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圓闕(1/2)
楓葉已開始赤化,秋涼已侵入皮下,狗狗還在家打晃,等著去上大學。一開始有男生打球,女生幽會。到八月中旬同學紛紛入學,他一一道別,直到自己成為終極悍將(last man standing)。也好,先期入學的同學可提供經驗。上賓大的湯姆讓買個床墊加層,便是一項寶貴建議。
正好是他和太座生日。要不,我們去鱈魚岬轉轉?鱈魚岬我們去過多回,有時一住幾天,隻剩東南角胳膊肘的查塔姆還沒怎麽去過。
我訂的愛彼迎在查塔姆的東南角,帶私人海灘。我和狗狗穿過蘆葦叢中曲折的沙道,來到靜謐海灣裏白色的沙灘。我們脫掉鞋,在海鷗小小腳印間寬大的空隙,留下兩串深刻的平行足跡。我們將身影,默默投射在海浪打濕的沙灘上,褐色因此加深。海灘上基本無人,隻有白沙、清水、透明的陽光和略帶鹹味的空氣。我們先走到北頭,又走到南頭,最後發現要回到中間,才是回去正確的路。
查塔姆以日出、日落著稱。哈丁斯海灘雖然沒有私人海灘那麽幹淨,但在大海和太陽之間沒有多餘障礙。日落的天際彤紅,海灘被照成琥珀。風是涼的,心是暖的。傍晚的風在三三兩兩觀看日落的人群中穿過,不斷有車燈指向晚歸的路。第二天早上六點二十,在私人海灘看日出。太陽從海底升起,攜帶著新的希望,比毛主席還紅。海邊霧氣大,凝露從屋頂滴落,跟下雨一般。
上午退潮之後,海灣顯露出昨天不曾見過、斷斷續續、大大小小好幾處沙渚。我卷起褲腿,在前方趟路。狗狗牽著他媽,跟在後麵。我們從一處沙渚,趟水到下一處沙渚,前後五六級。水很清涼,小魚在腿肚子上撓癢癢。正午的太陽在水裏打晃,看久了頭暈。“我們得趕緊回頭了,不然潮水漲起來,我們就回不去了,”沙渚——我們已走到最後一級,她還在給狗狗解釋不同資產類別的異同。沙渚上留下七八隻海鷗,趕在沙渚被海水吞沒前吃喝逍遙。
晚飯吃的牙買加餐館。不怪他們的辣味蒸魚鮮美,隻恨自己到了不能多吃的年齡。又吃多了,我們到海邊,去走它一走。他們娘兒倆的生日可是個好日子,月亮半圓,正好將蘆葦叢中的沙道照白。隻在蘆葦深得見不著路的時候,才需要打開燈光。月光真好,照見需要照見的,隱去可以隱去的,走到沙灘並不犯難。我們將鞋留在蘆葦叢中路的出口,在南北之間,又走了一個來來回回。這個海灣寧靜,連海浪的聲音都低沉。對麵漆黑海島海獅的鳴叫撕裂夜空,古老燈塔旋轉的燈光提醒我們現代文明並不遙遠。我們已經在海灘走得夠久,你看月亮是不是又圓了一些?月光下,我們還能找到留在路口的鞋子,和一大片蘆葦叢中回家的路。
月圓月闕,潮起潮落。我們仨在半圓的月光下團聚,很快就會分開,生活在三個不同的地方。雛鳥要出巢,她繼續自己的追求,我固執自己的堅守。
我是個父親,一直盡量避免讓孩子重複自己的坑坑窪窪。我十一歲離家住校,想家,對姆媽說,“一天比一年還長!”初次離家獨立生活,難免想家。賓大的湯姆第一個周末就坐飛機溜回家了,準是想家了。但是不可能每個周末都回來,第二個周末他還是對狗狗說,想家。
狗狗小時候眼睛大,瞳仁黑亮,這是遺傳。後來長成了典型的亞裔眯眯眼,是適應環境?他雖然生在美國,但到滿一歲才上托兒所、進入全英語環境。由漢語到英語的切換,是巨大文化衝擊。每天早上我送他到托兒所,老師體諒,總將他抱在懷裏,以便我抽身離去。不幾天,他明白了早上上車意味著什麽。看到他眼神裏充滿恐懼,我的心都碎了,淚水模糊了視線。
〇九年我們在波士頓郊區安頓下來之後,隻享受了將近一年的安逸生活。到年底,金融危機波及她所在行業。我讓她留意新興市場機會,不久她接受美資外派香港的職位。我們去機場給她送行,未過安檢,她衣衫已濕。孩子小,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還是歡蹦亂跳。回到家中,少了一個人,人口減少三分之一,房子顯得空蕩,格外安靜。
從此,我們爺兒倆相依為命。
媽不在身邊,孩子一刻都不肯離開我。在院子裏割草,我推著割草機走到哪,他就趕緊跟到哪。我不禁想起小時候,姆媽在地裏勞作,我在地頭百無聊賴,隻能玩泥巴。我心裏有多悲酸,就對兒子有多同情。
我有份全職工作,還要獨力帶孩子,心力交瘁。每天早上七點不到,起來給孩子做午餐帶到托兒所去,然後給他穿衣、關照他吃早餐、送他上學。下午六點以前準時去托兒所接他,不能遲到,然後是晚餐、跟他媽通視頻、陪他玩耍、拔牙線、刷牙、洗澡。安頓他睡下之後,才有空去料理其它瑣事,總要到十一點多之後才能忙完。日複如是,未有暇隙。即便周末,也不能喘息,孩子要人陪、要去室外玩耍、要去圖書館,我還要洗衣、烘幹、割草、購物。這種狀況,讓人抓狂。孩子聽話,還可以勉強周轉。孩子調皮,精神便會崩潰。好在他乖,隻是偶爾調皮。
有時我不小心將細小物品掉到地上找不著,或將東西掉到旮旯夠不著,孩子見我懊惱而無助,會主動幫我將那些東西找到、取出,交我手中。那個時候我感到,兒子是我的小天使。
他媽不在身邊,孩子缺乏安全感。跟他媽通視頻,一遍一遍講:“媽媽——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她去香港不久,有貴客來訪。孩子一口一聲、不停對我講:“我愛你,爸爸。”家裏來了客人,我應接不暇,孩子抗議:“他們到我家裏已經來過一遍了,為什麽還要來?”孩子無禮,我很抱歉,但沒辦法。
我盡最大努力,給孩子最多關愛。但百密難免一疏。有幾次,發現孩子臉通紅,一摸腦袋,才知道他在發燒。還有一次,老師給我寫條子,讓給孩子帶雪褲雪靴。他媽幾次提醒,我都不以為然。這種時候,我甭提有多自責了。孩子年幼,父母的責任是無限的。上帝造人,讓既有爹又有媽,是有道理的。媽不在身邊的孩子可憐。
他媽中間回來過兩次。見時容易別時難。我們去機場送她,回到車中,想起孩子可憐,我哭了。孩子在後排,“爸爸,你怎麽哭了?”“爸爸愛你,兒子。”回到家中,孩子入睡之後,我一個人將《燃情歲月》又看了一遍,看上校如何在妻子不在身邊的情況下,在荒野獨力帶兩個兒子。直到一〇年底我們商量好,讓狗狗到香港上一年學,他的老師、我的雇主,都不知道我是一個人帶孩子。
相對於美國郊區,香港是另一重天。我將狗狗帶到香港,兩個星期之後,在機場跟他說再見。兒子出生後,我們父子基本沒分開過。一招分手,兩人大哭。他見我哭,反倒慢慢平靜下來。直到回到美國家中,能在電腦視頻裏再見到他,是莫大心理安慰。
孩子遭受文化休克,晚上睡覺做噩夢。每天他入睡前,他媽都要陪他一起禱告。過了好幾個月,他才適應香港的生活,跟其他孩子打成一片。我下次到香港,他帶我坐公交車,教我哪一路車較快、哪一路車較便宜、要哪幾枚硬幣、到哪一站下車。才五歲的孩子,挺不容易的。他媽和外婆將他教得很好,他已經開始讀英文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