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九林
自上世紀五十年代以來,魯迅被深深地烙印在了幾代中國人的精神世界之中。不管喜歡或者不喜歡,他都是一種無可回避的存在。
今人究竟該如何評價這一“無可回避的存在”?將目光拉回到魯迅去世之年,重溫當時的輿論,不失為一種很好的借鑒。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去世。各方政治力量隨之動作起來。比如,胡子嬰回憶道:
國民政府自然也有所反應。11月,國民黨中央黨部曾就魯迅去世的媒體宣傳,下達過這樣一份指導意見:
這份指導意見,將魯迅的一生區分為文化、政論兩大塊,肯定前者而否定後者。實際上等同於國民政府對魯迅的“官方評價”。
左翼方麵,據夏衍披露,當時通過“文委”(主管文化工作的地下組織,首任書記潘漢年)所屬各聯和有關人民團體,連夜組織了一支以“文委”所屬各聯為主的送殯隊伍。包括了學生、店員、女工、家庭婦女,這支隊伍粗粗估計大約會有五、六千人。
這些人隨著靈車行進,各行各業、每一集團,都安排一個有經驗的“隊長”,以便前後呼應,傳遞消息。隊伍還沿途高呼口號。夏衍評價道:
保安方麵對魯迅的評價,也是這場“政治性的大示威”的一部分。在公開的“追悼電報”裏,保安方麵主動宣布和承諾:
同時要求國民政府做到:
不過,上述要求,未獲得國民政府的任何回應。
圖:魯迅葬禮出殯
學者當中,李長之大概是國內最早的“魯迅研究者”。魯迅去世後,李在悼念文章中一再表達了自己對魯迅的敬愛之情和未能再見一麵的遺憾。⑤
但其出版於魯迅去世前夕的專著《魯迅批判》一書,仍有著對魯迅的尖銳的批評(該書付印前曾送給魯迅審閱)。在李長之看來:
對魯迅的文學造詣,李長之也有自己獨特的見解:
總體上,李長之對魯迅仍持肯定立場,讚譽他是“國民性的監督人,青年人的益友,新文化運動的保護者”。
晚年李長之
1936年10月24日,為紀念5天前在上海去世的魯迅,清華大學中國文學會在校內舉行了追悼會。
不過,追悼會的籌辦並不順利。學生雖然積極,但大部分教授表現冷淡,很多人沒有出席,甚至有以“唱昆曲”為由拒絕參加者。
追悼會由中文係主任朱自清主持。聞一多也在會上發了言。朱、聞二人雖然雖身在文壇,但都沒有談及魯迅的文學成就。
朱自清以“魯迅先生近幾年的著作看得不多,不便發表什麽議論”為由,回避了這個問題;讚譽了魯迅“救救孩子”的口號,說“他的一生中他始終幫忙青年人,所以在死後青年人也特別地哀悼他”。
聞一多的朋友梁實秋、徐誌摩等大多與魯迅存在恩怨,但聞與魯迅素無往來,唯一一次相見也是在公務場合,彼此並無交流。聞把魯迅和韓愈相提並論,卻並非讚譽魯迅的文學成就,而是認為魯迅與韓愈一樣,都是“不勸人做好事,而是罵人叫人家不敢做壞事”。十餘年前,1925年3月,聞一多致函梁實秋,曾將魯迅列入“非我輩接近之人物”,不願意刊物前幾期“參入此輩之大名”。這種看法似乎始終未變,在追悼會上,聞說了這樣的一段話:
1940年代,聞一多進入到左翼文化陣營之後,對魯迅的觀感與評價曾有所改變。
聞一多
林語堂是魯迅的好友。魯迅去世之日,林身在紐約,次日始自友人電報中得知消息。一個月後,林寫了《魯迅之死》一文,作為悼念。其中如此剖白自己與魯迅的恩怨糾紛:
這段剖白頗具“微言大義”。
略言之,林語堂從人格上肯定了魯迅(“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卻在思想立場上拒絕認同魯迅。“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魯迅黨見愈深”等語,更隱約透漏出對魯迅拋棄獨立立場、成為左聯盟主、卷入黨爭的不滿。
《新青年》時代,陳獨秀與魯迅曾有過頗多交往,後日漸疏遠。1932年陳獨秀被捕入獄。因陳患有十二指腸及胃潰瘍,國民政府特許濮清泉等人前往獄中輪流看護。據濮清泉回憶,陳在獄中曾如此評價魯迅:
所謂“他晚年放棄文學,從事政論,不能說不是一個損失”,顯見陳獨秀重視魯迅的文學造詣,但對其以雜文卷入黨爭從事政論,則很不以為然。這樣的看法,至魯迅去世之日,也未更改。1937年8月,陳獨秀出獄。11月,發表《我對於魯迅之認識》,作為遲到的悼念。其中說道:
陳獨秀自己也曾深入卷進黨爭。他對魯迅的上述評價,大約存有一種“過來人的經驗之談”。
圖:陳獨秀,1934年攝於南京監獄
王芸生是民國的著名報人。他主持下的《大公報》,曾以不黨、不私、不賣、不盲為宗旨。1936年魯迅去世次日,《大公報》第四版全部是魯迅逝世的新聞、照片。
其中有一篇題為《悼魯迅先生》的短評,在所有的報道中獨樹一幟,對魯迅褒貶皆有。文章寫道:
據王芝琛披露,這篇文章雖未署名,實際上正是出自他的父親王芸生之手。
王芸生當時是負責淩晨看大樣的編輯主任。這篇短評刊出後,正為魯迅守靈的巴金“氣得跳了起來”;與魯迅交往頗多的蕭乾則大鬧報社,以辭職相挾,要求報社公開道歉,處分執筆者。無奈之下,《大公報》隻得以再刊登一篇由蕭乾執筆的、全方位盛讚魯迅的文章,以這種方式將這場內部紛爭平息。
王芸生與魯迅素無交往,文章的褒貶隻是出自他個人對魯迅的觀感。此番風波讓他始料未及。當然,他也不會想到,這篇文章會變成一團陰影,一直籠罩著他的後半生。
王芸生
以上,是魯迅去世之日,同時代之組織、輿論與友人對他較為典型的幾種評價。
至於親人方麵,1950年代,許廣平撰寫《魯迅回憶錄》時,所采取的已是“個人執筆,集體討論、修改”的方式,如周海嬰所言:
今天的中文知識界,對魯迅的評價早已不再定於一尊,而是高度分化。有些人對這種高度分化感到不舒服,乃至於哀歎“一個沒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一個有了英雄卻不懂得敬重和愛戴的民族是不可救藥的民族”。
其實,這種哀歎大可不必。今日中文知識界對魯迅的種種評價,其實並未超出李長之、聞一多、林語堂、陳獨秀、王芸生……這些人當年的意見。而且,這種高度分化,正是評價魯迅時應有的良性常態——隻有一種形象者,是神非人。
圖:《申報》1936年10月20日關於魯迅去世的報道
注釋
①胡子嬰,《憶“一二九”到“七七”上海抗日救亡運動的發展》,收錄於《“一二·九”以後上海救國會史料選輯》,1987。
②方漢奇/主編,《中國新聞事業編年史》(中),福建人民出版社,2000,P1342。
③夏衍,《左翼十年》,收錄於《中國左翼電影運動》,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P827-828。
④中共中央等為追悼魯迅先生告全國同胞和全世界人士書(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二日),收錄於《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一九二一-一九四九) 第13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P357。
⑤李長之,《哀魯迅先生》,1936年11月,載於《瀟湘漣漪》月刊(長沙)第二卷第八期。
⑥李長之,《魯迅批判》,北京三聯書店,2014,P181-182。該書初版於1935年。
⑦顏浩,《聞一多:新文藝和文學遺產》,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P52-56。
⑧林語堂,《魯迅之死》,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於紐約。載於1937年1月1日上海《宇宙風》半月刊第三十二期。
⑨濮清泉,《我所知道的陳獨秀》,收錄於《文史資料選輯 第24卷 第71輯》。
⑩陳獨秀,《我對於魯迅之認識》,1937年11月21日。載於《宇宙風》第五十二期。
?王芝琛,《一代報人王芸生》,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P39-42。
?王錫榮,《許廣平〈魯迅回憶錄〉原稿解讀》,收錄於《認識中國的一扇窗》,漓江出版社,2014,P155-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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