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蕭紅一生,命運坎坷,逃婚、被家族開除族籍、被男人遺棄、兩次懷著前一個男人的孩子跟了後一個男人,兩個孩子,一個送了人,一個夭折,在戰亂年代顛沛流離,一身才學還沒盡數施展,就因庸醫誤診而淒涼死去。
“40年前我覺得蕭紅經曆很慘,那麽早就死了,男人對她都不好,有很多故事可講。現在再細細讀她的生平,卻能感覺到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在短短31年的生命中,她忍受著生活中所有的苦難,卻也留下了近百萬字力透紙背的作品。
“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麽這麽悲涼”,亂世中芸芸眾生,都在悲涼中麻木沉淪,而隻有這個弱女子,活出了自己的倔強。
二
“快快長大吧!長大就好了!”
蕭紅,原名張廼瑩,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的那一年,她出生在黑龍江呼蘭縣一個封建地主家庭。
舊時代的秩序正在崩潰,但張家大院內,依然死氣沉沉。
小時候的蕭紅,有點調皮搗蛋,為了懲治她,祖母曾用大針狠紮蕭紅的手指,痛得她哇哇大叫。
她把家中好吃的偷出去給窮人孩子吃,被母親發現,拿著大鐵叉追打她的腿,嚇得她爬到樹上不敢下來。
“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人性。他對待仆人,對待自己的兒女,以及對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樣的吝嗇而疏遠,甚至於無情。”
九歲那年,母親去世,父親的性情更是大變,“偶然打碎一隻杯子,他就要罵到使人發抖的程度”。父親新娶進門的後媽,倒是對蕭紅很客氣,不打她,隻是指著桌子或椅子來罵她。她們的關係冷淡疏遠,就像是陌生人一樣。
唯有祖父,“眼睛永遠是笑盈盈的”,給予了蕭紅僅有的愛和溫暖。
他們一起在後花園中玩耍,栽花、拔草、摘黃瓜。祖父蹲在地上拔草,蕭紅就給他頭上戴花。
祖父脾氣好,從來不生氣,還經常講笑話逗小蕭紅開心,常讓蕭紅笑得直不起腰來。
“這是說小時候離開了家到外邊去,到了胡子白了再回來,小孩子見了都不認識了。”
“我也要離家的嗎?等我胡子白了回來,爺爺你也不認識我了嗎?”
“等你老了還有爺爺嗎?”還安慰她說:“你不離家的,你哪裏能離家……”
祖父入殮那天,蕭紅在靈前大聲號哭起來,喝了很多酒,跑到常和祖父一起玩耍的後花園,回憶起很多歡愉往事,突然明白:“我想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剩下的盡是些凶殘的人了。”
她想起每當父親打了她,她就躲到祖父房裏,祖父總會把多紋的雙手放在她肩上,而後又放在她的頭上,柔聲安慰她:
20歲那年,長大了的蕭紅,終於逃離了讓她再無留戀的家,此生再也沒有回去過,永遠在蒼涼的異鄉大地上漂泊流浪。
蕭紅從來不甘心成為一個平庸的人,即便遭受父親的打罵、後媽的冷眼,也從沒磨掉她內心的倔強與叛逆。
可家裏人卻都極力反對。連思想還算開通的大伯父也說:
“不用上學,家裏請個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學生們太荒唐。”“女學生們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戀愛啦,我看不慣這些。”
家裏人真怕蕭紅出家去當修女,給張家丟臉,隻好勉強同意她外出求學。
來到哈爾濱,一下子邁入了充滿進步思想的新環境,蕭紅貪婪地吸取著新知識,她學習畫畫、在校刊上發表詩作、積極參加反帝愛國運動,成為學校裏小有名氣的才女,逐漸成長為獨立自強的新時代女性。
但此時,父親卻自作主張,給她訂了門親事,對方是當地小軍閥的公子汪恩甲。父親希望蕭紅畢業之後,能立即回來和汪公子成親。
可是,接受了“五四”新思想的蕭紅,不願當“洗手作羹湯”伺候人的小媳婦,滿腦子想的都是追求自由和進步,向往著更為遼闊的新天地。汪家人大感憤怒,覺得蕭紅的逃婚,讓他們家蒙受了羞辱,一怒之下告到法庭解除婚約。
而蕭紅則被拉回鄉下老家軟禁毒打,伯父甚至揚言要把她勒死埋掉。
還是在好心小嬸的幫助下,她躲在一輛賣白菜馬車上,才逃出這牢籠般的家庭。
父親氣得直跳腳,召集家人宣布開除蕭紅族籍,勒令大家不得再與她來往。
貧餓交加的蕭紅,被親姑姑拒於門外,投靠親人無門,隻得在天寒地凍的哈爾濱街頭流浪。
然而命運總是如此荒悖弄人,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在哈爾濱的街頭,她再次與汪恩甲相遇。
她“隻穿著一件夾袍,一條絨褲,一雙透孔的涼鞋,蓬亂著頭發,麵帶饑色,好像好幾天沒有洗臉,樣子非常狼狽”。
“我以為你逃婚後,過著安心日子,可是你現在怎麽……”
汪恩甲動了惻隱心,帶她去了旅館,給了她一份熱水、一頓飽飯。
娜拉醒了,娜拉走了,但耗不過這混亂的世道,她回來了。
1931年9月18日,日本人製造九一八事變,一夜之間,沈陽陷落。
1932年2月5日,日軍占領哈爾濱。時局動蕩不安,東北人心惶惶。
此時的蕭紅和汪恩甲,正同居於哈爾濱東興順旅館,蕭紅懷上了汪恩甲的孩子。
可臨近產期,汪恩甲竟拋下蕭紅,不辭而別,從此再沒有音訊。
旅館老板因二人還拖欠大筆房租,將蕭紅轟到一間儲物室軟禁起來,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後,再把她賣到妓院抵債。
聰慧倔強如蕭紅,絕不可能坐等命運的擺布,她寫信向《國際協報》副刊的裴主編求援,訴說了自己的苦難,文字寂寥哀怨,十分動人。
裴主編非常同情蕭紅,但一時半會籌不出那麽多錢來救她。
隻得委托手下的主筆蕭軍,帶上回信和幾本書,去旅館探望蕭紅。
蕭軍敲開了門,闖進了蕭紅那充滿黴味的房間,本來想送完東西立刻動身返回,卻被蕭紅的才學所俘虜。
電光火石之間,這個參過軍、習過武、念過軍校、文武雙全的東北硬漢,
“出現在我麵前的是我認識過的女性中最美麗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我必須不惜一切犧牲和代價,拯救她!拯救這顆美麗的靈魂!”
自此以後,蕭軍常來探望蕭紅,然而蕭軍也是窮光蛋一個,找不出錢來替蕭紅還債,隻得另覓營救的方法。
天無絕人之路,這一年八月,哈爾濱連日暴雨,鬆花江決堤,以致城區淪為一片澤國。
蕭軍趁夜裏租了一條小船,劃到蕭紅窗邊,利用繩子把她偷偷救了出來。
蕭紅依偎在蕭軍的懷裏,明白他倆的命運從此將糾纏在一起。
美人遭難,英雄救美,這是許多三流小說中的爛俗橋段。
但這一次營救,沒有讓蕭紅淪為蕭軍輝煌人生中的配角,反而使得蕭紅由逆境奮起,靠著自己的天賦與努力,成功讓光芒蓋過了蕭軍,成為民國文壇一顆耀眼的明星。
從東興順旅館逃出後,蕭紅和蕭軍很快確定了戀愛關係。
在醫院,蕭紅產下一名女嬰,但蕭紅知道自己生活窘迫,無力養活孩子,六天沒看孩子一眼,六天沒喂孩子一口奶,心底流著淚,心一橫,把孩子送了人。
出院後,蕭紅和蕭軍暫住進了裴主編家,但蕭軍脾氣暴躁,因小事和裴家鬧了矛盾,不僅被裴家趕出了門,蕭軍還丟掉了《國際協報》的工作。
旅館的鋪蓋要另收錢,因付不起錢,房東收走了鋪蓋,他們隻得合著大衣緊緊抱著取暖入睡。
蕭軍經常挨著餓,冒著大風雪,外出找工作,想辦法弄食物,但到了傍晚歸家,除了滿身雪花,還凍僵了身體,幾乎一無所獲。
盡管生活清貧,經常挨餓受凍,但他們從不絕望氣餒,互相扶持,永遠對生活充滿希望。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蕭軍找到一份家教工作,教哈爾濱一位王姓處長的兒子武術,有了每個月20塊錢的穩定收入。
此後,蕭軍每天外出工作,而蕭紅在家做飯、打掃、洗衣服。
可她心中也有一份倔強氣,不情願隻當個平庸的家庭主婦。
通過蕭軍的關係,她也進入了當時哈爾濱的文學圈子,受了左翼文藝思潮的影響,決定以老家佃戶的悲慘經曆為素材,創作短篇小說《王阿嫂的死》。
蕭紅大受鼓舞,靈感迸發,短短半年之內,又陸續創作了十幾篇小說散文。
由於作品大受歡迎,蕭紅和蕭軍的小說被一同集結起來,收錄進《跋涉》一書。
“自從他們的小說《跋涉》出版了以後,不但北滿,而且轟動了整個滿洲文壇,讀者好評如潮。”
然而《跋涉》僅印了一千本,剛剛開始委托商場代售,就被偽滿政權查禁。
蕭紅還沒來得及享受成功的喜悅,就因這個結果而深受打擊。
而同時,東北的形勢越來越不容樂觀。蕭紅蕭軍一些文藝界的朋友,被日本人抓進了監獄,有的甚至被槍決。
蕭紅蕭軍也被日本憲兵跟蹤監視。考慮到自身的安全,東北他們是呆不下去的了,在朋友的幫助下,他們逃出哈爾濱,逃往關內。
從此白山黑水,成為蕭紅魂牽夢縈、但永遠回不去的故土。
1934年,蕭紅和蕭軍輾轉來到上海。十裏洋場、燈紅酒綠的上海灘,看得兩個鄉巴佬目瞪口呆。
然而生活的窘迫,從哈爾濱千裏迢迢,也跟著他們追來了上海。
兩個走投無路的年輕人,想到了住在上海的青年導師魯迅,隻有厚著臉皮向魯迅先生寫信,提出借錢和幫忙找工作的要求。
“我們剛來上海的時候,另外不認識更多的一個人,在冷清清的亭子間裏,讀著他的信,隻有他才安慰這兩個漂泊的靈魂。”
二人把魯迅視為恩師,被魯迅引進上海的文學圈子,從此走上了文學上的坦途。
魯迅親自為蕭紅的小說《生死場》作序,稱讚這部小說反映了“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評價她為“中國最有前途的女作家”。
二蕭將家搬到離魯迅家更近的永樂裏,經常上門去拜訪,聆聽魯迅先生教誨。
蕭紅生活上好轉起來,人也變得開朗了許多,經常講很多北方趣事,常逗得魯迅先生哈哈大笑,笑得咳嗽起來,連卷煙都拿不住了。
這個從小缺乏父愛的女孩,在魯迅先生這裏,又再度體會到祖父般溫暖的感覺。
後來她和蕭軍情感上出現了裂痕,一時間心情抑鬱,無處可去,常常獨自跑去找魯迅先生聊天,甚至讓魯迅夫人許廣平很不開心,向友人抱怨蕭紅來得太頻繁,打擾了一家人的生活作息,還連累魯迅病情加重。
然而晚年的魯迅,卻對他這位得意女弟子的到來感到高興。
蕭紅走進他臥室,他會迅速從轉椅上轉過來,微微站起來,一邊點頭一邊開玩笑說:
魯迅去世以後,蕭紅強忍著心中的悲痛,寫下不少紀念先生的文字。
論者皆以為,在所有寫魯迅的文章中,蕭紅的作品寫得最好,她甚至比魯迅的終生伴侶許廣平,更懂得魯迅,更了解魯迅的內心。
古來聖賢皆寂寞,能懂聖賢之心的人,雖非聖賢,但也絕非凡人。魯迅的眼光沒有錯。
蕭紅此生用才學,和對底層民眾的悲憫情懷,證明了她就是魯迅精神的真正傳人。
蕭軍有嚴重的大男子主義思想,注定了蕭紅和他隻可共患難但不可同富貴。來到上海後,經濟上寬裕許多,事業上兩人都有大進步,但兩人的關係卻時好時壞,陰晴不定。
蕭軍脾氣暴躁,喝了酒之後,往往因為一些小事對蕭紅家暴。
“什麽跌傷了,別不要臉了!我昨天喝了酒,借點酒氣我就打了她一拳,就把她的眼睛打青了。”
更要命的是,蕭軍身邊從不缺乏仰慕他的女人,而他對於這些投懷送抱的女人,也幾乎從不拒絕。
甚至蕭紅的一位朋友,趁著蕭紅遠赴日本期間,和蕭軍發生過一段熱戀,還為蕭軍墮過胎。
而且同為作家,蕭軍很自負,覺得自己才華高於蕭紅,對蕭紅那種“碎碎叨叨女人寫的東西”,不大看得上眼。
但魯迅、胡風等文藝圈內的很多大咖,都特別欣賞蕭紅,蕭軍其實非常不服氣,免不了逮著機會要譏嘲一番。
蕭紅受不了家暴、不忠、譏笑,但想起往日蕭軍對她的種種情義,一時半會又丟不開這份深厚的感情。
然而動蕩的時局,沒有容許蕭紅花太多的時間考慮情感問題。
在山西臨汾,日軍將要逼近的危難時刻,蕭紅和蕭軍兩人的情感,終於要走到盡頭。
“你這簡直是個人英雄主義,你一個作家去逞什麽強打什麽遊擊?”
蕭紅目睹過日本飛機狂轟濫炸的景象,也曾憤怒地拿起筆來,以筆為武器,寫文章控訴日本帝國主義的罪惡。
但她覺得抗日要“各盡所能”,作家寫好文章,就是對抗日大的貢獻。
於是,臨汾車站,蕭軍送梨告別,二蕭就此分手,此生再也沒有見過麵。
“她單純、淳厚、倔強、有才能,我愛她。但她不是妻子,尤其不是我的!”
葛浩文評價蕭紅說,在多年的艱苦生活中,蕭紅已經培養出了強烈的女權思想傾向。
蕭紅有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不會隻是個永遠站在男人身後,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端木蕻良也是東北作家,但與蕭軍不同,他出身富貴,性格溫暖細膩,而且自從認識蕭紅之後,就一直很仰慕她的才學。
但苦於蕭軍是他的朋友,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剖明心跡。而如今蕭紅懷著蕭軍的孩子,端木卻堅持要給蕭紅一個名分,這讓蕭紅感動得熱淚盈眶。
盡管端木的家人十分反對,二人的婚禮,仍照常在武昌舉行。蕭紅雖然大著肚子,但穿上自己親手縫製的禮服,容光煥發,和文質彬彬的端木,看起來十分般配。
“我和端木沒有什麽羅曼蒂克的戀愛史,我對端木沒有什麽過高的要求,我隻是想過正常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隻是相互諒解、愛護、體貼。”
而也正如她所願,和端木結婚後,再沒有那麽多無聊的爭吵,蕭紅獲得了一方清寧,也進入了她創作的第二春。
端木雖然性格溫和,但有些公子哥的脾性,少了些擔當,大小家務都不會做,因此全落在蕭紅身上。
日軍向武漢進攻時,蕭紅和端木隻買到一張逃去重慶的船票。
“要是我走了,你一個人留在這兒,我還真有點不放心呢。”
然後,端木真的就自個兒先走了,把大著肚子的蕭紅留在了兵荒馬亂的武漢。
當她後來逃離武漢,來到重慶,產下男嬰,孩子卻也夭折了。
蕭紅因為早些年挨餓和生育,落下了不少病根,身體一直很差,家庭和事業還要兩手挑,難免感覺到身心俱疲。
“她和D(指端木)同居的時候,怕已經在人生的道路上走的很疲乏了。”
然而,經曆了這麽多艱難坎坷,蕭紅從需要被男人拯救的弱質女流,搖身變成堅強勇敢的獨立女性,她倔強地撐起了這片屬於她自己的天空。
蕭紅已積勞成疾,臥床不起,她的《馬伯樂》卻還沒來得及寫完。
1942年1月,蕭紅被庸醫誤診為喉癌,開了刀,沒見好轉,但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在她生命最後的44天,她的丈夫端木蕻良經常不見蹤影,一直陪伴在她身旁的,是一個叫駱賓基的年輕人。
祖父、魯迅先生都已經先她而去,汪恩甲、蕭軍、端木都不在她身邊。
短短31年的人生,麵臨著我們當代人不敢去細想的可怕困難,卻活出了很多人幾輩子才有的精彩。
蕭紅曾說:“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但在那個給女人套上緊箍的舊時代,盡管她一路走來,遍體鱗傷,卻用她自強的意誌、頑強的精神,為後世新時代的女性,留下了正反兩方麵的經驗教訓,和一份開拓勇者式的精氣神!
在能夠吃飽喝足的今天,在能求安穩生活不用顛沛流離的今天,在女人能夠自由外出工作的今天,在女人能夠自由婚戀的今天,在女人能夠撐起半邊天的今天,當代的女性相比於,民國時期那麽多死於貧窮、戰亂、饑餓的女性,無疑要活得更為幸福快樂。
然而我們不應該忘記,正是當年那麽多像蕭紅一樣,嚐試走出家門,反抗套在身上枷鎖的勇敢女性,用一生試誤,才換來了今天這個對女性相對開明的世界。
今天那些微不足道的生活小磨難,比起曾經蕭紅她們所經曆的苦難,又算得了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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