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 讀過 一本“小說”,手抄本,講得是巴黎公社起義的故事。是當時一個文學青年寫的。 公整而飄逸的鋼筆字體, 謄寫在對折的白紙上, 用雙股縫紉白線疏密有致地裝訂成冊,大約有三,四百頁的樣子。其中描寫到巴黎公社起義失敗,社員們退守到拉雪茲神夫公墓直至全數殉難。那段描述悲壯慘烈,非常傳神,在我幼年的記憶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幾年前, 在巴黎過聖誕。平安夜去了香榭麗舍大道, 把流光爍金的大街從頭到尾巡遊了一遍, 又在戶外咖啡座裏消磨了半宿,這才步履蹣跚地回到旅館。
隔天一早醒來,已是聖誕日了。靜靜的氣氛中, 忽然記起多數旅遊點在聖誕日是不開放的。怎麽辦?正在為一天的行程“殫精竭慮”之際,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拉雪茲神父公墓。
於是, 編了一個甜蜜的謊言,好不容易說服妻女,匆忙用過早餐, 便向公墓進發。
那是個陰陰的天,一路上人行冷落車馬稀,費了點周折, 總算遠遠地看到了那兩座高高的“沙漏” — 拉雪茲神父公墓大門。
進得門去,四周端詳,隻見墓園依山而建,大小道路由深色的花崗岩鋪成, 地上濕漉漉的,大概是前晚的露水吧。大道兩邊樹木森然,偶而地, 一兩聲烏鴉呱矂,令人略感陰森。倒是掩映在樹叢裏的墓穴形態各異,雕塑造型,各有巧思,簡直到了爭奇鬥豔的程度, 也多少衝淡了陰森的氣氛。
拉雪茲神父公墓也許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公墓。墓園裏葬著兩百多位歐洲各界名人。其中有我們熟悉的文學家巴爾紮克,普魯斯特, 莫裏艾以及奧斯卡.王爾德, 有音樂家肖邦,比才,羅西尼和著名現代舞之母鄧肯等等。人類第一個所謂無產階級政權,巴黎公社, 也曾經在這裏劃上句號。除了一百五十七位公社社員在這裏英勇就義之外, 還有另一位革命先驅安息在此,那就是歐仁.鮑狄埃,赫赫有名的國際歌作者。據說,公社社員壯烈犧牲的當晚,歐仁.鮑狄埃滿腔激憤地寫了這首國際歌,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首歌會傳到遙遠的東方,龍的國度,並一度被十幾億中國人民奉為國歌,舉國頌唱。近代傳奇女高音歌唱家瑪利亞.卡拉斯當年失戀於希臘船王, “心碎而死”。她的衣冠塚也在此處。為什麽會是衣冠塚呢?裏麵有一段故事。話說瑪利亞.卡拉絲過世時,被隆重下葬於此。不久, 屍骨未寒就被她的 ”粉絲” 盜走。警方偵緝多年, 始終不得要領。忽然一日,遺骨失而複得。家屬害怕這種匪夷之事再度發生, 便索性一了百了,將她的骨灰撒入祖國的愛琴海中。
不敢讓思緒作過多的停留。就 近拜訪鋼琴詩人肖邦之墓。墓穴簇擁在一片長青的綠樹之中,墓碑上方雕刻了一個低頭少女,秀發披肩,麵帶悲戚。下麵刻著肖邦的全名和他的側頭象。多少年來, 費人猜疑的是少女何許人也? 代表什麽? 對此,曆來流傳的說法莫衷一是。縱觀肖邦一生, 無論性格,作品甚至外形, 都具有女性陰柔和細膩敏感的特征, 他的生前好友也大都如此認為。而他自己內心的感受又是如何?我想, 如果把這尊少女雕象看作是他一生最後的昭示也未嚐不可。肖邦至死也是一個愛國主義者, 根據他的遺囑, 他的心葬在祖國波蘭。正應了我們那句套話,身在海外,心係祖國。
往西走就看到嚴肅的巴爾紮克了。墓碑上方是銅雕胸象,布滿綠色的鏽跡,留著與耳根並齊的長發, 中間一絲不苟地開了條發路,嚴厲而批判地看著前方。墓碑正中刻了一個大大的十字架。記得巴爾紮克是文革後較早開禁的西方作家之一,當時曾念過他的書, 有”高老頭”,”歐也尼.葛朗台” 等等。已想不起具體內容了, 隻記得他是以”尖刻地諷刺和批判新興資產階級”而著稱。眼前的雕象和那個大大的十字架也大致反映了這一點。
普魯斯特, 這位人稱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家,“追憶似水流年”的作者, 他的墓地確實也是樸實無華,淡如流水,沒有雕象和任何裝飾, 隻有一塊平躺的墓碑, 上麵刻著他的全名-馬賽爾.普魯斯特。而意大利音樂家羅西尼的墓穴就象一所殷實的意大利北方民居,門楣上刻著他大寫的姓名, 大概有回歸故裏的寓意吧。羅西尼最著名的歌劇有“塞爾維亞理發師”和“威廉退爾”。其中威廉退爾序曲的旋律為很多人熟悉。
不遠處有人頭閃動,趨近一看,原來是美國早期搖滾巨星JIM MORRISON之墓。墓穴周圍擺滿了鮮花,大理石碑上用西臘文刻著:忠於自己的精神。象是年輕一生的寫照又如醒世明言。對我來說JIM MORRISON並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但這裏卻是香火鼎盛,謁者如雲。更有些“粉絲”還就地扯起帳蓬,安營紮寨,經年累月地舉行搖滾派對。百般無奈之下,公墓當局致信家屬,揚言道如果此種情形持續下去,他們隻能將JIM遣返大洋彼岸的老家去了。為此,家屬特地雇用了保安人員,進行一天二十四小時保護,以防“事態惡化”。
一路上坡,直穿整個公墓,墓園的東北角就是神往已久的巴黎公社社員牆了。那是公墓圍牆的一部分, 由石塊砌成,大約兩人高的樣子, 中間嵌了一塊黑色的大理石, 周圍爬著稀疏的枯藤,上麵刻著法文的金字, 已經褪色 , 大致的意思是 ” 公社烈士, 1871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二十八日“。一旁耷拉著幾束枯萎的玫瑰。我在寒風凜冽中肅立良久, 心情頗為複雜。而殺害一百五十七名公社社員的元凶,當年臨時政府的首腦梯也爾也厚葬在咫尺之內, 讓人情何以堪!
走著走著,天色逐漸轉暗,鴉聲此起彼伏,本來就很少的遊客,現已幾乎不見蹤影,公墓裏陰森森地生出一股寒氣。拿出導遊圖一看, 還有許多先賢未及拜訪。正在猶豫,側目望去,妻子和女兒已露驚恐之狀,於是忍痛決定,打道回府。
回程中,一路恍恍惚惚。地鐵車箱裏柔柔地奏起了肖邦的夜曲,有莫以名狀的感動在心中激蕩,直想掉淚。列車有節奏地微微晃動,模糊著雙眼。朦朧中,表情各異,舉止不同的乘客不知怎地又幻化成一個個巴爾紮克筆下的人物。
陡然覺得,那些墓穴中的偉人正無時不刻地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之中, 以各種方式影響著每一個人,甚至還在塑造我們的社會。 這, 也許就是常說的永垂不朽吧!
到站了,步出地鐵。巴黎街頭已是華燈初上。深深地舒了口氣,一種多年未有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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