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續憶》
第十二章
我也有一位恩師
—— 紀念中國語言學界一代宗師呂叔湘先生逝世 20 周年
徐家禎
(三)
(接上文)轉眼,到了 1979 年年底,我要準備去美國留學了。關於去美國的事 情,倒有些很富戲劇性的故事可談,不過那要等以後有興致時另文詳談而 不適宜在這裏多說題外之事了。反正,“過五關、斬六將”,到那年 12 月,申請留學的事已經進展到了要去北京辦簽證這最後一關了。
那時中美剛建交不到一年,美國除了有一個駐北京的大使館以外, 全國各地的領事館一個都還沒有設立,所以,整個中國的赴美簽證都要到 北京使館才能辦理。十二月中,到了北京,我才發現呂先生在建國門外平 安南裏社科院宿舍的家離開使館區很近,步行就可以走到。不過,當然, 即使美國使館離呂先生家很遠,我總歸還是應該去拜望他的。
記得那是十二月中旬一個晴朗的上午,我打算先去呂先生家,等出 來後再步行去美國使館領取簽證申請表格。呂先生住在社會科學院的宿舍 裏,一整片紅磚的四、五層樓宿舍房,是五、六十年代在全國各地大量建造的、最最普通的宿舍房。我想,社科院裏全國聞名的不少大學者,當時 大概幾乎都住在這片宿舍房裏吧!呂先生的家在二樓。敲了門,是呂先生 自己來開門的。我忘了事先是否已經寫信告訴他我要到北京去了。可能沒 有,因為記得他看到我有點吃驚的樣子,問我:怎麽到北京了?我簡單地 告訴他我決定去美國留學的事,說,這次到北京來,正是為了辦簽證。不 料,呂先生馬上說:
“那好呀!我認識美國大使館的參讚簡慕 X(我現在忘了他名字的 最後一個字了 —— 筆者注),可以給你寫一封推薦信。”
我一聽,有點猶豫,脫口而出說:
“聽說美國人很反感‘開後門’。您寫推薦信會不會被他們當作我 想‘開後門’呀?”
呂先生回答道:
“美國人也是很講人情的。”停頓了一下,他又補充說:“其實中 國人以前也是很講人情的,隻是這幾年被‘革命’、‘鬥爭’弄得大家都 不敢講‘人情’二字了。”
說著,就領我走進隔壁的書房,讓我坐在書桌對麵的一張舊藤椅上, 自己從書桌抽屜裏抽出一張頂端印著“中國社會科學院用箋”一行紅字的 信紙,寫了起來。
我趁空看了一下這間小小的書房。書房不大,至多十一、二平方公 尺吧,長方的一條。書桌橫裏的一頭靠窗。呂先生坐著的椅子後麵就貼著 一排靠牆的書櫥,我就坐在他的對麵,後麵好像就是牆壁了。所以,書房 的寬大概就是兩、三公尺吧。除了一排貼牆的幾個書櫥、一張不大的書桌和對麵對的兩張藤椅子,我不記得有沙發之類的家具。實際上,可能也沒 有空間可放其他家具了。
在呂叔湘先生書房向先生請教 (1985 年 8 月攝於北京呂宅)
信很簡短,幾分鍾就寫好了。記得就寫著:“徐家禎老師是我朋友, 準備去美國留學、深造,現來北京辦理簽證,希望給予幫助”之類簡簡單 單的幾句話。給我看過之後,呂先生就把信紙折起來,放進社科院專用的 信封裏,沒有封口,讓我去美國使館的時候麵交那位參讚。
寫好信,我們就又回到進門那個客廳去坐,因為客廳裏有一張三人 座的布沙發,可以坐得比較舒服一點。客廳也不大,大約十五、六平方米 吧。靠通往書房對麵那個鄰室的門的牆邊,有一張方桌,所以,這間房間 一定也是兼作餐廳的。吃飯的人多了,可以把方桌抬開來,坐四至八個人。 除了沙發旁邊有一張茶幾,其他還有什麽家具,我就忘記了。也忘了注意 牆上是否掛了什麽書畫,大概沒有什麽很引人注目的字畫吧,否則,我對這類裝飾是會比較注意的。我想,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初,全國任何一 位第一流的學者、教授,即使再有名,除了以前就有一點家底的,否則, 大多就居住在呂先生這樣簡樸的宿舍裏。
呂叔湘先生夫婦在客廳 (1990 年 8 月攝於北京呂宅)
坐定之後,呂先生的太太就出來給我倒了一杯茶。她看上去就是一 個非常普通的江南老太太的樣子。記得呂先生給我介紹他太太時還說: “外麵有人說我太太以前沒有文化,跟我結婚以後我才幫她學習的。其實, 她倒是以前就念過書的。”
那天,我在呂先生家呆了不久就告辭了,因為我還有去美國大使館 領取簽證申請表的大事沒辦。記得當時在使館門房就可以憑護照領取申請 表。但取了申請表,填寫好以後,還得另外安排時間當麵向領事遞交申請 表,並與他麵談。這一過程卻並不那麽簡單。不過因為此事與我現在想談 的呂先生無關,就不在此詳述了。領到了申請表,我告訴門衛要見美國使館姓簡的那位參讚,因為有一封信要麵交。他們告訴我,那天簡先生正巧 外出不在。所以,結果我未能在申請簽證前把信交給他,於是,呂先生的 介紹信也就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美國使館去排隊等領事接見。當天下午再回使 館,領取已經蓋好簽證章的護照。然後,就下樓去找簡參讚,這才見到了 他。簡參讚是一位四十多歲高高大大的美國人,懂中文。打開呂先生的信 看了一遍,就用相當標準的漢語問我,辦了簽證沒有。我告訴他已經拿到 簽證了。他很高興,說歡迎我去美國念書,也歡迎我到伯克萊大學念書。 他還說,他原來是伯克萊大學的語言學教授,與呂先生很熟。我這才知道 為什麽呂先生會與這位參讚是朋友了。我們站著談了幾句就分手了。後來, 到了美國,我還查過這位美國教授的履曆,發現他是相當有名的一位語言 學家,不知當時怎麽會去當外交官了。可惜,現在我不但已經忘了他的原 名,而且連他的中文姓名也隻記得頭上兩個字了。
1980 年 2 月 8 日,我從上海坐中國民航飛機飛東京,再轉泛美航空 公司的飛機直飛紐約。到了紐約,我才發現,去美國留學並非像我以前想 象的那麽簡單。所以,剛到紐約這段時期,我真是深感前途茫茫、迷失方 向,不知今後何往。
簡單地說,當時最主要困難有三個:
第一個是經費。那時人民幣不允許隨便兌換成外匯。作為自費留學 生出國留學,政策規定隻能在中國銀行憑美國簽證和入學通知書兌換 20 元美金,並說明:這隻是用作旅途所需的,以後的學費要靠經濟擔保人負 擔。而到了美國以後,我發現我的經濟擔保人小舅經濟情況並不好。我怎 麽好意思去讓他為我破費學費呢?所以,以後要是上大學,不是必須設法 自己賺足學費,就是要獲得大學提供的獎學金,否則,根本不可能考慮上 大學的事。
第二個是語言。1980 年初,國內還沒有設“托福”(TOEL)的考 點,而進美國大學,一定要有“托福”成績。要進大學研究院,有的大學 還一定要 GRE(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s, 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成績, 那就更難了。我在國內學過英語,相對而言,最強的項目是“閱讀”,但 是因為在國內時,幾乎沒有任何用英語與人交流的機會,所以最薄弱的項 目是“聽、說”。因為沒有“托福”成績,無法報名直接進入美國大學, 所以我小舅當時給我報的是紐約曼哈頓 42 街一家語言學校,我準備先學 一、兩個學期英語,考過了“托福”或 GRE,然後再申請進大學。
那麽進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呢?這就是第三個困難了。我在國內 已經大學畢業,還做了十多年老師。雖然學中文專業和做老師並非我當初 考大學時的誌願,(注 13)但是現在二十多年已經過去。事實既成、木已 成舟,難道到了近四十歲才改行?但是,那時我小舅再三勸我去學電腦。 他覺得電腦在 80 年代初是一個新興行業,懂的人很少,以後會大量需要 電腦人才,就業機會一定很多,容易在美國留下來。為此,他還特地介紹 我認識一位從台灣去美國的女士,說她就是改行學電腦,現在在紐約一家 銀行找到工作,順利拿到了綠卡,已經在美定居了。但是,老實講,那時 我剛到美國不到一、兩個月,一切都感到很不適應,連以後是否打算留在 美國都沒決定,更不用說想不想以後改行了。
正因為前麵所說三大難題無法解決,所以,我剛開始隻能一麵在飯 店洗碗、送外賣、做跑堂,盡量多賺些錢,為以後進大學籌足學費和生活 費;一麵在語言學校讀英文,準備考“托福”和 GRE,為申請大學或研 究院做準備;一麵打算多聽取各方麵看法,再決定下一步應該怎麽做。那 時候,可能是我一輩子最為迷茫彷徨、精神困惑的時期。不少年後,我看 了電視連續劇《北京人在紐約》,曾對人說:“電影裏王啟明做過的一切, 我全部做過,除了我切洋蔥沒有切破手指,送外賣沒被汽車撞倒,也沒有 發財開毛衣廠以外,他有的其餘經曆,我全部有過!”不過我不能在此離題太遠,大寫我的留學經曆,有興趣的話,盡可去讀我的第一本隨筆《南 澳散記》(注 14)
到了紐約,雖然因為忙於打工、念書,與呂先生的通信聯係少了, 但是,我還是抽時間給他寫過一、兩封信。在信中,當然有意無意地流露 出我當時苦悶惶惑的心情。呂先生讀了,十分焦急,在 1980 年 8 月 1 日回 信中,他寫道:
“早幾天收到家裏轉來的你七月十二日寫的信(因 為呂先生在此信開頭就說他從六月開始就在青島療養, 剛回北京。所以,我給他的信是由他家人給他轉去的 —— 筆者注),知道你到美國後遇到的不稱心的情況, 十分同情。但是,我在美國東部沒有熟人可以請托。有 一位王士元先生(注 15)在加州大學語言學係任教,你 可以寫信給他,把你的情況詳細告訴他,問他是否能給 你想個辦法。就說是我介紹你找他的。哪怕在華僑報館 裏找個事,也比洗碗碟好些(這是我的猜想,也許實際 不是如此)。”
接著,在信中,呂先生不但告訴我王士元教授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 校的詳細地址,還告訴我美國有兩本語言學期刊:Language(《語言》) 和 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漢語語言學期刊》),要我事先去圖 書館找來看一看。
可惜,那時我還沒有機會去考“托福”(當時好像“托福考試”一 年隻有兩次,要到考期才能參加考試。而且我忘了為什麽還要去紐約的鄰 州 —— 新澤西州,才有一個考點),打工所賺也完全不夠上大學,就暫 時沒有寫信去與王士元教授聯係。那時,我還不知道王士元是誰,後來, 才知道原來他的英文名字是 William Wang,可能在當時,除了已經退休的趙元任(注 16)和李方桂(注 17)兩位之外,王士元先生可算美國最有名望 的華裔語言學家了。
到了那年十月,呂先生又直接寫信到我上海的家裏,給我父親,問 他要我紐約的地址,說:“我有要事要跟家禎通信,可是把他在美國的地 址丟了。請您把他最近的地址告訴我。謝謝。”
我已經忘記為什麽那時呂先生那麽著急地要找我,很可能他又想到 什麽可以幫助我脫離困境的辦法了吧。(未完待續)
在呂叔湘先生客廳談話 (1985 年 8 月攝於北京呂宅)
注 13: 中學畢業時,我的誌願是學醫。誰知臨畢業前半年,父親因 49 年前當過國民政 府上海地方法院檢察官,被套上“曆史反革命”帽子。當時,我對所謂“階級路線” 一無所知,仍一廂情願,以為憑成績就能進醫學院,於是所有誌願都填的是北京和上 海第一流的醫學院。結果拿到入學通知竟是去師範學院念中文。我想放棄,第二年重 考。在父親一再說服、動員下,我才去報到。
注 14: 《南澳散記》,1991 年 10 月北京中國華僑出版公司出版。其中〈散步〉、〈居 所〉、〈聽音樂〉、〈買唱片〉等章節中都有我在紐約經曆的記敘。也可在網上閱讀:
〈散步(中)〉: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i7.html
〈居所(下)〉: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hs.html
〈聽音樂〉: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i5.html
〈買唱片〉: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07i4.html
本來,寫完這本書,我還有打算繼續寫一本《留美散記》,因為那時離開美國 還隻有五、六年,美國經曆的一切尚記憶猶新。可惜後來因為種種原因,這個計劃並 未實現。現在,很多人和事都已模糊,要寫也不太可能了。
注 15: 王士元(William Wang),安徽懷遠人,1933 年生於上海,15 歲赴美,1955 年畢業於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在美國密西根大學專攻語言學,1959 年完成博士論文。 1966 年到加州柏克萊大學擔任教授,1994 年退休。台灣中研院院士、趙元任中國語言 學中心主任、《中國語言學報》(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主編、美國加州柏克 萊大學研究部語言學榮休教授、香港中文大學電子工程學係語言實驗室研究教授、香 港城市大學中文、翻譯及語言學係語言工程講座教授、香港城市大學語言信息科學研 究中心研究員、香港科技大學兼任教授、蘭州大學兼任教授、南開大學兼任教授、雲 南大學兼任教授。(根據《百科百度》改編)
注 16: 趙元任,(1892—1982),字宣仲,又字宜重,原籍江蘇武進(今常州)。清 朝著名詩人趙翼(甌北)後人。光緒十八年生於天津。現代著名學者、語言學家、音 樂家。
趙元任先後任教於美國康乃爾大學、哈佛大學、中國清華大學、中央研究院史 語所、美國夏威夷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密歇根大學。後長期(1947-1963)任 教於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並在伯克萊退休。趙元任先後獲美國普林斯頓大學 (1946)、加州大學(1962)、俄亥俄州立大學(1970)榮譽博士學位,加州大學 “教授研究講師”(Faculty Research Lecturer,1967),中國北京大學榮譽教授 (1981)。
趙元任是中國現代語言學先驅,被譽為“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同時也是中 國現代音樂學之先驅,“中國科學社”的創始人之一。趙元任在語言學方麵的代表作 有:《現代吳語的研究》、《中國話的文法》、《國語留聲片課本》等。趙元任在音樂方麵的代表作有:《教我如何不想她》、《海韻》、《廈門大學校歌》等。趙元任 翻譯的代表作有《愛麗絲夢遊仙境》等。(根據《百科百度》改編)
注 17: 李方桂,(1902-1987),山西昔陽縣(今山西晉中)人。生於廣州,卒於美 國加利福尼亞州,享年八十五歲。先後在密執安大學和芝加哥大學讀語言學,是中國 在國外專修語言學的第一個人。為國際語言學界公認之美洲印第安語、漢語、藏語、 侗台語之權威學者,並精通古代德語、法語、古拉丁語、希臘文、梵文、哥特文、古 波斯文、古英文、古保加利亞文等。著有《龍州土語》、《武鳴土語》、《水話研 究》、《比較泰語手冊》、《古代西藏碑文研究》等,以及論文近百篇,有“非漢語 語言學之父”之譽。(根據《百科百度》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