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年是在亂哄哄中開場的。高音喇叭輪番播放《元旦社論》,說“當前國際形勢大好,天下大亂”。學校老師解讀為:大好,是亞非拉人民在毛澤東思想指引下反帝反修;大亂,是蘇修美帝在世界各地搗亂,亡我之心不死。
寒風吹卷著大街小巷的紅色紙屑,男播音員嗓音洪亮,底氣十足地朗誦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鳥兒問答》,自稱“風雷動,旌旗奮”,怒斥蘇修“不須放屁”。廣播一響,我就被莫名的快感包圍,和同學交頭接耳:蘇聯人吃了土豆加牛肉,毛主席不讓放屁,他們一定會憋死!
形勢大好,亂象層出不窮,故鄉縣城也難以跳出三界外。春節期間,一樁盜竊案驚動了城鄉:大年初三夜,竊賊從縣百貨公司的天窗懸繩墜入營業室,盜走了手表之類的貴重物品。在無產階級專政的光天化日之下,階級敵人和“地富反壞右”應該膽戰心驚、俯首帖耳才對,怎麽敢如此膽大妄為?傳說中的小偷如江洋大盜,有飛簷走壁、神出鬼沒的超一流本領。我站在百貨公司玩具櫃台前,目光粘連在那些能打出火花的玩具槍上,做出了非常可笑的推測:那個偷東西的人,一定會偷走一把或兩把玩具槍。
縣上召開公審大會,主角叫韓榮,農民。去年夏收,他在打麥場上用大鐵杈打死了同隊的一男社員。陪殺場的配角有流竄犯、現行反革命分子、破壞上山下鄉的流氓犯等,他們被反剪雙臂,五花大綁,胸前吊著白色罪名牌,名字上畫了紅叉,垂頭分立在幾輛解放卡車的貨廂護欄前。過年時盜竊百貨公司的小偷也在隊列中,低著頭,腰彎得像雪地裏的貓,看不出傳說中的機靈或特異之處。
審判長挨個宣布對罪犯的判決,當念完將殺人犯“驗明正身,押赴刑場,立即執行”,幾輛拉犯人的大卡車齊聲轟鳴,緩緩啟動,一上路就加速奔向刑場——縣醫院佛塔西側的荒地。看熱鬧的人跟著汽車瘋跑,背插死標的韓榮被公安推下卡車,拖拽著撂到地上。三聲槍響,韓榮腦殼開花,血和腦漿一片模糊……
二
寒假作業是積肥,說白了是拾糞,交給生產隊,為農業學大寨做貢獻。臨近開學,猛然想起這份煩人的作業還沒著落,便和同學商量怎麽交差。他們道出了唯一法寶——偷。偷鄰居家的大糞,往往會碰上起夜的人,遭到白眼和嗬斥;偷生產隊的驢糞和豬糞,則屬瞞天過海,沒人較真。連續幾個晚上,我們結伴出動,披著冰冷的月光,挽著芨芨草編的筐子,提一張小鐵鍁,鬼鬼祟祟溜進驢棚和豬圈,把凍成鐵石般的糞塊運回家院的空地上。交糞時,記工員把糞筐過了秤,撕下一綹白紙,寫上“×××同學寒假積肥六十斤”的字樣,蓋了紅色漫漶的公章,作業就算完成了。
開學後,原來的女馬老師不再帶我們班了,代之而來的是男馬老師,複員軍人,大個子,細長眼,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綠軍裝,籃球打得極好。
男馬老師教語文和體育。《語文》課本裏的《歌唱社會主義祖國》是《歌唱祖國》的文革版歌詞。馬老師說,我教你們唱吧,唱會了就記住了。語文課變成唱歌課,馬老師領著一群傻娃搖頭晃腦地亂吼:五星紅旗迎風飄揚,革命歌聲多麽響亮……
接下來的課文是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寶的唱段《隻盼著深山出太陽》,同學們又嚷嚷著要老師教唱。馬老師反複解釋:京劇、戲,這些東西不好學,要學,得專門的老師教,唱不好,就成了驢叫喚。
體育課上,馬老師當兵學到的本領有了用武之地。學生跟著他的口令稍息立正,左轉右轉,正步跑步,做完了相當於現在學生的軍訓課。學校集體活動,我們班走得端,行得正,很像回事。馬老師眯著小眼睛,在邊上樂滋滋地笑。
我和幾個男生把小說、電影裏看到的人物綽號,張冠李戴給班裏的同學。開班會時,馬老師問這些名字是誰起的,有人舉發了我。老師說,你給別人起外號,你有沒有?我說有,他們叫我“劉仙”。馬老師笑得合不上嘴:“以後誰也不能叫綽號!”
我買了一隻皮球,為避免和其他同學的同款皮球混淆,就在球麵上用藍色圓珠筆寫了“劉仙”,上課時將皮球踩在腳下滾動,被馬老師沒收了。討要了幾次,不給。馬老師正在戀愛中,女方是大隊的劉赤腳醫生,名字有“仙”字。我的皮球放在他辦公室,有老師拿“劉仙”開玩笑,說是劉醫生送給馬老師的信物。馬老師經不起老師們起哄,把皮球還給我,指令我擦去球麵的名字。馬老師和劉醫生終成眷屬,因計劃生育丟掉了民辦教師和赤腳醫生的工作,回家種地。這幾十年,和馬老師通過幾次電話,我問當年是不是皮球起了作用,他在話筒那邊笑著,不置可否。
三
4月5日,四五“反革命事件”爆發。我看了官方的通訊,給同學講廣場上煽動鬧事的“小平頭”,講英勇的工人民兵和囂張的“反革命分子”。記住了那首後來被列入“四五”名篇的五言詩:“欲悲聞鬼叫,我哭豺狼笑。灑血祭雄傑,揚眉劍出鞘。”還有“秦皇時代一去不複返了”等“反革命”語言。
“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浪潮淹沒了學校。教室土牆上的標語換上了主席語錄:“什麽‘三項指示為綱’,安定團結不是不要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綱,其餘都是目。”“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也有江青的名言“寧長社會主義草,不長資本主義苗”。班會學報紙,都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就在黨內”的攻擊性腔調,雲裏霧裏地揭出了“兩條路線”在交火。
縣城西南的三雷公社聞風而動,在其轄地的瑞安堡、當地人稱“王團堡子”的地主莊院搞起了階級教育展覽。縣文教局知道了此事,大加褒揚,通知附近的中小學組織學生到瑞安堡接受“洗禮”。
是個晴天的下午,陽光不太熾烈,西湖小學的四百多學生列隊向瑞安堡出發了。沿途的楊樹已由青轉綠,麥田新鮮光亮,像被綠油漆刷過。一些社員在地裏拔草,幾頭幹瘦的毛驢在機井邊東張西望。間或遇上自行車和毛驢車,車主臉上掛著重重心事。馬老師說,唱個歌吧。大夥唱起了剛學會的《工人民兵之歌》:東風掃殘雲,戰歌震長空……
歌聲驚飛了樹叢裏的麻雀,幹活的社員直起腰身,投來倦怠的目光。我們班歌聲未落,另一班歌聲已起:向陽的花,春天的苗,社會主義新生事物好。“文化大革命”灑春雨,馬列主義陽光照……
大約五公裏路,一個小時就到了。高厚的土牆圍著褪色的門樓,門前幾棵大樹在微風中搖曳枝葉。我們魚貫而入,在女解說員引導下走進了萬惡的舊社會。幾間展室內牆貼了連串的水粉畫,畫中堡主活躍在遙遠的年代,騎在貧下中農頭上作威作福。展室黴氣彌漫,悶得喘不過氣來。穿堂過室聽完講解,看完圖畫,如同讀了一本蹩腳的小人書。接下來的遊覽活動,倒是滿足了學生的好奇心。孩子們上堡牆,下地道,玩了個痛快。直到後晌,老師再三催促,才把大家集中起來打道回校。
一路上,學生們嘀嘀咕咕交流感想,老師在一旁默不作聲。說著說著,我們班的呂騾子猛地揪住一個男同學罵道:“你這個保長的*****,還想欺壓我們!”呂騾子情緒激動,聲音顫抖,顯然是剛才的教育發揮了效力。保長的後代毫不示弱,幾拳將呂騾子打得哇哇大哭,隊伍陣形大亂。
回到學校,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是參展感想。呂騾子寫他爹當長工的辛酸,滿篇錯別字。保長的兒子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兩眼通紅,玩著半截鉛筆。我寫了參觀時聽到的堡主“罪惡”,聯係形勢,以兒歌作結:走資派,壞壞壞,翻案的事兒他們愛幹……
四
姐夫祖上出過秀才,家裏有讀書的傳統。他父親、姐妹都在外地工作,時常帶回流行的《較量》《朝霞》和“批林批孔”的書。我在他家草房角落的書堆裏,翻出了文革油印的歌本、防治血吸蟲的普及讀物,準備度過一個有書可讀的夏天。
暑假依舊是參加生產隊的讀報學習和集體勞動。陰雨天或大中午,會計拿著報紙,抖抖索索地傳達著毛主席、黨中央的話。《紅旗》雜誌封麵上,老人家坐在藤椅裏,手指夾著煙卷笑嗬嗬地發布最高指示:“從曆史上看,我們這個黨是有希望的。”
烈日當頭,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在麥地裏俯身拾穗,或是牽著步履快急的毛驢打場。驢子大汗淋漓,蜇驢蚊在驢脊背和屁股周圍翻飛,叮得毛驢血跡斑斑。歇工了,疲乏的孩子站在樹蔭裏乘涼,盼著共產主義早些到來——到那時候,想吃啥有啥,吃飽了就睡覺。隊長聽了我們的美好想象,說,苦難受,屎難吃,轉世成人,就別想天堂裏的日子了。
村裏有一活泛人,夏天總是披著日本尿素包裝袋改製的襯衣,前胸是重量數字和株式會社名稱,後背是“尿素”二字。他家孩子多,日子不好過,就倒騰些舊貨賺點外快,夏秋時用架子車從縣城拉來瓜果低價出售。有人說這是投機倒把,挖社會主義牆角,我也應聲附和。沒過幾天,活泛人找上門來,嘴角溢著白沫,說我在人前傳他的壞話。母親把他擋在門外,說十歲的娃娃連人和鬼都分不清,怎麽能認出你就是挖牆腳的賊?
五
日子愈來愈亂。朱德委員長去世了,唐山地震了,暑假也結束了。
9月初開了學,一個假期沒見過麵的同學打鬧成一團。9日下午,星期四,男孩子們又玩瘋了。外號騸駝的男孩騎在我身上,兩手在我腋下和腰間亂抓癢癢肉,我笑出了眼淚。樂極生悲,班長陡然破門而入,大喝:“出大事了!”教室裏的人愣住了,騸駝住了手,我們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在那一刻,高音喇叭傳出了駭人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我們躡手躡腳湊向校長辦公室,看見十幾個老師圍著收音機,都在抹眼淚。慢慢有了哭聲,先是嗚咽,後是號啕。呂騾子也受了感染,跟著老師哭:“毛主席啊,您走了我們怎活啊!”
秋風如訴,哀樂轟鳴,天陰沉沉的,像鍋扣在頭頂。人人戴上了黑紗,如喪考妣。女生買了黑綢帶,紮了小白花發給同學。學校閱報欄每天更換紀念主席的報紙,禮堂花圈如林,追悼會從大隊開到公社、從公社開到縣城,全國人民同時在趕赴一場世界上最大的葬禮。每次追悼會上,總有人大哭或抽泣。我也裝模作樣跟著哭,後來就哭不出來了,低頭用眼睛餘光偷覷同學哭相。呂騾子是真哭,騸駝卻把唾沫抹到眼下,嗚嗚咽咽,好似半睡半醒的老狗。追悼會一結束,他們的紅領巾必定要濕一片,實質卻不相同。
很快,“四人幫”被粉碎,悲痛到地獄的國家立時飛上欣喜的天空。老師連夜刻蠟板,印傳單,安排學生挨家挨戶地送。我發現傳單上把王洪文寫成了“王宏文”,給老師說出錯了。老師說:“就是那個雜慫,叫對音就行!”學生們分成小組,晚上到農民家宣傳黨中央一舉挖掉“四害”的特大喜訊。一老貧農低聲問帶隊老師:“江青天天和主席睡在一間屋裏,怎麽會篡黨奪權?”老師嚼著紅蘿卜,牙齒沾著紅渣,支支吾吾說不上原由。
批判“四人幫”的漫畫中,王張江姚麵目可憎,奇醜無比:王洪文喝茅台酒摔“上海”手表、張春橋早年以“狄克”化名挨過魯迅的投槍和匕首,江青和國民黨特務崔萬秋關係曖昧,姚文元的爹是叛徒文人姚蓬子……這些鐵板釘釘的罪證使人納悶:這幾個野心家、陰謀家根底裏就不是好人,怎麽進了中央政治局?他們能把其他人騙了——偉大領袖也真的那麽好騙嗎?
10月底,首都各界召開慶祝粉碎“四人幫”大會,華主席一身戎裝,登上了天安門城樓。縣裏也搞慶祝,全城人傾巢出動,搖旗呐喊,從縣城到城郊,遊行隊伍連起長達十公裏的人流。我舉著綠色三角小紙旗,混在人群裏呼喊口號:“堅決擁護華國鋒任中共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華主席是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當之無愧的英明領袖!”“打爛‘四人幫’,人民喜洋洋!”
縣裏掀起了揭批“四人幫”的運動,縣委和政府大院前牆糊滿了各色大字報。粗看起來是批判“四人幫”在當地的代理人,實際上是文革中結怨的兩派互相挖揭對手的痛處,揭發某某人的曆史問題、作風問題,像捕風捉影,又像是鐵證如山。
我模仿郭沫若《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寫了一首長短句,拿給馬老師看,想得到幾句表揚。馬老師眯著眼睛笑了:這種東西學問太深,我說不來,但你寫的肯定不好。你想想,郭老都寫了,你還能寫出個啥!
學校高音喇叭的火氣依舊,批“四人幫”帶著“反擊右傾翻案風”,夾雜了常寶華叔侄合說的相聲《帽子工廠》、郭蘭英唱華主席的歌曲。學校宣傳隊排了小舞蹈《交城的山》《堅決擁護華主席》,參加公社的匯演。在新修的朝陽舞台上,我們雙手抖著紙花,流著鼻涕,忘乎所以地跳著——半年前,跳的是“批鄧批修”,現在換成了對新領袖的歌頌。我們邊唱邊扭秧歌:哎——春雷一聲驚天地,五湖四海歌聲起,八億人民慶勝利,歡呼領袖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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