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散記
(增訂本)
徐家禎
第三十章
宗教信仰及其他
(下)
(接上文)記得“解放”之後,大家庭賣了那幢大房子,我父親和我的兩位叔祖父各自不約而同在同一條街上買了一幢房子住下來。在我家往南隻五六十 米處,有一座小小的教堂,叫“回慕堂”,由一位矮敦敦的、看上去十分和 善的牧師主持。我們平時當然不去參加任何宗教活動,但因為大家住在同一條街上,我們又住在那條街上最觸目的大房子裏,當然大家都認識我們, 牧師對我們也很和氣,我們有時則去教堂附近玩玩。尤其是有宗教儀式的夜晚,更是我們孩子最高興的時候,因為那時往往教堂燈火輝煌、人聲鼎 沸,我們趁機去教堂門外看熱鬧、捉迷藏。聖誕節時,我們常常還能分到一點糖果、玩具。有一年的聖誕或新年,不知因為什麽原因,我還自編自導過一個獨幕小話劇,現在連題目、內容都忘了。隻記得跟我小一歲的妹妹及弄堂中幾個同齡小朋友也竟然大著膽在教堂的舞台上表演過十多分鍾, 也不知道台下觀眾聽到我說什麽了沒有。
我在這兒講的那些事,當然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後來,政治氣氛日趨緊張,宗教活動成了“反革命活動”,牧師自然也成了“反革命分子”。 六十年代後期,常看見那位以前總滿臉笑容、對人和藹的牧師堆了滿臉愁容,萎頭縮腦地被當作“牛鬼蛇神”揪了出來,與我父親他們那批老“反革命” 一起批鬥、檢討。教堂也改成了一座小機器廠,廢銅爛鐵一直堆到馬路上。 不久,牧師一家不知去向,一定也掃地出門,搬到不知何處去了。我想, 如果上帝保佑,那位牧師能逃過那場劫難而不死,那麽,現在應該是一位 垂暮老人了。
到了美國,忙於生計、學習,根本沒有時間考慮宗教問題。在夏威 夷時雖然生活安定了些,也應友人之邀,去過幾次教堂,但隻不過去看看
美國人的宗教生活是怎樣的罷了,並不認真去考慮宗教問題。如果說在三 年中有什麽跟宗教有關的事值得記憶的話,我隻記得兩件事。
第一件是紐約曼哈頓的聖配屈利克教堂(St.Patrick’s Cathedral)。 每次我在第五大道散步,都不禁要走到那座教堂的正麵去看看。我永遠忘不了它那高聳的兩個尖頂、它那純白的哥特式建築與背後那座烏黑發亮的玻璃鋼大樓所形成的對比,還有它與周圍幾十層的摩天大樓相比雖不顯得 高大,但仍顯得莊嚴的形象。在紐約所住的一年半中,我在它門前走過不 下四、五十次,但奇怪的是一次都沒有想到要進去看看。直到要離開美國前,我與好友傑克從夏威夷去美國大陸旅行,又回紐約舊地重遊,我建議最後一次去看看聖配屈利克教堂,才終於進去看了一下內部。但我發現內部給我印象並不深刻,跟別的教堂大同小異。現在,離開我最後一眼看見聖配屈利克教堂已經六年了,隻要我想起紐約第五大道,我就能看見那座 純白的古老教堂還肅立在烏黑的玻璃鋼大樓前。
另一件事也與我的美國朋友傑克和那次美國大陸旅行有關。那年聖誕,我們是在傑克父親佛羅裏達州的家裏過的。傑克的父親是退休飛行軍 官,是個基督徒,家境相當富裕。我到他家第二天就知道他雖已退休,但還有個義務“職業”: 每天上午去為窮苦的黑人家庭送飯。我跟傑克也與他父親一起去過一次。他開車到教堂領了十二份飯菜來,每份都裝在塑料盒 子中,有葷、有素,夠吃一天。隨著十二份飯菜,還有一張十二個名字和地址的單子。傑克的父親按地點遠近排好路線,一家家送去。接受這些免費飯菜的全都是年老黑人。傑克父親幾年如一日,每周七天,天天上午開車送一上午飯菜,精神真使人敬佩。聖誕前夕,美國人都在家團聚過節, 傑克父親卻去教堂幫助牧師安排聖誕晚上的祈禱。我從他身上倒真正看到了基督的獻身精神。
傑克大概受其父影響,也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奇怪的是,我們在一起一年半,尤其在美國大陸旅行一個月,形影不離,卻從來沒有真正討論過宗教問題。記得隻有一次,在美國首都華盛頓,不知怎麽講起宇宙萬物 之複雜多變。我感歎說: “宇宙那麽千變萬化、繁複微妙,怎麽可能由一 個‘主’來主宰呢?” 傑克接著說: “是啊!正因為宇宙那麽千變萬化、繁複 微妙,才隻能由‘主’來主宰呀!” 我知道是我將談話引進了辯論一千年也辯不清的話題,於是就此打住,他也不再往下說了。大概正是所謂“話不投 機半句多”吧。但我們並不因為宗教信仰不同而不能成為好友,這大概也是所謂的“君子之交”吧,各人互不幹涉對方的獨立見解。
到了南澳,倒比在中國和美國都有更多機會去教堂,但是,我原有的“無神論”觀點及對宗教所持有的矛盾、含糊看法倒反更加鞏固了。
在南澳有更多機會去教堂,是因為我學生中有不少馬來西亞、新加 坡學生都很信仰宗教。我想,他們相信宗教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他們遠離父母、家庭、故鄉,孤零零地在海外,教會將他們集合、團聚在一起, 給他們樂趣、安慰,使他們得到溫暖。
我剛到南澳兩、三周,就遇到幾位馬來西亞學生,知道我剛到南澳 不久,沒有親友在當地,就好意地邀我去教堂、去他們的周末聖經學習班。 我還是在離我家不遠的那座澳中混合教堂中遇見了從中國大陸來的頭兩位 朋友呢! 然而,去了兩、三次,我就找借口不再去了,因為宗教儀式引起我不愉快的聯想及思考。
我最不喜歡的是教堂中的一套儀式: 全體起立,唱聖詩,牧師讀聖經,然後布道; 布道中又反複引用聖經,最後,又要大家一次次站起來唱 聖詩。這一切,都活靈活現地使我想起了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所導演的強迫全國幾億人都參加演出的那場大醜劇。那時各種可笑而又可悲的發明, 真是集了古今中外封建主義、軍國主義、法西斯主義之大成。在那樣的是非被顛倒、心靈被扭曲了的環境中生活了十多年的人,我想,誰也不會再想接觸到任何可以引起夢魘般聯想的事物了。不管文化大革命中的儀式是向宗教儀式學來的,還是正好相反,反正,一進教堂,這套儀式已經引起我不愉快的聯想。
即使不考慮形式,就是不少牧師及信徒所宣揚的宗教道理,也已使我大為倒胃了。聽說,一位牧師在傳道時對聽眾解釋,為什麽南美洲一所 教堂會在許多教徒正在教堂中祈禱時因地震而倒塌下來,使大多數教徒慘 遭死亡。他說,這是因為 “上帝愛他們”,希望他們早日投入上帝的懷抱。 過了不久,他又在傳道時用親身經曆證明 “上帝之愛”的存在。他說,他有一次去新幾內亞傳道,回澳途中,飛機一個引擎忽然發生故障,飛機馬上會出事。那位牧師向上帝祈禱說: “主呀! 我為了宣揚你的真理而去傳道, 你為何要讓我死呢?” 不久,飛行員報告說: 故障排除了。於是,飛機安全降落。牧師的結論是: 隻要虔誠,上帝就會拯救你。但是,我的問題卻 是: 按照前一種解釋,上帝是不是不愛那位牧師,因而不讓他早日投入懷抱呢? 而牧師本人,顯然也並不熱衷於早一點去上帝身邊。
還有一次,一位從中國來的年輕老師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她去了幾次教堂,覺得宗教有道理,牧師的傳道也很有說服力。我問她,牧師說了些什麽。她說: “如果虔誠地相信主,主就會救人於苦難。孫中山先生是 教徒,他被清朝政府逮捕過,因為他祈禱上帝,後來逃脫了。”我說: “這 並不能證明是上帝救了他,因為毛澤東並不相信上帝,他也被國民黨逮捕 過,他不是也逃脫了嗎? 還有成千上萬信奉上帝的人被抓住之後並沒逃脫, 你的牧師為什麽就不提起了呢?” 她被我說得啞口無言。
但是,我在辯論中的勝利並沒有給我帶來驕傲和快感,因為我尊重別人的信仰,並不想因為我的話而改變他們的宗教觀。而且,總的來說, 我認為宗教是教導人們要作好人,要幫助他人,要相信自身的力量,要樂 觀向上的,隻是後來被人們有意或者無意地篡改、歪曲、利用了。就拿 《聖經》來說,我相信兩千年之前,在中東確有耶穌·基督其人; 也相信 他是個舍身救世、能說善辯的哲人和英雄。在他獻身之後,有人為了宣揚他的德行和哲理,就將基督的事跡和言論寫成一本書,就像中國古時候記錄孔子言行的書《論語》一樣。但是後來,有人為了想使耶穌的言行有更大的感化力,也有人為了自己某種並不十分光彩的目的,將耶穌神化為上 帝的兒子,並在《聖經》裏加添了不少帶神話色彩的詞句和故事。經過二千年的加工,就成了目前流行於世的《聖經》了。
我常對別人說,其實,隻要用點頭腦,誰都能發現《聖經》中的真偽。在真實的部分,並無神怪、迷信的色彩。例如,大家都說: 基督有本 領治好瞎子。但他真這麽說了嗎? 在《馬可福音》第十節中寫道:
耶穌問他說:“你要我為你做什麽?”
瞎子回答說:“老師,我要能看見!”
耶穌說:“去吧,你的信心治好你了。”
很清楚,耶穌並沒有說他能治好瞎子,而是說 “你的信心” 能治好瞎 眼。顯然,耶穌是用這一故事來強調信心能使人達到一切目的的真理。至於《聖經》這節中最後一句: “瞎子立刻能看見,就跟隨著耶穌走了”,則是後人為了神化耶穌而硬加上去的。如果我們看《聖經》而能學會用信心來克服困難,那麽《聖經》就起了積極作用; 如果我們幹等上帝的兒子來拯救我們,那就是成了隻會念佛吃素的 “善男信女”了。
至於究竟有沒有上帝,那就更難以講清了,正如我與傑克在華盛頓的簡短辯論那樣。如果同一事物可從兩個不同角度去觀察,那麽再辯一輩子都不會辯清。在沒能證實有上帝之前,我想還是不盲目相信為是,尤其不相信某些教會所說的,“隻有通過教堂才能達到的上帝”。當然,有時處於進退維穀、見不到出路的絕境,我也真希望有位上帝可讓我得以寄托、得到指點。但那時,我相信 “心誠則靈” 的道理,隻用向自己心目中的“上帝” 祈禱便是,何必到什麽廟宇、教堂去找泥塑木雕呢? (全文完)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於阿德萊德東城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