩歌。果真,接下來他們倆的翻譯就發展到了可怕的地步。

第四段一開始,王譯:“我的眼移落在我愛人的性器上”,天啊,你們看到了嗎?他的“眼”“移落”到他的愛人的性器官上了!天啊!上帝啊,給我一分鍾的喘息的時間吧。據說美不是什麽,而是我們剛好可以承受的恐怖的開始。如果我叫喊,誰將在天使的序列中/聽到我?即使他們之中有一位突然/把我擁到他胸前,我也將在他那更強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深呼吸,保持平靜。不要害怕。我必將在他那更強大的,存在的,力量中,消失。

而北島糾正王家新老師,說是“我的目光落到我愛人的性上”,而且解釋:“首句直截了當提到性(sex)(而非性器),因其普遍性含義更有詩意。”天啊!詮釋是可怕的!你說你沒有看一個女人的性器而是在看她的性,那是狡辯,你看的無非就乳房或者生殖器嘛。他們倆讓我在閱讀策蘭時感到非常的苦悶。當然啦,在愛情中看看愛人的王家新式的“性器”或者北島式的“更具詩意”的“性”也沒有什麽大不了,而且絕大多數人也都看過,但關鍵問題是,策蘭在這裏寫的真的是在看她的“性器”或者所謂的“性”嗎?如果是,為什麽要這樣寫?

從感覺上判斷,這首詩是一種優雅內涵的風格,似乎會應該有直接注視生殖器的描寫,和那個拉丁文的名字也不協調。

我於是先查了一下sex一詞的英文解釋。柯林斯高階英漢雙解學習詞典中兩個主要的意思:1,The two sexes are the two groups, male and female, into which people and animals are divided according to the function they have in producing young.2,The sex of a person or animal is their characteristic of being either male or female.我個人感覺這正是策蘭的所指,即他看的是兩性中的另一半,即異性,這裏要強調的是categories,而非“性”或“性器”,either of the two categories (male or female) into which most organisms are divided。就是這樣,基於對於這兩個人的徹底絕望,我找來策蘭原文,開始研究。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首先我們應該注意的是在這一段是以“我的”開始,後來跟隨的句子卻都是以“我們”起頭的,而且連續用了4個在一首詩裏。如果是看著她的性,那應該是我們互相看才對呀。我看你的,你也看我的。不能隻是我看你的呀。第二,注意到這裏策蘭又用了兩個動詞“steigt,上升”和“hinab,下降”。你很難想象策蘭寫的會是一會兒看看上麵的那個性,一會兒看下麵的那個性。上下亂看。

而德語中“Geschlecht”這個詞就更明確了。Geschlecht:1. 性(別),異性;2.種屬,種(Menschengeschlecht 人類);3.家族,宗族;4.世代,代,後裔。這正是策蘭的厲害之處,他非常抽象,他寫的是注視著自己所愛的兩性中的另一半。正是策蘭在這裏用的德語“Geschlecht”才是真正的多義與歧義性。他以詩的方式表達了一種非常複雜難言也非常優美的人類的情感,關於自我,關於異性,關於種,家族,世代。“我的目光起伏打量我異性的愛人”。(當然了,中文裏我沒有找到完全對等的詞,而且我的理解也不一定正確。畢竟我不懂德文,隻是查了查字典。但希望我的理解有些道理,不至於過分可笑。因為,於我,這句是這首詩最厲害最感動我的一句。想想我們之中有各種不同的分類,性,姓,家族,種族,國,這即美好,又是很多痛苦和災難的原因。而在詩中,達到了一種融合和統一,通過交流,那像鏡中的夢裏的愛。另外,這個異性本身也可以就是詩人自己。總之,我希望我的理解就是策蘭的意思,如果不是也很好,那就是我的創作。這樣,甚至,更好。把錯誤變成美,把淺薄變成深刻,把厚臉皮變成完全的自信。)

另外,wahr,真的,真實的,符合事實的。我感覺應該是真實、真相的意思,而非真理。這涉及到了對於這一段的理解問題。這裏真實和真相正是和鏡子和夢的虛幻相對應。在無比虛幻的鏡子裏在夢裏做愛,做愛時嘴裏說著真實。另外,北島解釋的“鏡中的星期天十分絕妙:時空的互相映照,造成特有的寧靜與空曠”,我也十分懷疑。這似乎不是策蘭的風格,而且對於策蘭的這樣的大詩人,那種小優美也太小兒科了。我認為,策蘭寫這句,第一是引入鏡子這個意象,第二是暗示上帝的缺席。盡管如此,我仍然傾向翻譯成“星期天”,而不是“禮拜日”。

這一段的最後兩句,非常優美。王譯的“貝殼”比北島的“海螺”更有詩意。海螺很少出現在詩中。Blutstrahl, 很可能是策蘭自己攢出的詞。Blut,血,strahl,光線,光束,我翻譯為“血光”。王家新的翻譯,“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線中”,仍然是令人喪失信心的。而北島的“血色月光中的海”,則充滿了一種平庸的正確性。和弗羅斯特的平易不一樣,策蘭經常愛故弄出一些紮人或者讓骨頭感覺震動的詞兒。有時候會非常生硬。當然對於無條件熱愛策蘭的人,比如王老師和王老師經常引用的那個特別善於詮釋的伽達默爾(真是個聰明的小夥子),策蘭寫的一切都是好的。這就是文學的美妙之處,它無關乎對錯,很多時候隻是一種愛。同時,顯然策蘭影響了王家新,比如,他的“移落”也像是造詞。

4. 第四段:

第四段兩個人翻譯的都有些奇怪。其實隻要看過策蘭的原文,就應該意識到策蘭在這裏采取的格式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北島和王家新在翻譯中把策蘭原有的格式都破壞了。第一句,王家新翻譯的“窗邊”不如北島的“窗口”,而“窗口”我覺得不如譯成“窗前”。“窗前”有一種隱含的主動走上前去暴露出來的意味,與後麵的詩句意境上更相協調。北島的“人們從街上張望”用詞不太恰當,至少也應該是“人們在街上觀望”啊。我認為“人們”似乎翻譯成“他們”更好,有一種和“我們”對立的關係。接下來的一句,如果看過原文恐怕就會同意,北島的翻譯和他對王家新的批評是錯的。好像由於曆史原因,北島相信大聲朗讀的力量。他說:隻要大聲讀一遍,就知道王芮譯本的問題所在了。我看倒也未必,不然演小品的都能成為大詩人了。在原文中,策蘭把“是時候了”放在句子的開始,而且還特意用逗號斷開,之後又連續應用同樣的句式重複。其實,如果對於策蘭的這首詩能有比較深入的理解,即便沒有看原文,也會傾向於王家新的翻譯。可惜王家新也把策蘭的結構破壞了,還解釋了那麽多。

其實,策蘭在這裏已經開始不動聲色地為全詩的結束做準備了。而他要強調的正是這個“是時候了”。是什麽時候了呢?北島寫的這篇關於策蘭的評論文章題目就是“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顯然石頭開花震撼了北島,他把這一句當成了策蘭的詩眼。看來北島把詩歌的重點還放在那些形象的小比喻上。那些都是小兒科,策蘭其實可能是一個非常抽象的詩人。正如文章開始的分析,他在這裏的重點是詩歌結尾的這句,“daß es Zeit wird”,“時間變回時間”,愛變成曆史,回到堅果的殼裏,而鮮花依然在遙遠的綻放。

由於有逗號,“是時候了”的“了”字就不能去掉,由於有驚歎號,“讓他們知道”後麵可能加一個“吧”更好。

而這一句,“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北島翻譯為,“時間動蕩有顆跳動的心”,也非常奇怪,因為和後麵的讓時間成為時間,有明顯的衝突,而且,大聲讀時特像順口溜;而王家新翻譯為,“是心髒躁動不安的時候”,也很怪。難道他們在閱讀他們這樣的翻譯時,還能覺得策蘭的這首詩是一首好詩嗎?“最偉大的現代主義抒情詩”?這說明,很多時候,他們隻是在盲從和伏拜,因為策蘭在西方有著巨大的聲譽,於是不論什麽樣的文字,隻要是策蘭的,他們就以為是好的。不,不是這樣的。我認為,如果一首詩寫成這樣,“在鏡中是禮拜日,在夢中被催眠,嘴說出真實。我的眼移落在我愛人的性器上”,或者這樣,“時間動蕩有顆跳動的心。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而還能是“最偉大的現代主義抒情詩”,那就是扯淡了。也是一種廣泛存在的荒誕!

 

*

 

北島和王家新可以說是中國當代最好的詩人之一了。他們翻譯的策蘭的詩就是這樣的水平,讓我怎麽說呢。你當然可以說翻譯的很好啊,甚至是完美無可挑剔的。正如我前麵所講,文學有時候隻是一種愛。反正他們的作品擺在這裏了。兩人的爭論發生在十多年前,十多年以後我這個後生晚輩還在讀他們當年的文章。這正所謂文章千古事吧。

 

*

 

最後,關於北島,我還想說幾句。北島在評論這首詩時說:這是最偉大的現代主義抒情詩之一,……,由我推薦並選入2000年柏林國際文學節的紀念集中。嗬嗬,被王老師抓住,在文章裏笑話了一番。這些話寫的也真是挺笨的。北島要是想炫耀,可以完全換一種更低調的說法,比如,某某某請我為柏林國際文學節的紀念集推薦作品時,我就選了這首詩。我的推薦沒有被某某某扔進垃圾桶而竟被采納了。缺乏靈性和幽默感是北島的缺陷,也可以說是特色吧。但這更反映出當年他內心的一種焦躁,他已經不敢輕鬆的自嘲了。十年過去,他現在很可能已經絕望了。不是作家式的對於人生與曆史的哲學裏的大絕望,而是失落終底的、個人的、深度歸零的、瑣碎的小絕望。其實,無論獲什麽獎,不獲什麽獎,北島是不會被遺忘的。當年我們一代人都讀著他的詩長大,至今我仍然摯愛著他的當年的那些所謂的口號式的詩句,勝過王老師詩歌裏的學問,甚至某些策蘭詩歌裏高深晦澀的暗語。那些小情趣於我有什麽意義?可是,什麽是有意義的呢?“一切語言都是重複,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愛情都在心裏,一切往事都在夢中。”

終點總是在目標的反麵。所有的愛也終將失去。

 

*

我的翻譯:

秋天在我手中吃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從堅果我們剝出時間並教它行走:
時間轉身又走回進殼中。

鏡子裏是星期天,
在夢中做愛,
我們嘴裏講述著真實。

我的目光上下打量我異性的愛人:
我們相互注視,
我們交換黑暗的詞語,
我們相愛如罌粟和記憶,
我們睡去了像貝殼中的酒,
那月色血光中的大海。

我們在窗前擁抱,他們在街上看我們:
是時候了,讓他們知道吧!
是時候了,讓石頭也輕盈的開花,
讓不安的心繼續跳動。
是時候了,讓時間變回時間。

是時候了。

 

2017-08-24
 

附:

Corona

Aus der Hand frißt der Herbst mir sein Blatt: wir sind Freunde.
Wir schälen die Zeit aus den Nüssen und lehren sie gehn:
die Zeit kehrt zurück in die Schale.

Im Spiegel ist Sonntag,
im Traum wird geschlafen,
der Mund redet wahr.

Mein Aug steigt hinab zum Geschlecht der Geliebten:
wir sehen uns an,
wir sagen uns Dunkles,
wir lieben einander wie Mohn und Gedächtnis,
wir schlafen wie Wein in den Muscheln,
wie das Meer im Blutstrahl des Mondes.

Wir stehen umschlungen im Fenster, sie sehen uns zu von der Straße:
es ist Zeit, daß man weiß!
Es ist Zeit, daß der Stein sich zu blühen bequemt,
daß der Unrast ein Herz schlägt.
Es ist Zeit, daß es Zeit wird.

Es ist Zeit.

 

花冠

秋天從我手裏吃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從堅果裏我們剝出時間並教它如何行走:
於是時間回到殼裏。

在鏡中是禮拜日,
在夢中被催眠,
嘴說出真實。

我的眼移落在我愛人的性器上:
我們互看,
我們交換黑暗的詞,
我們互愛如罌粟和記憶,
我們睡去像酒在貝殼裏,
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線中。

我們在窗邊擁抱,人們在街上望我們:
是時候了他們知道!
是石頭決定開花的時候,
是心髒躁動不安的時候,
是時候了,它欲為時間。

是時候了。
(王家新 芮虎譯)



卡羅那

秋天從我手中吃它的葉子:我們是朋友。
我們從堅果剝出時間並教它走路:
而時間回到殼中。

鏡中是星期天,
夢裏有地方睡眠,
我們口說真理。

我的目光落到我愛人的性上:
我們互相看著,
我們交換黑暗的詞語,
我們相愛象罌粟和回憶,
我們睡去象海螺中的酒,
血色月光中的海。

我們在窗口擁抱,人們從街上張望:
是讓他們知道的時候了!
是石頭要開花的時候了,
時間動蕩有顆跳動的心。
是過去成為此刻的時候了。

是時候了。
 

(北島譯)

所有跟帖: 

先謝謝立詩人的詩歌講解。我先占個座。等中午午飯時研讀:) -beautifulwind- 給 beautifulwind 發送悄悄話 beautifulwind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09:28:33

這首詩歌特別難以翻譯!我得細讀後分享。謝謝令人啟發的好文! -影雲- 給 影雲 發送悄悄話 影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1:27:53

謝謝影雲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6:02:52

你的譯文太棒了!詩歌有了神秘的氣息。還有那種”smooth”的感覺,讀另兩位覺得磕磕碰碰的。 -影雲- 給 影雲 發送悄悄話 影雲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8:54:29

天,好長,這得碼幾個小時的字啊。 -beautifulwind- 給 beautifulwind 發送悄悄話 beautifulwind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3:36:45

幾個小時?那可不止。嗬嗬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6:03:26

有趣的討論。喜歡你這個譯本,流暢易懂。讚! -天玉之- 給 天玉之 發送悄悄話 天玉之 的博客首頁 (116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5:25:54

其實,我感覺西方詩人的詩歌內在邏輯性非常強,很多譯本是譯錯了,所以讀來又奇怪又深奧的感覺。中國的翻譯其實非常非常糟糕。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6:05:02

有道理,的確有許多錯誤。一些中文譯詩,讀後意思還不太清楚,幹脆讀英文原版的了。翻譯是個苦差事,佩服翻譯 ~~ -天玉之- 給 天玉之 發送悄悄話 天玉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6:16:36

來天玉兄,賦詩一首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66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19:09:23

嗬嗬,點讚很重要啊!我上麵的帖一下竟然有了三千多點擊,還是挺令人開心的 -天玉之- 給 天玉之 發送悄悄話 天玉之 的博客首頁 (33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1:03:06

那太好了。我的文章從來沒有太多點擊和點讚。嗬嗬。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1:38:02

您那是曲高和寡,詩歌本來就是小眾藝術,譯詩就更少了,跟好壞無關 ~~ -天玉之- 給 天玉之 發送悄悄話 天玉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1:55:31

詩是大眾的。未來如果孩子們還讀今天的文學, 我相信一定會是讀好的文字的。所以,重要的是寫好的文字。其餘的都是虛幻的。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2:29:31

“寫好的文字”,讚!看得通透啊,記得你的詩貼很熱,那首貓的,策蘭能翻譯得深入淺出,功底了得 -天玉之- 給 天玉之 發送悄悄話 天玉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8/2021 postreply 00:24:27

關於點讚點擊數,澄清一下,點讚是沒問題的,點擊數的絕對數字應該是不準的,就看個相對數字吧,你這個點擊數也很高: -beautifulwind- 給 beautifulwind 發送悄悄話 beautifulwind 的博客首頁 (317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2:41:33

這一段,讓我想起了前幾天對"still"的討論。可能也是有著多重含義的模糊裏有著 更多內涵。 -影雲- 給 影雲 發送悄悄話 影雲 的博客首頁 (751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1:16:10

好的。hAODe,謝謝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2:33:38

是時候那一節譯得好,有的也不敢苟同。不懂德語卻能翻譯德語詩,有創意。 -LinMu- 給 LinMu 發送悄悄話 LinMu 的博客首頁 (1211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1:41:30

好的。hAODe,謝謝. 來美壇很好.enjoin -- 給 立 發送悄悄話 立 的博客首頁 (4296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2:34:43

謝謝大家來美壇玩:) -beautifulwind- 給 beautifulwind 發送悄悄話 beautifulwind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6/17/2021 postreply 22:42:25

讚小立子,傍晚細讀:北島翻譯得更好一些, -忒忒綠- 給 忒忒綠 發送悄悄話 忒忒綠 的博客首頁 (357 bytes) () 06/18/2021 postreply 07:04:00

寫得真好。立,就是立! -盈盈一笑間- 給 盈盈一笑間 發送悄悄話 盈盈一笑間 的博客首頁 (177 bytes) () 06/18/2021 postreply 11:21:08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