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1936年在牛津大學讀書時購得一本奧古斯丁·柏萊爾（Augustine Birrell，1850-1923）的散文集《品藻集》（Res Judicatae, Papers and Essays）。
《品藻集》中有一篇有關《羅馬帝國衰亡史》作者愛德華·吉本的文章，其中有這麽一個段落：
His father never won his respect, nor his mother (who died when he was ten) his affection.‘I am tempted,’he says, ‘to enter my protest against the trite and lavish praise of the happiness of our boyish years which is echoed with so much affection in the world. That happiness I have never known.’Upon which passage Ste. Beuve characteristically remarks ‘that it is those who have been deprived of a mother's solicitude, of the down and flower of tender affection, of the vague yet penetrating charm of dawning impressions, who are most easily denuded of the sentiment of religion.’（我的譯文：他的父親從未贏得他的尊敬，他的母親（在他十歲時去世）也沒有贏得他的愛。他說‘對那種讚美我們童年幸福的、被世人如此熱情地重複的陳詞濫調，我忍不住要說出我的反對。我從來都沒有有過那樣的幸福。’對這段話，聖伯夫獨特地評論說‘正是那些沒得到母親的嗬護人、被掐斷了溫柔情感的幼芽的人、沒有那種朦朧而又銘心刻骨的童年印象的人，最容易與宗教情感絕緣。’）
上文中的“他”指愛德華·吉本。這段文字提到了吉本自己的一些話，和後來的法國作家聖伯夫對吉本那些話的評論。
愛德華·吉本與《羅馬帝國衰亡史》
愛德華·吉本與《羅馬帝國衰亡史》
法國作家聖伯夫
錢鍾書讀到此處，有感而發，在書上文字的空隙處用英文寫下：The tu quoque is that Ste-Beuve owed his religiosity not to his mother, but to Mme Hugo - witness Les Consolations.（我的譯文：聖伯夫的宗教情懷並非來自他的母親，而是來自雨果夫人，這真是tu quoque - 見《慰濟》一書）【1】
tu 是拉丁文中單數第二人稱代詞，相當於中文的“你”。quoque是拉丁文中的副詞，表示"也“。例如”tu quoque es poeta" (你也是詩人）。tu quoque（你也）作為一個特殊名詞在現代英法德語中被保留下來，作為專指一種辯論過程中的謬誤（fallacy)，也就是說是一種特別的詭辯，的專用術語。例如甲說“抽煙危害健康”，乙卻反駁“不對，你自己就抽煙”。在這裏乙犯了tu quoque錯誤 - 甲自己抽煙即使是事實也不能說明“抽煙不危害健康”。一般的辯論（argument)教科書都會有關於tu quoque的介紹。係統、權威的關於tu quoque的介紹可見於劍橋大學出版社的《辯論係統理論》【2】。
如果是吉本對聖伯夫有什麽批評或指責，聖伯夫卻反駁說你還是自己照照鏡子吧，那麽我們可以說聖伯夫是在搞tu quoque詭辯。但《品藻集》中那段落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事。錢鍾書的那句評論讓我看到的是他對“tu quoque”一詞完全是望文生義，沒有真正明白這詞匯的意思就錯誤地使用，結果自然是詞不達意。錢鍾書不過是想說聖伯夫自相矛盾：他的話與他自己的情況就不相符合。在這裏，合適的詞匯是“self-contradiction”或“inconsistency”。想來青年錢鍾書覺得這些詞匯太平常了，不如“tu quoque”來得“酷”。不幸的是那時沒有互聯網，他沒法先上網查一下。
【1】 張治“關於錢鍾書早期西文藏書裏的幾處批注”（https://mp.weixin.qq.com/s/gyTVMFEWzvlKckqJsnlYCw）
【2】van Eemeren, Frans H.; Houtlosser, Peter (2004). "A Systematic Theory of Argumentat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77-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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