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本來無棉,外國本來無絲。中國引進棉花跟絲綢外傳,是中外物質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過程。了解棉花進入中國的過程,除了實物考古,少不了參考古籍。而古籍中棉花的名稱極端混亂,必須厘清,否則會產生誤會,得出錯誤的結論。
我們首先從現代對棉花的認識出發。人類長期堅持種植的棉花有四個品種:一、亞洲棉(Gossypium arboreum),原產印度。多年生亞灌木至灌木,成棉2-3米高,所以又叫樹棉,曆史上曾稱木棉。因為纖維粗短,所以又叫粗絨棉。不適合機器紡織,產量又低,目前不到世界棉產的2%。二、非洲棉(Gossypium herbaceum),原產非洲和阿拉伯半島。一年生草本至亞灌木,腰杆不硬,不過也可以長到1.5米高,又稱草棉。也是纖維粗短、產量低,目前不到世界棉產的2%。三、陸地棉(Gossypium hirsutum),原產墨西哥、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島。一年生草本,高0.6-1.5米。纖維較細長,可紡中支紗,又稱細絨棉。適應性強、產量高,目前占世界棉產的約90%。四、海島棉(Gossypium barbadense),原產南美。多年生亞灌木或灌木,高2-3米。纖維特別長,可紡高支紗,又叫長絨棉。品質高但產量不高,目前占世界棉產的約8%。
棉花6-10月開白花、逐漸變深紅。花謝結蒴果(棉鈴),果殼裏有絮,絮中含籽。棉絮實際是果的一部分,不是花。棉鈴成熟後會自行打開,露出棉絮。
現在所謂的木棉(Bombax ceiba),是比較大的樹,可以長到20米甚至更高。木棉2-4月份開花,紅色或者橙黃,很熱烈。先開花再長葉。也是蒴果裏麵有絮,絮中含籽。蒴果成熟後會自行打開,露出木棉絮。木棉絮蓬鬆,纖維中空性好,保暖效果比棉花略好。但木棉纖維短,不易紡紗,織成布後也不如棉布舒適、耐久。原產地印度、馬來西亞和菲律賓,適合在中國南方生長。
還有一種野棉花,又叫地桃花(Urena lobata)。野生,江南常見。莖皮富含堅韌的纖維,可代替麻作紡織用。野棉花,跟棉花和木棉差別較大,不易弄混。
這些知識,古人迷惑了好多年。他們留下的文字,迷惑了我們好多人。
棉花進入中國,最早發生在公元二至五世紀,亞洲棉從印度進入南部邊疆,如雲南,然後非洲棉經西亞進入西域,包括新疆。棉花最早的漢名,源自印地語和梵文名稱音譯,可以佐證亞洲棉是最早進入中國的棉種。棉花在印地語中叫kapaas。梵名陽性karpAsa,通稱,包括棉株、棉絮和棉布等;陰性bAdara,尤指棉株。最常見的漢語音譯為吉貝、古貝和白疊。上古時期,這些字的發言分別為:吉kiet,古ka,貝pat,白beak,疊di?p。中古時期:吉kiet,古ku,貝pai,白b?k,疊diep。按當時漢語的發音,這些音譯是比較準確的。既然是音譯,就不一定要用這些字,可能用別的字。不用吉、古,用罽(上古音kiat,中古音kiai)、劫。不用白,用帛;不用疊,用氎(dié)、或者褺(diē)。逐漸有意譯的企圖了。
在還沒棉花這個名詞的時候,中土人民對棉花的最初印象主要來自文字,難見實物。
東漢班固(32—92)《漢書·卷九十六上•西域傳第六十六上》:“罽賓【墟:西域古國,今阿富汗東北、喀什米爾一帶】地平,溫和,有目宿,雜草奇木,檀、櫰、梓、竹、漆。種五穀、蒲陶諸果,糞治園田。地下濕,生稻,冬食生菜。其民巧,雕文刻鏤,治宮室,織罽,剌文繡,好治食。”織罽,那罽是何物?就是棉。甚至連罽賓這個譯名,可能都是音義結合,半音譯半意譯。
北宋《太平禦覽·布帛部七·布》:“《魏文帝詔》曰:夫珍玩所生,皆中國。及西域他方,物比不如也。代郡【墟:今山西、河北一帶】黃帝為細,樂浪【墟:今朝鮮平壤大同江南岸】練為精,江東【墟:長江自九江往南京為西南往東北走向,大江以東為“江東”】太未【墟:今屬浙江】布為白,故不如白疊布鮮潔也。”魏文帝(220-226)曹丕先說珍玩是中國的好,接著說邊地的紡織品都不如棉布鮮豔光潔。不知道他看的棉布在哪兒出產的。
大乘佛教經典《大般涅槃經》最早由支讖翻譯。他的全名支婁迦讖(Lokak?ema),支表示他是月支國人,婁迦讖為梵語,意為世界太平,生卒未詳(大約2世紀)。僧人,約在東漢桓帝末年(167)來華。所譯《大般涅槃經》失傳。
現存較早譯本,是西晉白法祖譯的《佛般泥洹經》,成書時間在公元300年左右。“人有褺與染者作色,褺布淨潔,作色皆好,是褺淨故。…去未久,佛呼阿難:‘持金織成氎布來,色大好正黃。’阿難言:‘我侍佛二十餘年,未曾見氎好乃如是。’佛言:‘有是甚好。’阿難言:‘佛今日麵色,如是氎色。’”這裏褺和氎,都是棉。但譯經僧可能沒有棉花的概念,因為用金子織不出黃色棉布。
東晉法顯(約337—約422)的譯本《大般泥洹經》可能基於不同的梵文版本,但準確性有改善。“…幡蓋皆以七寶羅網,青黃赤白七寶莊嚴,及四種華優缽羅缽曇摩拘牟頭分陀利,亦以七寶校飾如前,結眾雜寶以為華鬘,鮮好白氎圖畫如來本生之像,表現菩薩從初發意至於成佛,中間受身種種苦行無不記列。…又辦八萬四千明月神珠晝夜常明,幢蓋幡華大寶帳幔,白疊圖像次第如前。其寶華蓋廣一由旬,彩畫細疊以為圖像三十二由旬,其幔高顯各百由旬,其幡各長一千由旬,七寶莊校嚴飾如前…”真正來講,氎就是細毛布、細棉布的意思。這裏要注意,白疊、白氎,都是棉布,不一定是白色的,這兒的白不表示顏色。細疊,細棉布。法顯去過西天取經,應該在天竺見過棉。
唐朝玄應(生卒未詳)《音義》(成書約在649年)一:“劫波育,或言劫貝,訛也。正言迦波羅,南昌【墟:屬土穀渾汗國,今屬青海】名氎,可以為布。罽賓以南,大者成樹。以北,形小,狀如土葵,有殼,剖以出華,如柳絮,可糸以為布也。”十四:“劫貝或言劫波育,或言劫波羅,正言迦波羅。此譯雲樹華名也,可以為布。”慧琳(約736—820)《音義》(810年成書)二十六:“劫貝娑花,花同柳絮,可以為綿。詢問梵僧,白氎是也。”
這兩種典籍中“迦波羅”、“劫貝娑”等,分明就是karpAsa,棉。當時青海有棉。而且玄應知道,喀什米爾以南是亞洲棉(木棉),以北是非洲棉(草棉)。譯經僧慧琳想必知道白氎,但不知道劫貝娑,問西土來的和尚才明白。如果他不知道白氎,就會接著問,白氎是什麽?可以肯定,一直到唐朝,中土棉花依然罕見。拿遠處土穀渾的棉花來說明,是因為近處沒有棉花。
範曄(398-445)《後漢書·列傳·南蠻西南夷列傳》【墟:後漢,實指東漢(25—220)】:“哀牢人【墟:今傣泰民族先民,居雲南】皆穿鼻儋耳,其渠帥自謂王者,耳皆下肩三寸,庶人則至肩而已。土地沃美,宜五穀、蠶桑。知染采文繡,罽毲帛疊,蘭幹細布,織成文章如綾錦。有梧桐木華,績以為布,幅廣五尺,潔白不受垢汙。先以覆亡人,然後服之。”東漢時期,雲南少數民族有的就能織棉布—罽毲(duō),棉氈。帛疊,就是白疊,棉布。這裏梧桐木是今天的木棉——攀枝,而不是今天的梧桐。攀枝花絮,又稱桐華。織出的布,叫橦布。
西晉張勃《吳錄·地理誌》(成書於約302年):“交趾安定縣有木棉樹高丈餘,實如酒杯,皮薄,中有如絲棉者,色正白,破一實得數斤,可作布,此木本也——作布名吉貝。“交趾當時屬於中國,現在屬於越南,安定縣名未變。這裏吉貝無疑是棉花,第一次用到了“木棉”的說法,實為亞洲棉。當時沒有棉字,原文應為“木緜【墟:綿的繁體】”。宋朝開始有棉字,製版工人將“木緜”改成了“木棉”。有人說棉字本為檰,訛。檰是一種樹,杜仲。這裏木棉、或者木綿,實為棉花,並不是今天的木棉(別稱攀枝)。為行文方便、避免混淆,真正現代木棉(Bombax ceiba)從此一律稱攀枝。
為什麽用“緜”字?南宋胡三省解釋得很清楚。胡三省《資治通鑒注》:“木綿,江南多有之,以春二三月之晦下子種之。既生,須一月三薅其四旁;失時不薅,則為草所荒穢,輒萎死。入夏漸茂,至秋生黃花結實。及熟時,其皮四裂,其中綻出如綿。土人以鐵鋌碾去其核,取如綿者,以竹為小弓,長尺四五寸許,牽弦以彈鼦,令其勻細。卷為小筒,就車紡之,自然抽緒,如繅絲狀,不勞紉緝,織以為布。”綿本是絲綿。棉鈴殼如蠶繭,而抽棉絮紡紗,有類剝繭抽絲。所以稱木綿。
在南朝,棉跟金銀一樣,屬於貴重物品。沈約(441—513)《宋書·卷九十二列傳第五十二·良吏》:“林邑【墟:今越南中部】乞降,輸生口、大象、金銀、古貝等,乃釋之。”《宋書·卷九十七列傳第五十七·夷蠻》:“嗬羅單國【今印尼爪哇島一帶】,治闍婆洲。元嘉七年,遣使獻金剛指環、赤鸚鵡鳥、天竺國白疊古貝、葉波國【墟:今屬印尼】古貝等物。”這裏白疊、古貝連用,按照梵文規則,可能白疊是棉籽,而古貝是布匹。有人認為白疊和古貝代表不同棉種,是沒有根據的。當時印度和印尼的棉種,都是亞洲棉。
唐姚思廉(557—637)《梁書·卷第五十四列傳第四十八·諸夷》:“林邑國者,本漢日南郡象林縣,古越裳之界也。…其國有金山,石皆赤色,其中生金。金夜則出飛,狀如螢火。又出玳瑁、貝齒、吉貝、沉木香。吉貝者,樹名也,其華成時如鵝毳,抽其緒紡之以作布,潔白與龠布不殊,亦染成五色,織為斑布也。”“渴盤陁國【墟:今屬新疆喀什】,於闐西小國也。西鄰滑國,南接罽賓國,北連沙勒國。所治在山穀中,城周回十餘裏,國有十二城。風俗與於闐相類。衣吉貝布,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褲。地宜小麥,資以為糧。多牛馬駱駝羊等。出好氈、金、玉。王姓葛沙氏。中大同元年,遣使獻方物。”《梁書·卷第五十四列傳第四十八·諸夷》:“高昌國【墟:今新疆吐魯番】…多草木,草實如繭,繭中絲如細纑,名為白疊子,國人多取織以為布。布甚軟白,交市用焉。”這說明南朝時候,新疆人民就穿上了棉布。新疆在罽賓(喀什米爾)以北,當時種的是非洲棉(草棉),但吉貝、白疊的名稱,卻是梵名音譯。
後晉劉昫(888-947)《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七:“墮婆登國【墟:在今印尼蘇門答臘東邊】,在林邑南,海行二月,東與訶陵、西與迷黎車接,北界大海。…貞觀二十一年,其王遣使獻古貝、象牙、白檀,太宗璽書報之,並賜以雜物。”卷一百九十八:“高昌…厥土良沃,穀麥歲再熟;有蒲萄酒,宜五果;有草名白疊,國人采其花,織以為布。”藩方獻給唐朝的貢品中有棉,說明棉在唐朝仍是珍稀之物。新舊唐書中都沒有棉字,也沒有木綿字樣。吐魯番當時產葡萄酒,後來信了伊斯蘭教,就不造酒了。但吐魯番的葡萄一直是有名的。
棉花的梵名音譯,唐以後還在使用。宋歐陽修(1007—1072)《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六下·西域下》:“越底延【墟:西域小國】者,南三千裏距天竺,…天寶初,王屍羅迷迦再遣使獻大珠、鈿金、寶瓔、象齒、白氎。”《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七下·南蠻下》:“婆利【今文萊】…古貝,草也,緝其花為布,粗曰貝,精曰氎。”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服用門·吉貝》記錄海南島、雷州半島一帶見聞:“吉貝木,如低小桑枝,萼如芙蓉花之心,葉皆細茸,絮長半寸許,宛如柳絮,有黑子數十…《唐史》以為古貝,又以為草屬,顧古、吉之訛。草木物異,不知別有草生之古貝,非木生之吉貝焉?”周氏不明白,古貝和吉貝隻是同一梵名音譯的兩種不同寫法,起初古、吉讀音接近,至唐宋差別增大;它們並不代表不同棉種。
元托克托《宋史·列傳第二百四十八外國五》:“闍婆國【墟:即葉波國,今屬印尼。】…淳化三年十二月,其王穆羅茶遣使陀湛、副使蒲亞裏、判官李陀那假澄等來朝貢。陀湛雲中國有真主,本國乃修朝貢之禮。國王貢象牙、真珠、繡花銷金及繡絲絞、雜色絲絞、吉貝織雜色絞布、檀香、玳瑁檳榔盤、犀裝劍、金銀裝劍、藤織花簟、白鸚鵡、七寶飾檀香亭子。”《宋史·列傳第二百四十九外國六》:“天聖元年五月,甘州夜落隔【墟:甘州,張掖。夜落隔,甘州回鶻可汗。】通順遣使阿葛之、王文貴來貢方物。…二年五月,遣使都督習信等十四人來貢馬及黃湖綿、細白氎。”直到宋代,諸藩朝貢有的還送棉織品。
木棉作為棉花的名稱,曾經得到廣泛使用。
南宋胡三省《資治通鑒注》:“木綿,江南多有之,以春二三月之晦下子種之。既生,須一月三薅其四旁;失時不薅,則為草所荒穢,輒萎死。入夏漸茂,至秋生黃花結實。及熟時,其皮四裂,其中綻出如綿。…方勺曰:閩、廣多種木綿,樹高七八尺,葉如柞,結實如大菱而色青,秋深即開露,白編茸然。土人摘取,去殼,以鐵扙捍盡黑子,徐以小了彈令紛起,然後紡績為布,名曰吉貝;今所貨木綿,特其細緊者耳。當以花多為勝,橫數之得百二十花,此最上品。海南蠻人織為巾,上出細字雜花卉,尤工巧,即古所謂白迭巾。”此處所謂“木綿”,無疑是棉花,符合棉花的全部特征。初春播種,深秋出棉,高兩米左右,隻能是吉貝——棉花,絕不會是攀枝。
至元二十六年(1289),元朝設木綿提舉司,在浙東、江東、江西、湖廣、福建等地推廣亞洲棉,年產10萬匹棉布。元宋濂《元史·卷三十三》:“天曆二年…十一月…丁醜【墟:公元1329年12月15日】,複立孟定路軍民總管府,複給元江路軍民總管府印。湖廣州縣為廣源等徭寇掠者二百八十餘所,命行省平章劉脫歡招捕之。造青木綿衣萬領,賜圍宿軍。”《全元曲·水仙子》:“正末上,雲:…大嫂,家中無米,將棉襖我去王員外家當去。外旦雲:這襖子是故衣,隻值二升米。”棉衣棉襖,開始進入平民日常使用。《元史》裏未見再用棉花梵名音譯。
清張廷玉《明史·誌第五十四·食貨二》:“太祖【墟:朱元璋】初立國即下令,凡民田五畝至十畝者,栽桑、麻、木棉各半畝,十畝以上倍之。麻畝徵八兩,木棉畝四兩。栽桑以四年起科。不種桑,出絹一疋。不種麻及木棉,出麻布、棉布各一疋。此農桑絲絹所由起也。”棉花梵名音譯,不複再用,但還是稱棉花為木棉。
官修《元史》和《明史》不再使用棉花梵名音譯,也不再記述藩方以棉進貢,標誌著棉花在中國的基本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