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我以為是基本史料,本壇的網友們應該都了解了,結果發現仍然需要重複敘述,所以補充如下。。。
(續一)
入主白宮的當月月底,尼克鬆便給基辛格發了一個備忘錄,竭力鼓勵政府探索與中國改善關係的可能性,並強調行動要保密。第二個月尼克鬆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他的助手,他打算在總統任期結束前訪問中國。
然而,接下來與中國政府的秘密接觸都無果而終。
第二年,即1970年2月,尼克鬆向國會提交的外交報告中包含這樣一段文字:“中國人民是偉大的、富於生命力的人民,他們不應該繼續孤立於國際大家庭之外。”
尼克鬆發出了20年來美國政府要與新中國接觸的第一個明確的公開信號。
3月,尼克鬆指示美國國務院放鬆去中國旅行的大部分限製。4月,美國進一步宣布放寬對中國的貿易管製。
10月,尼克鬆對《時代》雜誌的記者表示:“如果說我在死前有什麽事情想做的話,那就是到中國去。如果我去不了,我要我的孩子們去。”
這一段著名講話後來成為中國政府邀請尼克鬆訪華的理由。
之後,經過與中國政府的一係列互動,終於在1971年5月31日,尼克鬆收到了由巴基斯坦駐美大使轉送的周恩來的邀請信:邀請尼克鬆總統訪華,並歡迎基辛格博士為尼克鬆總統訪華作準備工作而先期秘密訪華。
基辛格評論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美國總統所收到的最重要的信件。”
長期身為美國高層領導人的尼克鬆深知,與中國和解的關鍵是台灣問題。由於是美國為結束越戰而有求於中國,勢必要在台灣問題上向中國做出讓步,這是要改變美國長期堅持的國策,是另一個事關美國信用和麵子的大事。但是,美國士兵正在越南流血,台灣和越南孰輕孰重,尼克鬆心裏自然清楚。
想要訪問中國的美國政治人物不止尼克鬆一個人。1969年6月底,美國參議院民主黨議員、多數黨領袖曼斯菲爾德通過西哈努克親王給周恩來帶信,希望中國能接受他訪華。這表明,美國各派政治勢力已經共同意識到中國是美國結束越戰的關鍵。周恩來對曼斯菲爾德的信置之不理。道理很簡單:參議員曼斯菲爾德並不能代表美國政府在台灣問題上與中國談判並做出讓步。
(二)
對於中美和解,世人最大的誤解就是毛澤東出於對蘇聯的害怕,才急於與美國改善關係,意圖聯合美國共同對抗蘇聯,以此增強自己的安全。中蘇珍寶島衝突之後,尼克鬆、基辛格、曼斯菲爾德等都是這麽想的,於是覺得美國的機會來了:利用中國害怕蘇聯、急於依靠美國的心理而迫使中國在台灣立場上讓步。1971年7月初,基辛格前往北京之前,尼克鬆特別叮囑:“不到迫不得已,不要表達我們放棄支持台灣的意願。”
基辛格於7月9日秘密到達北京,當天下午與周恩來談判伊始便亮出自己來北京的兩個目的:首要的是議定尼克鬆訪華事宜,其次還將討論中美間共同關心的包括台灣問題在內的亞洲和國際問題。同尼克鬆一樣,基辛格認為中方最關切的是蘇聯威脅,所以周恩來會先談國際問題。這樣的話,台灣問題就會在雙方討論國際問題時淡化,退居次要地位。然而,周恩來一上來就給出中方對解決兩國關係問題的原則:中方認為“隻有首先解決根本性問題,才能最終解決所有問題”,接著周恩來單刀直入,談起了台灣問題。擺明了中方的立場:台灣問題才是根本性問題,國際問題隻是次要問題。周恩來提出的中美之間解決台灣問題的辦法是:美國從台灣撤出所有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廢除美台防禦協定;斷絕與台灣的外交關係。這就是後來簡稱的撤軍、廢約、斷交。
這完全出乎基辛格的預料。他試圖轉移談話方向,對周恩來說:中方的陳述超出了雙方此前的交流範圍。這是一個很聰明的施加壓力的方法:如果中方的確害怕蘇聯、想要依靠美國,那麽此前的表述不過是色厲內荏,在基辛格此話的壓力下就會順風轉舵。但是,周恩來頂了回去,對基辛格說:要交換意見就要把全部想法說出來。至此,基辛格才確信中方仍舊視台灣問題為中美之間的首要問題,並沒有因為蘇聯因素而改變。尼克鬆叮囑的“迫不得已”時刻在談判一開始就被周恩來推到了基辛格麵前。於是基辛格不得不交出了底線,向周恩來保證:美國不支持把台灣從中國永久分離,可以預測的是(台灣的)未來將會沿著周總理剛才向我指出的方向而行。
《美台共同防禦條約》簽訂之後,時任美國國務卿杜勒斯公開表示,該條約的目的就是把台灣從中國分離出去。蔣介石公開表示抗議,但他私下給杜勒斯寫了一封密信。該信內容至今沒有公開。
基辛格這一表態間接承認了此前美方做法的實質是分離台灣,也暗示了美方將改變這一政策。
周恩來回應說:看起來解決這個問題和我們兩國建立外交關係的前景是有希望的。談判時坐在基辛格身旁的美方代表霍德裏奇事後認為,如果不是基辛格對周總理的這一席話,談判就不可能繼續進行下去,基辛格的使命將在那一刻歸於失敗。
談判繼續進行。雙方也具體談了一些國際問題。基辛格和周恩來的第一次會談持續了七個多小時。當天深夜會談結束後,周恩來去向毛澤東匯報。毛澤東指示周恩來:不要跟基辛格多談具體的國際問題,就告訴他我們準備好天下大亂,哪怕蘇聯從北邊打進來,美國從南邊打進來,日本從東邊打進來,我們將會用人民戰爭取得最後的勝利。周恩來便在第二天的會談中對基辛格如此這般說了一大通。這話在基辛格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是傳出的信號其實極其簡潔明了,基辛格是聽懂了:如果美國不改變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中美之間就不可能和解。中國會繼續把美國當成與蘇聯一樣的敵人。毛澤東對尼克鬆基辛格的心理了如指掌,跟他們就國際問題談得太多,他們難免會再次幻想中國在安全上有求於美國。隻有徹底打掉他們的幻想,他們才會爽快地在台灣問題上讓步。毛澤東在此顯示了不畏美蘇的巨大魄力。尼克鬆和基辛格總算理解了中國的立場,但是他們的下屬還沒能理解。譬如基辛格的助手黑格在次年一月到達北京,為尼克鬆訪華打前站。期間向中方人員表示,美國將維護中國的獨立及其生存能力。毛澤東立刻責成中方人員回擊,告訴黑格中國自己能夠維護獨立和生存能力,不需要美國的保護,不給美方在台灣問題上留下任何幻想的餘地。
與周恩來的第一次談判給基辛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於過去整整四十年之後,基辛格仍孜孜不倦地在《論中國》一書中探索、總結:
“毛澤東為強權政治添加了一個據我所知是前所未有的新層麵。按照傳統的均勢理論,他該尋求其中一個超級大國的保護,但他卻特立獨行,利用蘇美彼此的戒懼來同時反抗它們兩國。”
基辛格終於徹底相信毛澤東對美蘇兩個超級霸權都不懼怕,而且承認當他第一次去中國時以為中國在期待美國的保護,結果毛澤東的戰略處於一個他當時尚無從認知的“前所未有的新層麵”。
《論中國》解答了毛澤東的“前所未有的新層麵”了嗎?沒有。盡管基辛格試圖從中國的曆史中尋找答案,但他至死都沒弄明白毛澤東是如何操作這個“前所未有的新層麵”的。他想學毛澤東,給特朗普出了個“聯俄遏中”的計策,卻大有東施效顰的結果。
接下來的談判沿著中方設定的軌道進行,即如何在尼克鬆的訪華之行中表明美國承認中國在台灣問題上的立場。基辛格非常緊張,他問周恩來,中方是不是把美方承認中國在台灣問題的立場當作尼克鬆訪問中國的前提條件?雖然此前基辛格對台灣問題做了順應周恩來的模糊回答,但他仍沒準備好在尼克鬆訪華時明確地公開承認這一點。他依然在拖,想讓台灣問題在與周恩來具體會談蘇聯威脅的時候退居次要地位。
周恩來不失風度地回答:
“當然,我們並不將此作為總統訪華的前提,但是……如果這些問題被擱置,那麽存在於我們雙方的緊張關係將會持續下去。”
周恩來表現出高超的外交技巧,給對方留足麵子,但是意思也是明確無誤。如果美國不在台灣問題上向中國作出讓步,尼克鬆來也是白來。他不用指望通過訪問一次中國而給予世人與中國和解的假象。中國將繼續把美國當作頭號敵人,不但把美國從印支三國趕出去,還將繼續把《東南亞條約》扯碎。這是一個急於與美國和解、聯合美國對抗蘇聯威脅的人會對美國說的話嗎?任何思維能力正常的人都不會做此想。這是在威脅美國。周恩來底氣何來?周恩來的這句話是整個談判中最具決定意義的一句話,促成基辛格代表尼克鬆總統承諾,美國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中國人民的唯一合法政府,美國不支持台灣獨立運動,不支持一個中國、一個台灣,不支持兩個中國的解決方案。尼克鬆將在大選後的第二個總統任期內基於這些承諾與中國建交。
正是在這一談判結果的基礎上,尼克鬆實現了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