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裏尋他
辛夷楣 蓋瑞·坦普
二十年前,我們在悉尼因廣告征婚而相識、相戀、結婚。我們決定聯袂講述我們兩人和兩個家庭(一中一西)的故事。蓋瑞部分由辛夷楣翻成中文。2015年,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們的書稿《人約黃昏》。該書稿曾獲澳大利亞南溟出版基金讚助。現在,我們將書稿陸續在網上與公眾號上刊登。
辛夷楣:
車站
2001年下半年的一個黃昏,涼風習習,我下班後匆匆忙忙地往火車站趕。我要去悉尼(Sydney)西郊的火車大站巴拉瑪塔(Parramatta),與一名陌生男子見麵。我萬萬沒想到這個黃昏竟會徹底改變了我的下半生。
在電話裏,我們談得不錯。他叫蓋瑞,似乎很開朗。他說,他在一家美國醫療測試儀器公司澳洲分部工作,是工程師。我想找專業人士,他的年齡也合適。何不見他一見?
此時,我在澳洲的英文報上登征婚征友廣告,已登了一年有餘,深知想碰見合適的人,頗為不易。選對象真有如沙裏淘金。我的朋友中,有人比我年輕,有人比我美麗。她們還在尋找,何況我呢?
火車偏偏不來,我分明是晚了。一出出站口,我就看見一名頗有風度的男子穿著襯衫打著領帶站在售票處旁邊。我本能地就知道這是他,徑直走到他身邊說:“很抱歉,我來晚了!”
他笑著說了一個長句子,卻不是英語。他又重複一遍,我卻依然聽不懂。他睜著大眼問:“這是中國話呀!你怎麽聽不懂呢?”原來,他告訴公司裏的一位華人同事,他今天要來見一位北京來的女士。這位同事就教了他一句普通話。這句話相當長,他的發音不準,我自然如入五裏霧中了。
我不禁笑了起來。你看,有些西方人就是這樣口無遮攔。事情還沒開始,兩人還未見麵,他已經不管不顧地大肆張揚開來,講給同事們聽了。也許是成長環境的關係,許多西方人對別人沒有很強的防範心理,澳洲人尤其如此。這時,我雖然已經到達澳洲十幾年,不知不覺接受了許多西方習俗、觀念,可是,我徹裏徹外還是個中國女人。我對私事嚴守不到時候不掀鍋的原則,隻告訴小範圍的好友,對一般同事則守口如瓶。
我所以告訴好友,一是我從小喜歡與好友傾訴衷腸,二是我急需好友們的忠告與提醒。我的第一次婚姻失敗了,我與一位澳洲男子的四年同居關係也以分手告終。現在,我已50有餘,到了人生的黃昏階段,再也經不起失誤了。我必須象發射火箭那樣調動自己的支持係統,傾聽好友們的意見。至於大群的熟人與同事,目前還是瞞得越緊越好。華人對廣告征婚一般都不習慣,有人還采取鄙夷態度,我又何必自尋煩惱招人物議呢?我在悉尼的中文傳媒已經工作多年,在華人圈裏熟人很多。我不想八字沒一撇就傳言四起沸沸揚揚。
我自己對廣告征婚的形式倒是十分欣賞的。我覺得,這是澳洲這個開放社會提供給我的機會與自由。何況,我在中國與澳洲的新聞機構擔任編輯記者二十餘年,采訪各式各樣的生人是我的家常便飯,更何況,我的英語也足夠應付這樣的會麵。
至於,我為什麽要在英文報上登廣告找西方人呢?澳洲是一個歐裔西方人為主的國度,我怎能放著遍地西人不找偏偏要找鳳毛麟角的華人?我認為,中西文化傳統的差異是會給婚姻帶來不少困難的,但是這些困難並非不可克服。如果,你找對了人,兩個人又能始終如一地構築心橋,保持心橋的通暢,兩人會幸福如意的。我深知,我與澳洲男友分手的真正原因並非文化傳統和種族差異。
當然,我的家人還是希望我找一個華人。中國社會近年來已經很開放了。我家的親戚們幾乎已經有一半定居海外,但是我們這一代跟西人通婚的還很少。我在這方麵是走得太遠了一點。不過,誰叫我在澳洲住了這麽久呢!我隻好入鄉隨俗就地取材,總不能回中國去找吧?
蓋瑞和我在大購物中心的一家咖啡館坐下,談得正歡,購物中心卻要關門了。我告訴他,我第二天晚上要到市區一個俱樂部上交誼舞課。他如果願意,可到那裏找我。蓋瑞顯然不想就此分手。他說:“我開車送你回家吧!你家住哪兒?”
我家就在附近,似乎沒有理由拒絕他。到了我家,我問他願不願意上來喝杯茶,他欣然接受。按澳洲的男女交友慣例,在當時的情況下,我邀他上來喝茶或喝咖啡,是表示有意進一步交往;而他欣然同意,當然也是想要繼續來往囉!
家
我們坐在我家的沙發上聊天。時間似乎過得很快,他卻沒有告別的意思。我問他餓不餓,要不要我來做點飯?
他說:“我不餓。如果你餓了,我可以做飯,我會做飯。”
我沒想到第一次見麵就會把他請到家裏來,更沒想到要請他吃晚飯。第一次見麵就請吃飯,恐怕太主動了吧?這都怪那個購物中心關門太早。好在,我倒也不覺得餓,就又給兩人的綠茶裏添了些水。
蓋瑞說:“我是英國人,我生在英國。”
“英國人冷漠保守。”我對英國人印象不佳,笑著答道。
“我可不冷漠保守!”他也笑了。他活潑有趣,見多識廣,去過許多亞洲國家。我們山南海北地聊著。
他說:“我不想要柏拉圖式的關係。”
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驚奇地問:“‘柏拉圖式’是什麽意思?”中英文對人名地名的譯音往往相差甚遠。我不知他是在指古希臘的大哲學家。
他解釋:“柏拉圖式就是純友誼式的。”
哦,我明白了,他不要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我們第一次見麵,他就這樣挑明了,說明此人非常重視性關係並且十分坦率。坦率是我欣賞的,我自己也坦率得很。但他如此重視性關係,卻讓我有些驚訝也有些擔心。據我所知,不少中西婚姻在性關係上存在問題。中國人在性方麵受的束縛太多,往往放不開。我倆即使在其他方麵互相滿意,卻在性關係上不協調,恐怕也難繼續下去。
蓋瑞·坦普:
俱樂部
我們告別了。後來,我常常對楣提起她那天遲到,讓我在四麵通風涼風習習的車站大廳裏等了十幾分鍾。但是,我又總是忍不住告訴她:“不過,在寒風中等待的那十幾分鍾真是太值得了!”我當時做夢也想不到,對於我們這對年屆黃昏的男女,這個平常的黃昏競是如此重要。
楣身材苗條,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活力,完全不象年過五十的女人。她性格開朗活潑,善解人意,而且很有教養。英文雖然是她的第二語言,但我們之間幾乎沒有交流障礙。與她在一起我有一種心花怒放的感覺。她肯定是我廣告征婚以來見到的最適合我的女性了。天啊,上帝終於惠顧我了。這樣的機遇一生一世也許隻有一次,我得好好把握。
第二天晚上,我們在俱樂部的舞池邊一坐下,我就說:“我們公司開始為聖誕晚會訂位了。如果我一個人,我就不想去了。我的要好同事馬克(Mark)建議我先給你訂上。你會陪我去嗎?”沒想到,她立即欣然答應。
她問我:“你聖誕打算去哪兒?”
“我還沒計劃呢!”
“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珀斯(Perth)嗎?我的女朋友邀我去那裏度假。”
“好呀!”
我們的談話進行得如此順暢。她竟邀我和她一起去西澳首府柏斯度假。她肯定是喜歡上我了,這使我備受鼓舞。我建議我們周六一起去逛公園。
辛夷楣:
這時,我的好友梅來了,我把蓋瑞介紹給她。梅熱心地說:“這會兒跳的其實是集體舞,很簡單,容易學,隻要跟著轉圈就行。你們快點下舞池。他能跟上。”
我和蓋瑞下了舞池。他雖不會,卻高高興興地學,嘻嘻哈哈地笑。那晚,臨離開時,梅悄悄在我耳邊說:“我覺得他不錯,是你認識的人中最好的!”
舞場的氣氛熱烈而浪漫。我心情歡暢,但是並未頭腦發昏。雖然,梅與我認識多年,對我想找什麽樣的人很了解,而這種事總是旁觀者清。我對她的話,卻仍然將信將疑。
男女由相識到相知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伴侶關係是人類關係中最複雜的一種。對才見兩麵的人,我一點把握沒有。蓋瑞也許也像我過往見過的人一樣,剛接觸還好,日久就會發現一些問題。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看電視新聞,蓋瑞打來電話。我說:“我正在看新聞,你能不能8點鍾再打來?”
我以新聞為業,每晚7時看澳洲國家電視台的新聞和隨後半小時的時事節目,已經成了我的習慣。8點鍾,蓋瑞沒打電話過來,我就打過去了。
第三天晚上,我正和一位女友在講電話,蓋瑞又打電話來。我說:“蓋瑞,我和一位女朋友正在電話上,我們明天就見麵了,見麵再談吧!”
後來我們更熟識以後,蓋瑞多次抱怨:“第一天晚上,你覺得看新聞比和我講話重要;第二天晚上,你覺得和你的女朋友通電話比和我通電話重要。你對我太不重視了!我本來都不想和你繼續下去了。”
我笑著解釋:“那時,我們剛剛認識。雖然,我覺得你不錯,我也喜歡你,但你對我來說,隻是個陌生人呀!我覺得,我可以看完新聞再和你談天;實際上,那時你也不如我的好朋友對我重要。”
他明白我的解釋有道理,但是,遭冷遇的感覺不好受。他不能忘懷,一再提起。後來,直到我們的關係很穩定了,他還常拿此事開玩笑,說我當初對他如此忽視。
其實,那不是忽視,而是謹慎,本能的謹慎。我覺得,以這種方式相識,如果一開始兩人就打得火熱,過後往往造成被動,兩人的關係最好能循序漸進。這也許是中國女士的典型想法。不過,我沒想到,我的謹慎會傷了蓋瑞的自尊心,使他認為我對他無所謂,而且險些葬送了我們剛剛建立的聯係。
蓋瑞倒真的與一般英國人不同。人們常說,英國人客氣卻冷漠,保守且等級觀念強。也許,對英國人這樣概括是不公平的。我當時還沒去過英國,接觸過的英國人也很有限。我對英國的了解大部分來自小說和曆史書。
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使我意識到那個時代一般英國人生活的淒慘。我不僅忘不了可憐的小大衛,也忘不了他那慘兮兮的母親和整部書的悲劇氣氛,連書中的幽默都催人淚下。哈代的《德伯家的苔絲》與《還鄉》更使我感受到了英國社會彌漫著濃鬱的憂傷氣息。我不禁想,英格蘭的土地啊,哈代的高原啊,你們這麽美麗這麽蔥綠,可你們帶給人們的日子是多麽憂鬱沉重啊!勃朗特姐妹的《簡·愛》與《呼嘯山莊》雖然集中描寫愛情,但是充滿大悲大痛少有溫暖歡欣。《呼嘯山莊》的恐怖氣氛緊緊地揪住我的心。直到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才使我看到了一個輕鬆的英國,一個充滿幽默感與生活氣息的英國中產階級社會,一個個性格各異的活生生的英國人。我無數次地閱讀這本書,那是王科一翻譯的。到了澳洲之後,我又買來英文原著,仍然讀得津津有味。我覺得那些人物是活的,他們像我的熟人一樣。
我很佩服英國這個民族。他們生活在那麽小的一個島上,卻首先開始了工業革命,發展了科學技術,建立了市場經濟,確立了限製皇權的三權分立的議會製度,並且迅速強大起來,到處擴張,在全球建立了殖民地,成了日不落帝國。我自然反對它的侵略擴張,也深知它的侵略擴張給殖民地人民包括中國人民帶來的深重苦難,但是我仍然驚訝這個小島上的人怎麽會有如此的能量與雄心。我反複地讀各種版本的世界史,試圖找到答案。自從到了澳洲,我親身領略了英國帶給澳洲的科學技術、市場經濟與議會製度。我感受到議會製度的合理性,它當然不是完美無缺的,但是,它在澳洲是行之有效的。蓋瑞聽我這樣說,就評論道:“哦,這就是所謂的威斯敏斯特體係,這也許是英國對世界曆史的最重大貢獻吧!”
我又非常喜歡英國音英語。對我來說,美國英語卷舌音太重,實在難聽,而英國音就優美得多了。我喜歡聽英國的兩位前首相布萊爾和梅傑演說。他們的英語多麽動聽,多麽迷人!
我把這些想法告許蓋瑞。他笑了:“我看你就是喜歡英國人!”他很為自己是英國人自豪,到澳四十多年,他一直都保持英籍。對於英國的曆史與文化,他津津樂道。
對我來說,一個人的文化傳統或者說文化根基相當重要。你有沒有上過大學,這不要緊,但是,你有沒有文化素養,有沒有知識,卻太重要了。當然,人的品德是至關重要的。不過,一個品德良好卻缺乏文化素養的人,恐怕難合我的胃口。
蓋瑞與我有許多共同語言。他又比一些澳洲男子更有教養,懂禮儀。他總是先為我打開車門,看我已經坐好了,才關上車門,再回到自己的車位上。有時下雨了,他淋著雨也要去為我打開車門。我給他做好晚飯,他吃完飯就親吻我,感謝我給他做了可口的晚餐。這些事情很小,但是每次都在我心裏激起一股柔情。蓋瑞說,這種紳士風度是從小在英國的寄宿學校養成的。
蓋瑞·坦普:
植物園
星期六下午,我們來到悉尼歌劇院對麵的植物園。那是悉尼市區最美的地方,不僅綠草如茵,鳥語花香,而且還有悉尼灣絕佳的水景。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任溫暖的海風吹拂我們的麵龐。
這時,一對老夫婦互相攙扶著在我們麵前緩緩地走過。我對楣說:“等我們老了,也要像他們一樣。我喜歡婚姻,喜歡兩人長相廝守。為了維持我過去的婚姻,我努力了20年,盡了一切力量;可惜的是,情形越來越糟,我最後不得不痛下決心,搬出來,離婚!”
辛夷楣:
他詳細地講述自己的故事,講得如此坦白,如此動情。我聽過不少男子講述他們的離婚經過。這當然都屬一麵之詞,不免有偏頗之處。有的講述不但沒有引起我的同情,還使我心生反感。蓋瑞的講述當然也是一麵之詞,但是卻深深地打動了我。
從他的敘述,我意識到蓋瑞對婚姻是如此執著,如此認真,一次又一次,一波又一波,他一直在努力奉獻,他努力了20年啊!這樣的男子實在不多!人們可以指責他傻,指責他迂,指責他應該早點抽身。但是,他這種把婚姻看得無比神聖的態度卻深深地打動了我。
我不禁想,我來自東方,他來自西方。我們的分歧是不可避免的。如果,我們倆都能這樣執著地努力,我們之間還有什麽分歧不能彌合呢?我們之間還有什麽濃雲迷霧不能驅散?我的朋友們都說,我在伴侶關係中奉獻精神太強了,因此把男人慣壞了。眼前的他,不也具有很強的奉獻精神嗎?
這時,我們正坐在悉尼大橋下的一家咖啡館喝飲料。我盯著蓋瑞清澈的大眼睛與他身後雄偉的大橋,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這就是我要找的人,這就是我的另一半!我應該與他建立起長期穩固的關係,就象他身後的大橋一樣。一年多來,我一直在尋找。但是,究竟要找什麽樣的人?我心裏一直不那麽明晰,此時卻突然明晰起來。這種感覺讓我震驚。
在我看來,世間最美麗的建築也許是橋,人間最重要的事也許是搭築心橋。對於夫妻來說,時時日日搭築心橋,讓兩顆心越貼越近,甚至生死相依,就成了古往今來不變的功課。我們這對中西合璧的伴侶分歧常有常新,構建心橋維護心橋似乎更須精心。兩個有奉獻精神的人齊心合力構築心橋,還怕心橋不牢固,幸福不美滿嗎?
那天,我們一起吃晚飯的時候,蓋瑞的手機響了。我一聽就知道,那是另一位女士打來的,在和他約定見麵時間呢!
他在應征我的廣告時,肯定也應征了別人,而且他自己可能也登了征婚征友廣告。我們都正在撲溯迷離的征婚市場上挑來選去啊!這個電話給了我緊迫感。假如我真的認為他就是我要找的人,那就要快點表態,猶疑延宕可能會錯失良機。
他送我回家。我們坐在沙發上聊起來。他突然開始吻我,而且越來越熱烈。我先還有些尷尬害羞,很快也激動起來。這時,我忽然想起,我的房客就在他的臥室裏,分分鍾可能出來。讓他看見我們正在接吻,可就太難為情了,我趕快叫停。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擔任主編的《朋友》雜誌,要參加一個文化節活動。我估計,下午四、五點鍾可以完事,就約蓋瑞來家吃晚飯。他很欣賞我做的中國菜,我倆興致勃勃地吃著。
我對他說:“我決定不見別人了,集中精力和你交往!”
“我也決定不見別人了,集中精力和你交往。今天,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告訴她們,我見到一個人,我們一見鍾情。你們得慢慢排隊等候啦,哈哈哈!”他笑得別提多開心了。
此後,我們頻繁見麵,周末更是泡在一起。我們的性生活似乎也沒有太大問題。他強壯熱情,但是他懂得照顧我的感覺。
我抱怨:“今天上班困得不得了,強打精神支撐著……”
他得意地笑了:“用我們英國人的說法,這是在床上呆得太久,卻沒有足夠的睡眠。”
蓋瑞並沒抱怨我的床上功夫不靈,大概怕我生氣。不過,他提起他的前妻當年如何熱情雲雲。
我告訴他:“我現在比從前強了幾倍。假如我們在我剛到澳洲不久時遇見,早吹了!”
他笑著搖頭,一副不相信的樣子。他不了解中國傳統觀念的詳細內容,也想象不出中國的傳統觀念對我影響有多深。我們越熟識,談得越深。
蓋瑞說:“性關係在伴侶關係中很重要,但絕不是第一位的。”我慶幸他在這方麵如此明智。
他又說:“你知道,我去過20多個國家,接觸過各個種族的人。其實,人的個性是最主要的,國籍並不重要。”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
“哦,當然。各民族有不同的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但人們都向往相似的東西。各個國家都有無私善良的好人,也都有自私狡猾別有用心的人。”
他觸及一個很重要的問題,至少對我很重要。澳洲社會存在種族歧視。作為黃種人,我有時感到壓力。這當然使我不快。我怎麽能容忍我的男朋友有種族歧視傾向呢?哪怕一點點,我也會不舒服的。難得蓋瑞在這方麵有如此清醒的認識。這不禁使我對他更加看重了。
85位征婚
他講起在征婚征友過程中的遭遇,聽得我不禁捧腹大笑。蓋瑞是個急脾氣,而且做事極為認真,講究效率。從前妻一上飛機,他決心離婚時起,他就買來《每日電訊報(Daily Telegraph)》,登了征婚征友廣告。這是澳洲發行量最大的小報,廣告效益很好。廣告是星期四見報的,星期天將再登一次。星期四晚,他開始聽應征者給他留的電話錄音。
出乎意料的是,應征者非常之多。他興奮至極,一一記下應征者的姓名、電話和年齡等等,又一一將這些資料全部輸入電腦。到了星期天晚上,他已記下了來自全澳的85位女士的資料。他開始發愁了。這麽多人,該見誰呢?他決定先選25位住得不太遠的人見一見。
你可以想象,25個人,就說每周見5位吧,也是相當大的工作量了。他還要上班呢!他更被各色各樣的女人和她們五花八門的想法弄得暈頭轉向。有的女人相當富有;有的女人十分男性化;有的女人胖得像座大山;有些人對他不感興趣;有些人說隻想找個男人周末約會一下,無意建立穩定關係。
蓋瑞還見到一位華裔女士。她長得很漂亮,卻一句英語都不會說。幫她應征並陪同她來見麵的華裔男士說:“她的簽證馬上就要過期了。你必須馬上和她結婚,到移民局給她遞上申請,否則,她就會被遣送回中國。”
蓋瑞覺得很滑稽:我是在找女朋友;不是在開避難所;而且,我怎麽知道你講的故事是真是假?再說,她一句英語不會,我們怎麽交流?他覺得,這肯定是陷阱。
正當蓋瑞為找對象疲憊不堪之際,他遇到一位多年前從南歐移民來的女士。兩人熱熱烈烈來往了幾個星期。對方是極為虔誠的天主教徒,每天都要去教堂。她在懺悔時把自己的浪漫曲告訴神父。神父說,世俗的離婚不能算數,你隻有經教堂批準離婚,才能再婚。你現在快點和他分開,否則,你將下地獄。這位女士回來就戰戰兢兢地對蓋瑞說:“咱倆隻有現在分手,我不能不聽神父的!”
蓋瑞對這位女士雖頗有好感,但對每天下班就得陪這位女士上教堂早已不耐煩了。他從小在英國一家教會寄宿小學受過修女的虐待,從此對宗教失卻了興趣。他感到兩人對宗教的態度相差得如此之遠,恐怕很難長期相處。現在,既然神父抬出地獄來,那麽這段浪漫曲也隻有馬上終止。
這件事的結束及此前的種種經曆使蓋瑞意識到征婚征友的複雜艱難。他想,我也許不適合自己登廣告,不如應征別人的廣告,這樣也許還簡單一點。他又想:我和澳洲女人、歐洲女人的婚姻都失敗了,現在何不試試亞洲女人?特別是中國女人,她們婚姻觀念強,也許最適合我。這一次,他一氣應征了好幾個,各民族都有。澳洲是移民國家嘛!
他對我說:“我見了幾個人,也有華人,但是都不合適,真沒想到,會遇上你!看來,上帝愛我,不想讓我再受罪了。這下,我的煩惱總算結束了。我真害怕這種登廣告、見人,向每一個生人敘述自己故事的過程。這太費神了,太可怕了!”
我亦深有同感。我慶幸與蓋瑞情投意合,也慶幸暫時告別那繁瑣費神的征婚征友程序。作為華人,拋棄許多傳統觀念,鼓起勇氣進入征婚征友程序,已經很難。何況,作為女人,既要處處設防,又要積極主動不放過機會。現在,哪怕暫時告別這種艱難,休息一段兒也好。
我對蓋瑞說:“《每日電訊報》廣告效益好,但讀者龐雜。你登廣告,85個人應征,說明你不知道如何縮小範圍,劃出標準。你又準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所以應征的人趨之若鶩。其實,這樣隻會耽誤你自己的時間,甚至帶來無謂的煩惱。”
他笑了:“你比我經驗豐富,也許你說得對!”不過,有85個人應征使蓋瑞十分得意。這至少說明,他在廣告征婚市場上大受歡迎。後來,當人們問起我們是如何相識的,蓋瑞不僅從我們相識的那個黃昏談起,還總是不忘對那85名應征者津津樂道。
當我和蓋瑞越談越深之時,我才意識到,我們兩人的文化背景與生活經曆真是相差太遠了。我們現在雖然都生活在悉尼,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說著同樣的語言——英語,但是我們身後卻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們想要跨越這些,真正走進對方心田,建立起一座永遠相通互相理解甚至生死相依的心橋,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他得一步步走近我的世界,我也得一步步走近他的世界。我們細細地講述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人、自己多年來的苦與樂,以期對方能漸漸進入自己的世界。我驚奇地發現,蓋瑞的經曆曲折浪漫,一波三折,而他竟是一個出色的講述著。
選自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書《人約黃昏》
照片說明:辛夷楣(右)與蓋瑞在澳洲初遇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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