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臨近暑假,學院黨委根據中央教育部和上海市委的政策文件精神,宣布六二級全體學生赴江蘇省太倉縣沙溪人民公社參加為期半年的“四清”運動。學院指派教務長麥毅強為總領隊,定於7月中旬集隊出發。上海至太倉縣城50公裏路程,按照現在的交通條件隻是不足一小時之內的車程,那時候向公交公司租用的幾輛老舊大巴車載著我們行駛了足足三個小時。從學院大門口出發,向大柏樹方向開去,一過了江灣鎮公路變得狹窄而且不那麽平整,一路經過月浦、羅涇、瀏河幾個鎮,最終停在太倉縣城內一座被廢棄的孔廟門口。我們被安排住在這座孔廟內舉辦學習班,進行為期三天的“四清”政策教育。我們每個學生將作為這場運動的工作隊隊員進駐生產隊開展工作,所以必須事先學習領會有關各項政策。
1964年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帶隊蹲點,在河北省撫寧縣王莊公社桃園大隊開展“四清”運動,總結出一套進行階級鬥爭的經驗。同年9月,中共中央發出《關於一個大隊的社會主義教育的經驗總結》文件,向全國各基層組織推廣“桃園經驗”,從此“四清”也被叫做“社會主義教育運動”。
眼看著王光美大出風頭,時任中共中央副主席、國務院副總理兼國防部長的林彪元帥的夫人葉群不甘落下風頭,遂與時任空軍司令吳法憲將軍一起組織了一個“四清工作團”進駐江蘇省太倉縣沙溪人民公社,不明而喻要與王光美憋瞄頭(注:比一下高低)。沙溪人民公社洪涇大隊有一位中年農婦名叫顧阿桃,沒有文化,卻能說會道,還會畫畫,經常給人做媒賺取一些額外收入。工作隊到來之後,她用一幅幅自己畫出來的圖畫表達她“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心得體會”,再加上她的三寸不爛之舌的一番說道,頓時變成葉群拿來宣揚“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標兵。
後來在文革初期林彪被寫進黨章明文決定為黨的“接班人”,於是葉群扶持出名的顧阿桃由此更是顯赫一時。為了方便各地的幹部群眾到沙溪“向顧阿桃學習”,政府特地從縣城到顧阿桃家門築起了一條柏油公路。這位媒婆出身的農村婦女顧阿桃還曾經上北京在林彪副主席府上作客,回到太倉宣傳林彪一家生活艱苦樸素,就連床上的涼席都是修補過的。反正誰都沒有親眼看到,她怎麽說大家就怎麽信,當然也會有很多人不相信,但是不信也得信。由此可以看出顧阿桃的“聰明”,深刻領悟吹捧大人物的套路,不怕講得過分,隻怕講得不夠,那個年代的風氣虛則眾人捧,實則眾人推。本來身居高位的人物在物質待遇上好一些,隻要不奢侈,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出於吹捧之口就令人感到肉麻。
我們在孔廟的三天很輕鬆,孔廟被廢棄多年已經成了空廟。男生和女生分開住在東西兩個側殿,地麵打掃幹淨了鋪上厚厚的一層稻草,各自所帶行李都有草席,鋪開了挨個席地而睡,像沙丁魚罐頭那樣。麥教務長身材微胖,走路和說話的時候一副大幹部的氣派,但是與我們學生相處卻非常平易近人,就像是我們身邊的一位資深學長。他說天氣炎熱,必須考慮到大學生的勞逸結合。他於是決定安排學習時間適宜鬆散一些,上午四個小時集中聽形勢報告和學習文件,下午兩個小時小組討論,其餘時間自由活動。在大城市待久了有機會來到小縣城住幾天真是太愜意了,午飯和晚飯之後有大把的休閑時間,我與潘中洲每天買一隻大西瓜、十來個水蜜桃,吃到走不動為止。太倉的西瓜瓤沙汁甜,水蜜桃果大汁多,甜中帶酸,剝皮隻需從上往下兩邊一撕,整個光溜水淋的桃子就呈現在手掌之中。可惜這樣美味的西瓜和水蜜桃在以後的幾十年中再也沒有吃到過,是味覺變差了,還是果品變差了,實在是不得而知。
農村人民公社相當於現在的鄉,公社之下的編製為生產大隊,相當於現在的村,再往下是生產小隊(簡稱生產隊)。我們未到之前,元帥夫人葉群和空軍司令吳法憲將軍領導的工作團已經進駐沙溪公社,團部設在沙溪鎮上,工作隊員除了少部分從蘇州地區抽調的地方幹部之外,全都是南京軍區空軍政治部的現役軍官和野戰醫院的醫護軍人。大學生的到來使工作隊得到人員補充,我們被分配到各生產大隊,從而滿足了每個生產小隊進駐一位工作隊員的需求。我所在的工作隊負責開展北沙生產大隊的“四清”運動,隊長是一位地方幹部,姓施,來自常熟縣,當了好多年的人民公社黨委書記。副隊長來自於南京空軍醫院,姓黃,少校軍銜的行政幹部。隊員中有一位是南京空政文工團的戲曲編劇、三位南空醫院的護士長和護士、再就是上外的連我在內的六位學生,總共十二人正好各人負責一個生產隊。黃副隊長給我們新來隊員分工,我被分配在離開大隊所在地最遠也是離公路最近的溪口生產小隊。
每一場政治運動都是一場階級鬥爭,“四清”也不例外。因為要求工作隊員時刻牢記階級鬥爭,我們紀律規定工作隊員必須住在階級成分為貧農或下中農的農戶家裏。溪口生產隊總共二十來戶人家,除了一家貧農之外其餘都是中農以上的成分,那我的住所自然被安排在唯一的那戶貧農家裏。
溪口生產隊隊長見到我顯得很熱情,接過我的行李,把我帶到貧農家門口停下,然後麵露尷尬神色,吞吞吐吐地說有事與我商量。原來是房東家臨時有特殊為難情況,不敢當天接待我入住。房東阿媽的男人幾天前剛剛因病過世,入棺後,棺材仍停放在堂屋內,還必須等待兩天之後的吉日才能出殯落葬。當地農村風俗講究擇日行事,要查看黃曆哪一天甚至哪個時辰適宜做什麽事。房東家的屋子與別家都一樣,呈凹字型,中間是堂屋,東側北間是臥室,南間做廚房和吃飯間,西側南北兩間皆為臥室,凹字型中間的空地稱之為場地,是一家人夏天乘涼冬天曬太陽的地方。房東阿媽五十多歲的樣子,大兒子一家三口住東側北間,十七歲的女兒住西側北間,阿媽自己帶著小兒子住南間。本來早就準備為我在堂屋東牆邊安床鋪,卻沒有料到我提前兩天到達,那麽躺著死者的棺材還停放在堂屋的西牆邊呢,怎麽辦!
隊長問我是否介意先到他家裏住些日子,這下把我難住了。黃副隊長安排我進駐溪口生產隊的時候特別關照過我,隊裏隻有一戶貧農,其餘都是中農以上的成分,甚至還有一戶地主成分,所以要我加強階級鬥爭的警惕性。我沉思良久,仔細衡量利弊,覺得不能隨意變動住所的安排。倘若先在隊長家裏住些天,倒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可是違背了階級鬥爭的大道理,弄得不好會被抓個“喪失階級鬥爭意誌”的典型,免不了要寫思想檢查和受到批判,甚至有可能會影響我一年之後的畢業分配。房間裏停放著一口有屍體的棺材,大白天已經顯得陰森森的,一到夜裏就更不用說了。好在我從小喜歡看《聊齋》故事,本來就不相信有鬼,即使有鬼,人善不怕。我對隊長說:“我覺得沒有必要臨時改變早已決定的安排。隊裏能否幫助房東大媽找些草席在堂屋中間隔擋一下?”
隊長聽我這麽問,立刻放下心來說:“昨天李會計就這麽想過,他都準備好了兩張一人高的蘆扉。我馬上叫他過來,再找幾張長條凳把蘆扉夾牢就可以擋住了。”說著他就把我引進廚房坐下,讓房東阿媽陪著我說話,他自己忙著趕去田裏叫正在幹活的李會計回來一起張羅堂屋的布置。因為他們早有準備,靠東牆用兩張條凳架上一扇門板做床,六根細長竹竿加兩根短的支起了一頂蚊帳,再在堂屋中間支起來兩張一人高的蘆扉,算是隔開了陰陽兩個世界。布置定當,時間還沒到三點鍾,他們三人又趕回田裏去幹活,七月中旬正是農忙季節,農民每天一早出工要幹到太陽下山才收工。留下我一人在堂屋,我試了一下,在床上躺著或坐著就看不到蘆扉那邊的棺材,站起來才看得到。白天還好,不知道到了夜裏會是什麽感覺,畢竟那口棺材裏躺著一個死人,想起來都會身上起雞皮疙瘩。再說農村沒有電燈,半夜起床撒尿,倘若剛點上煤油燈突然一陣風吹滅了會不會像電影《夜半歌聲》一樣驚悚?
過了兩天棺材抬走落葬了,隊長和李會計過來把堂屋裏隔離用的雜物清理出去,掃地抹桌之後沿牆撒上一層石灰。晚飯後,房東阿媽欲言又止地說有一事想請我幫助。細問之下原來是要我替她向李會計請求給預支5元現金,待秋後核算工分進行錢糧分配的時候扣除。我問她:“是要買什麽東西嗎?現在農忙的時候你又沒時間進城,還不如等忙過這一陣再說吧。”
阿媽著急地說:“勿是額,陸同誌。後天是我額老頭子做‘頭七’額日腳,我要到鎮上去買點肋條,還要買一瓶燒酒,老頭子愛吃紅燒肉,做‘頭七’要回來吃額。人已經沒有了,這一頓‘頭七’飯總歸要讓依吃得舒服額。”
我一聽到“老頭子要回來吃”,不禁頓時感到一陣汗毛凜凜,慌忙打斷她說:“曉得了!我有辦法幫你解決。我們規定每月向房東交夥食費12元,標準定了,但是工作隊要求我們在同一天向各自房東交錢,究竟哪一天還沒有通知。現在我就把12元先交給你,有了這現金你就不必向隊裏申請預支了。”阿媽聽了喜出望外,她沒有預料到每月可以收入12元夥食費。
沙溪公社距離太倉縣城十多裏路,沙溪鎮在清朝時期就已經聞名於江南,照理說臨近大都市上海和文化名城蘇州,沙溪農村落後不到哪裏去。可是身曆其境,竟然發現不少遠離文明社會的奇葩習俗,有幾項習俗甚至讓我感到吃驚。
第一天黃昏時分我剛剛解開行李安放完畢正欲走出堂屋,不料在門口與一位沒穿上衣敞露雙乳的年輕女子撞了個正懷。我嚇壞了,怎麽當上工作隊員第一天就倒黴,看到了不該看的,這一下事情怎麽說得清呢!我趕緊一邊連聲說對不起,一邊回身走進堂屋,隻聽見那女子在我身後咯咯大笑,說著近似蘇州話的沙溪方言:“你就是工作隊陸同誌啊,早聽說要來,我們都等著呢!”
“是的,我姓陸,”我應答道,不敢回頭。等了一會兒沒有聲音了才心有餘悸地探頭張望門外,確認見不到那個女人了才放心跨出門去。
看到房東阿媽已經收工回來,正在場地上放下一張矮矮的小方桌,又從廚房裏搬出幾張小板凳放在方桌旁。我發現她換過了衣服,中午剛見麵時候穿的布衫脫掉了,上身隻剩一件肚兜。我以前看到過年幼的小女孩穿這種肚兜,還以為隻是幼兒用的,想不到沙溪婦女也用。一塊盾型繡花布上端用繩子係著掛在頭頸上,中間兩側各縫上一根窄窄的布條反縛於後腰,僅僅遮蓋住肚臍和雙乳,整個後背和腰部盡露無遺,其實乳房的上半部分以及深深的乳溝也是顯露無遺。她叫我坐下,說等大家收工回來就在場地上吃飯,涼快一些。一會兒又看見先前那個女子從廚房出來,仍舊光著上身,一手端一摞空碗,另一手拎一隻大茶壺,放到桌上給我倒上一碗茶水。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在一個陌生男人麵前如此放肆,一點都沒有不安的表情,難道這本來就是當地的穿戴習俗?我壯膽問阿媽這位女子是誰,原來她是阿媽的兒媳,叫阿菊。阿媽的大兒子根生、小兒子樹生、女兒阿芬都還在田裏,阿菊的兒子才三歲,全家下田幹活把孩子也帶上放在田埂上坐著。不一會兒大家都收工了,場地上來了很多人,都來看新到的工作隊員。這下才解除了我的疑惑,男人們都光著膀子,女人們有光著上身的,也有穿肚兜的。這群人當中李會計經常去縣城辦事,算是見過世麵的,他告訴我沙溪的女人與男人一樣,收工回家就光膀子,隻有年紀大的婦女和尚未嫁人的女孩才穿個肚兜。
晚飯擺在場地中間的小桌上,阿媽盛了滿滿一大碗飯遞給我,然後給自己盛上一碗,也在桌旁坐下了招呼我一起開始吃飯。家裏另外五個人各自捧著飯碗到桌子前用筷子撥了一些菜到碗裏,走開了在場地邊上蹲著或坐在小板凳上大口吃飯。桌子上兩大碗菜,一碗鹹菜炒毛豆、另一碗紅燒蘿卜。江南人家餐桌上的所謂鹹菜是指醃製的雪裏蕻,鮮美無比,上海小菜場上五分錢可以買一大碗,雖然價格低廉,卻是雅俗共賞的菜肴。鹹菜炒肉絲、鹹菜炒蘑菇、鹹菜冬筍肉絲炒年糕在上海過年過節都上得了桌麵,隻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現在的上海人把這些菜名“雅化”了,凡是鹹菜什麽的都叫成雪菜什麽的了。
房東阿媽家裏的白米飯又香又糯,阿媽說是今年剛打出來的新米,伴著鹹菜毛豆下飯,一大碗飯呼呼的幾口就吃完了。阿媽見我吃得香,要替我添飯,我很想再吃一碗,但是不好意思,隻說已經吃飽了。在太倉孔廟學習班上,工作團領導再三強調紀律,必須做到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規定每人每月向房東交納夥食費和糧、油、肉、蛋各種配給票證,但是不能主動要求加菜,飯量大的人必須適當控製飯量,絕對不允許加重房東的負擔。農民的生活條件剛夠得上吃飽肚子穿暖身子,收入靠勞動記工分,年終按工分總數分配口糧和微薄的現金,全家總共也拿不到兩百來元,平時根本舍不得花錢買菜。阿媽說那碗紅燒蘿卜是臨時加上的,隊長吩咐過不能虧待工作隊員,還說等下雨天不幹農活的時候要到鎮上去買一些豬肉回來做梅幹菜蒸肉給我吃。
飯後大家在場地上坐著乘涼閑聊,好幾位鄰居自帶著小板凳陸續走過來坐下了一起聊著。李會計坐在我身邊,一個一個地向我介紹,沙溪方言接近蘇州話,十有八九能聽懂,但是一下子記不住那麽多人,隻能嗯嗯呀呀地應付一陣算是認識了。大家第一次看到大學生,對我充滿了好奇,問這問那的,讓我有些應接不暇。李會計念過初中,算是有些了解大學生。他權威地解說道:“大學生就好比秀才,大學畢業了就是舉人,就可以吃皇糧了。我們沙溪公社,包括沙溪鎮,沒有出過大學生,恐怕整個太倉縣也不超過十個!”經他這麽一解說,村民更是對我刮目相看。
聊了半個來時辰,人群紛紛散去,各自回家。我感到累了,想回房裏準備漱洗休息,站起身來往堂屋走去。門開著,剛踏進門檻,借著外麵的月光看到阿菊一絲不掛地坐在木浴盆裏正在洗澡。我驚叫一聲慌忙轉身跳出門外,隻聽得背後阿菊咯咯笑道:“陸同誌,怕什麽呀!我都還沒叫呢,你叫什麽呀!”房東阿媽聞聲趕來,見是這情況也笑開了,安慰我道:“女人都在堂屋汰浴,不關門額,你要進屋去拿什麽東西都可以的,不用怕。等女人汰完浴後,男人把盆放到場地上汰。”我聽罷無語,心想:“沙溪離上海才百餘裏路,怎麽風俗如此原始!”
當天晚上我不敢洗澡,隻用臉盆裏的水擦了擦身,洗了腳。第二天下午我在工作隊開會,從北沙回到溪口的時候太陽還沒有落山。趁村民尚在田裏勞作,我趕緊在堂屋放好木浴盆倒進半盆水,準備好好洗個澡。拴上了堂屋大門,可是連通東廂房和西廂房的兩扇小門上不了栓,隻能虛掩著。不料剛洗完站起來擦幹了身子還沒來得及穿衣服,阿菊和根生兩人一前一後推開了側門走進堂屋。他們從田裏回來要把農具放在堂屋,見大門關著,就從廚房經他們的東廂房進入堂屋。阿菊一邊打開大門一邊咋咋呼呼地笑話我:“陸同誌,你一個大男人怎麽關起門來汰浴,我們此地額男人都在場地上汰額!”那次尷尬之後我再也沒有在木浴盆裏洗澡,改成每天晚飯前身上脫剩短襯褲蹲在場地前的小河邊擦身洗腳。
溪口生產隊陳樹根家的階級成分是地主,那是解放初的土地改革運動中根據他父親的私有土地規模劃定的。他父親死了,土地全部歸公了,照理他隻是“地主的兒子”,本身並非“地主分子”,但是現實生活中他還是被當作“地主分子”對待。“地主分子”列位於各類階級敵人之首,階級敵人包括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統稱為“四類分子”。有一天下雨,大家閑在家裏,陳樹根走進我住的堂屋,說要我替他主持公道。陳樹根年齡28歲,皮膚黝黑、身材魁梧、肌肉發達,說起話來結結巴巴的,看上去挺老實的一介農民。他說出來的事情讓我感到很難處理,說是李會計睡了他的女人。我想這種事情若是私通,那是生活作風問題,若是強奸,那是刑事案件,必須把具體情況了解清楚。
經過我盤問,事情真相竟然奇葩透頂!陳樹根的女人是鄰村一家富農分子的女兒,長得明眸皓齒、體態豐滿,嫁過來才一年多時間,富農嫁地主卻也門當戶對。李會計早就對她垂涎欲滴,苦於一直沒有下手的合適時機。後來他想出一個“一夜換妻”的主意,陳樹根是屬於那種體格強壯、*****的低智商,經不住李會計的威逼利誘就同意了。兩人約定於某日夜深人靜的時候各自進入對方家裏行事,李會計順利與陳樹根的女人苟合完事,早早離開了陳家,但是陳樹根到了李家門口,那女人拒不開門,理由是“決不與地主分子一起幹壞事”。問題是那一夜之後事情還沒完,誰也料想不到李會計與陳樹根的女人一拍即合,幹柴烈火,難分難舍,從此勾搭成奸,一有機會就在野外苟合。
我分析下來,李會計居心不良,生活作風腐敗,與有夫之婦通奸,雖然沒有明顯觸犯刑法,但是硬要“上綱上線”論定的話,可以夠得上“壞分子”的行為。作為階級敵人“四類分子”之一的“壞分子”概念是比較模糊的,社會上經常做壞事引起人民群眾公憤的那些流氓阿飛往往也可當作“壞分子”打擊。我從小受父親處事理念的影響,深知“寧可拉一把,切勿推一把”的道理,於是我對陳樹根說道:“換妻是荒唐的,違背倫理道德,你們兩都有錯!至於糾正現在的狀況要從兩方麵著手,你回去好好管住你的老婆,我會找李會計談話,讓他知道後果利害關係。我們觀察一下情況再說,如果不起作用,那就考慮采取嚴厲措施。”
當天我就找李會計談話,他對事情經過供認不諱,一副毫不介意的樣子。他辯解說:“換女人是他自己同意的,他女人後來跟我在一起也是她自己願意的。”李會計自以為讀過幾年中學,比別人懂法,確信自己的行為並沒有犯法。
我態度嚴肅地對他說:“你應該懂得劃定‘壞分子’的條例,嚴重的生活作風腐敗,尤其是與地主、富農階級勾搭成奸,難道構不成‘壞分子’標準?我警告你,如果把你劃定為‘壞分子’,那你就成了‘四類分子’。到那個時候非但沒有資格繼續擔任會計,而且還會是人民政府專政的對象!你是個聰明人,其中的利害關係難道你不明白!”聽我這麽一講,他耷拉著腦袋沉思了片刻之後終於明白過來,抬起頭來煞有介事地說:“陸同誌,謝謝你的開導,我保證再也不與陳樹根的女人來往!”
入秋之後天氣轉涼,在小河邊脫光膀子擦身受不住陣陣涼風,於是隔三差五到鎮上公共浴室去洗澡。溪口生產隊往南兩三裏路橫穿過公路,再走二十分鍾就到了沙溪鎮。鎮上蠻熱鬧的,有許多家飯店和茶館,走在街上經常看到身穿草綠軍裝藍軍褲的解放軍官兵。沙溪公社社會主義教育工作團的團部設在鎮上,由於葉群和吳法憲親自坐鎮,全國各大媒體都十分關注。《空軍報》還專門派出很多位記者前來長期蹲點采訪有關“四清”運動的開展情況,記者當中有林彪元帥的女兒林豆豆。工作團成員當中最吸引我們大學生眼球的是南京空政文工團的演員們,當年歌劇《江姐》紅極一時,最早把《江姐》搬上舞台的就是南京空政。有時候在鎮上街頭走著走著,會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輕聲哼唱歌劇中四川方言小調:“茄子開花像燈籠,你們發財我們窮;銅盆那個爛了分量在,我們人窮,人窮那個誌不窮!”我的穿戴咋一眼看去有點像空軍軍人,上身穿著我大哥寄給我的四個兜的軍官上裝,肩上有用來佩戴軍銜肩章的兩個小洞眼,下身穿藍卡其褲。好幾次被當地農民誤認為是空政文工團演員,甚至說我是演叛徒甫誌高的演員。
我上街當然不僅僅為了泡澡堂,比洗澡更重要的是解決嘴饞的問題。在房東阿媽家裏的飯桌上天天是紅燒蘿卜和清炒青菜,偶爾有葷菜,一個禮拜見一次的鹹菜炒肉絲和一個月見一次的梅幹菜蒸五花肉。那個所謂的葷菜,鹹菜之中幾乎找不到肉絲,滿滿一碗梅幹菜中深埋著少得可憐的幾塊五花肉。到了鎮上看到那幾家飯店食客進進出出的,真想也進去飽餐一頓,可是又怕遇到熟人,以後會落得一個“資產階級享樂思想作祟”的把柄。有一天我在飯店附近徘徊的時候正巧碰見潘中洲,見到好朋友用不著遮遮掩掩,直接道明了我的糾結。潘中洲哈哈一笑道:“不瞞你說,我早已有了解決辦法,而且已經多次實施。”說罷從挎包中拿出一隻咳嗽藥水空瓶給我看,告訴我那是用來打酒的。鎮上好多家雜貨店都售散裝酒,燒酒、黃酒、農家自製白米酒都有,白米酒其實就是上海人喜歡吃的甜酒釀,隻是酒精濃度比普通的甜酒釀高一些。他的瓶子容量300毫升,可以裝8至10兩(16兩舊製)白米酒。有了酒,另外到飯店買上三角錢的白切羊肉或者鹹豬頭肉,讓店家切成薄片用油紙包了,塞進上衣左下擺的口袋裏。這樣走到鎮梢頭僻靜處,右手從挎包取出酒瓶抿一口酒,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從口袋中夾出一片肉放進嘴裏。有了他這套方法,我隔三差五來一次鎮上,泡澡之餘偷偷地小樂胃一番,從此再也不去顧念房東家的葷菜。
秋收之後進入農閑,工作團布置下來的會議和活動一個接一個,階級鬥爭的氣氛越來越濃。我們工作隊幾乎每天開會分析運動的動向和各種疑似案情,晚飯後七點來鍾一直開到深更半夜。從房東家走到大隊隊部至少半個小時,途中經過好幾條河浜,過河要走獨木橋,白天很容易過,就像體育課上練走平衡木差不多,但是晚上不一樣。好在我隨身攜帶手電筒,還有一位忠心的護衛——房東家養的一條土狗阿花。阿花其實是一條公狗,隻是因為皮毛黑白相交才有了阿花這個名字。從我到房東家第一天起,阿花一直緊隨我左右,到了夜裏就匍匐在我床邊地上似乎守衛著我。牠很聰明,每次我外出牠先跟在我腳後跟走到村口,停下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見到我一招手就會繼續跟我走,如果我不招手,牠就停在原處目送我走遠。如果陪我去大隊部開會,一路上竄前竄後活蹦亂跳,像小孩子一樣到了外麵很興奮,但是過獨木橋的時候卻會搶先走,到了對岸回頭看著我過河,似乎在鼓勵我讓我別害怕。
一天夜裏開完會走回家已經是後半夜。我推開堂屋門的時候阿花搶先進去了,還沒等我跨過門檻,阿花突然回頭咬住我褲腿往外頂。我還以為阿花鬧著玩,沒去理會牠,硬勁跨腳邁過門檻,卻不料一腳踩到了一個尖銳物。這時才知道阿花不是鬧著玩而是向我警示危險,真是一條既忠實又有靈性的狗狗,但是等我明白過來已經來不及了。我腳上穿著一雙橡膠底綠色軍鞋,一踩下去就被那尖銳的東西刺透了鞋底紮進腳心,痛得我坐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叫喊起來。立刻驚醒了房東阿媽、根生和阿菊,阿媽急讓根生去叫醒隊長和李會計,同時讓阿菊扶著我,她自己回房間拿來一盞擋風的煤油燈。在燈光下看清楚原來是戳到了一台蠟扡,阿媽提著煤油燈往堂屋牆邊一張條桌上照看,隻見一直擺在那兒的一對蠟扡少了一台,喃喃自言自語道:“怎麽會呢?也不會是阿花呀!阿花一晚上都是跟著陸同誌的呀!”
說話間隊長和李會計都到了現場,隊長一手抓住我的小腿,另一手一把拔出蠟扡,竟然不見流血。李會計頓時驚呼:“不好!蠟扡上鏽斑堵住了傷口,必須馬上送醫院打破傷風針!”隨即拿主意對隊長說:“你和根生把陸同誌抬到床上躺下休息,我現在就跑步去大隊部叫醒工作隊黃隊長,請他向工作團要車子送陸同誌去縣醫院打針。”出門時又回過頭來吩咐道:“阿菊,你燒點熱水,替陸同誌擦把臉,把襪子脫了擦擦腳,小心不要碰到傷口!看護好陸同誌,等我回來!”
生產隊沒有電話,生產大隊才配有一部手搖電話,公社沒有汽車隻有自行車,但是工作團因為有空軍司令吳法憲將軍親自坐鎮,所以必定有汽車。李會計腦子活絡,處理事情非常利索,他知道要去找黃隊長才能解決問題,黃隊長是部隊幹部,由他向工作團要部隊派車合情合理。如果普通的外傷,隻需自己隊裏像陳樹根那樣的強壯漢子背著步行到鎮上的衛生所包紮一下就行,但是打破傷風針隻有到縣醫院才行。李會計一路狂奔,隻用10多分鍾就跑到了大隊部,黃隊長知情後即刻搖通工作團值班室電話報告說:“我隊一位大學生受傷,必須馬上送縣醫院打破傷風針,希望團部派車支援。”沒過兩分鍾那邊打回電話說同意立即派車先到北沙大隊,需要有人帶路去溪口生產隊接病號。黃隊長吩咐李會計等著上車帶路,並且負責護送我去縣醫院打針。
夜色中一輛軍綠色蘇聯製造的越野車飛馳在公路上,李會計坐在副駕駛座位上指路,阿菊扶我坐於後排座位。解放軍駕駛員邊開車邊與我說話:“小陸,你真運氣!你們打電話來的時候吳司令正巧在團部會議室與人談話,是他親自下令用他的越野車接你去醫院的。司令說這輛越野車防震性能好,大學生是國家的寶貝,需要保護好。”
時間已經接近黎明破曉,四周一片漆黑,靠著越野車的車頭燈分辨路麵,二十來分鍾之後看到了縣人民醫院門前昏暗搖曳的燈光。李會計背著我來到急診科門口,門關著,四周空無一人,阿菊上前大聲敲門。隻見開門走出一位睡眼惺忪的中年醫生,白大褂披在身上隻套進了一隻袖子,另一隻還耷拉著隨著腳步晃動。他站在門口,沒讓我們進去,懶懶地問道:“哪裏不舒服,這麽三更半夜的來看急診?”李會計回答:“腳底紮進了鐵釘,需要打破傷風針。”醫生朝我看了一眼說:“先在門口椅子上坐一會,打針的護士還在睡覺,藥房那邊不知人在不在,我去看看。”李會計看他慢慢吞吞的樣子,頓時生氣地告訴他:“受傷的是工作隊大學生,空軍吳司令親自派自己的專車送來你們縣醫院打針的,你們可不能耽誤了!”這話有奇效!醫生這時才清醒過來看到我們當中還有一位穿空軍製服的戰士,馬上180度轉變態度,開直了門把我們迎進急診室,招呼李會計和阿菊扶我趟在小床上。他自己風風火火地敲門叫醒了值班護士和藥房值班員,回來給我仔細檢查傷口,開出處方。護士耐心地對我傷口進行清洗消毒並且包紮以後,給我注射了破傷風針。
休息幾天之後我可以下床走動,傷口完全愈合,痛感已經消失了。對於這次意外事件我並沒有十分在意,隻認為是自己不小心踩到一台跌落在堂屋地上的蠟扡而已。至於怎麽會從牆邊條桌上跌落到門口地上的,我曾經好奇過,但是再也沒有花心思深究,畢竟這不是什麽大事。可是有人把它當回大事,而且說是溪口生產隊的一場階級鬥爭!“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見五指,四清工作隊隊員小陸同誌剛開完研究階級鬥爭新動向的會議回到宿舍,突然一腳踩到階級敵人故意安放在門檻邊地上的一台年久生鏽的蠟扡,尖銳的鐵扡深深地紮進了腳底心……”,這種情節完全符合典型的階級鬥爭套路。工作隊施隊長對我說:“這顯然是階級敵人對抗‘四清’運動的新動向,必須挖出隱藏的敵人!根據溪口隊李會計反映,地主分子陳樹根嫌疑最大。”
施隊長開口閉口不離階級鬥爭。1949年解放軍渡江戰役之後江蘇常熟縣開展土地改革,他表現積極,被領導看中了作為重點培養的革命苗子,然後入黨、提幹,很快當上了村長、鄉長。鄉鎮轉變為人民公社之後,他改任人民公社社長,很快又被提升為公社黨委書記。按他自己的話說階級鬥爭貫穿於每一次政治運動,他就是在階級鬥爭中成長起來的。現在一台小小的蠟扡意外刺傷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學生,這麽一件小事情通過李會計添油加醋的反映,竟然在施隊長腦子中變成了階級鬥爭新動向!我聽了施隊長的話,心裏有不同的看法,但是我選擇了沉默,我怕他批評我階級鬥爭覺悟不高。
次日我抽空去鎮上打牙祭,正走到飯館門口的時候迎麵遇見邁出門口的黃隊長和另一位不認識的空軍軍官。打過招呼後我拉黃隊長到一邊對他說:“黃隊長,我有一項工作需要單獨向您請示。”他隨即和那位軍官道別,吩咐我跟隨他去工作團團部。在團部一看會議室空著,他叫我一起坐下,然後掏出一包中華牌香煙,悠哉地點燃一支,邊抽邊聽我說完了蠟扡事件的經過。最後我說道:
“黃隊長,我不認為那是有人故意為之。有很多種可能造成條桌上的蠟扡跌落到地上,也完全有可能被人無意之中踢到了門口。房東阿媽的兒媳阿菊說,那天她小姑子的未婚夫過來走婚,晚飯後村裏一大幫子男女青年來湊熱鬧,所以一定有不少人進出過堂屋。陳樹根和他女人也來過,但是沒有進屋,隻在場地上看了一會熱鬧就回家了。再說陳樹根沒有作案動機,沒有絲毫理由謀害我。關鍵是舉報人李會計本來就與陳樹根有宿怨,我相信李會計是為了與陳樹根的女人重續舊好而故意誣陷陳樹根。”
黃隊長說:“小陸,你的分析有根有據。你是負責溪口生產隊四清運動的工作隊員,我認為應該以你的調查和分析為依據。希望你寫一份關於這件事情的調查報告交給我,我會負責處理的。”
正在這個時候,吳司令從外麵回來走過會議室門口往裏麵張望了一下,黃隊長立即起身立正了向司令行軍禮,我也馬上站起來向吳司令大聲說:“吳司令您好!謝謝吳司令!”
被我這一聲道謝吸引住了,吳司令笑嗬嗬地問我:“你是大學生吧,說說謝我的理由。”開國中將吳法憲司令氣宇軒昂、威風凜凜,可是對我們學生說話卻是和藹可親的樣子。
在他麵前我一點也不感到緊張,我依然大聲回答說:“因為幾天前的半夜裏我腳底受傷,急需要到縣醫院打破傷風針,是您親自為我派車的,我很高興今天有機會當麵向您道謝!”
吳司令爽朗地而且帶一點幽默說道:“社會主義建設需要大量的知識分子,大學生稀缺呀,為你們大學生做點事哪需要道謝嘛!”
他的隨和態度給了我勇氣,隨即向他提出一個要求。我從棉大衣口袋掏出隨身帶著的紅寶書《毛主席語錄》,要求他在扉頁上簽名題詞。他欣然同意,揮筆寫上“好好學習,做毛主席的好學生!”並且簽上吳法憲大名。
元旦過後第二個星期沙溪公社工作團通知各工作隊,大學生已經圓滿完成參與運動的任務,全體大學生須於元月12日上午9點之前帶著自己的行李到達團部大門口集合,上海外國語學院將派車到沙溪鎮接他們回校。離開溪口生產隊的前一天晚上,房東阿媽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飯,特地叫上了隊長和李會計陪我一起喝酒。飯桌上除了一碗肉絲炒豆幹、一碗紅燒魚和兩碗素菜之外,還有一大砂鍋的燉肉。隊長向我敬了一杯酒,隨即從砂鍋裏夾了一塊肉到我碗裏。我把肉吃到嘴裏覺得味道怪怪的,隨口問道:“這是什麽肉?”隊長回答說:“狗肉。冬天吃狗肉最補!”我突然發覺阿花怎麽沒在我腳跟頭,每天與我寸步不離的,今天怎麽了?我驚呼起來:“阿花!阿花在哪裏?”飯桌上一陣寂靜。李會計試圖打圓場:“阿花老了,狗的壽命也就十來年。”我忍不住站起身衝出門外,在凜冽寒風中吐盡了胃中的一切,那一晚我通夜無眠,內心在為阿花哭泣。第二天我與房東一家不歡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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