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套大師”與“劇院一寶”——黃宗洛與尚夢初
辛夷楣
提起人藝的演員黃宗洛,我就想起幾十年前人藝總導演焦菊隱對我們說的話。1960年,我家搬出史家胡同56號人藝大院,搬到隔著幾條胡同的演樂胡同與焦先生為鄰。母親1954年一進人藝就擔任焦先生領銜的總導演辦公室秘書,工作中與焦先生接觸很多,相處十分融洽。大家都說焦先生脾氣大,可是焦先生對母親總是和顏悅色,對我們也很和氣。
小院裏隻有我們兩家人。焦先生閑下來常常和我們幾個孩子聊天,談排戲的事,談人藝的演員們。他多次談到黃宗洛。他說:“排《智取威虎山》時,黃宗洛演一個土匪。為了使自己的角色有特色,他身上一會兒背一把刀,一會兒又掛一根大煙槍。後來,他全身上下都掛滿了。我就給他分析,什麽該掛,什麽不該掛。演員隻要肯動腦筋,戲就一定能演好。黃宗洛特別肯動腦筋!”
焦先生不喜歡誇獎人。人藝的那些大演員於是之、刁光覃、童超、舒繡文、葉子、朱琳,他沒在我們麵前誇過,可他卻跟我們多次談到黃宗洛,這當然使我們對黃宗洛刮目相看。焦先生是中國最有名的大導演,母親對他非常崇拜,我們自然對他的話分外看重。
黃宗洛起家的“三小”
黃宗洛家是演藝人家,兄弟姐妹大多從藝。他的哥哥黃宗江、姐姐黃宗英都是有名的演員與作家,且都長得很好。唯獨他長相不佳,所以他在人藝很難有機會演主角。可是這不要緊,隻要能演戲,小角色也行,醜角也可,不管演多小的角色,黃宗洛都認真琢磨。
我第一次看黃宗洛表演是在人藝的春節晚會上。那大概是1957年的春節,首都劇場剛剛蓋好,晚會在首都劇場三樓大廳舉行。黃宗洛和金昭表演小品“生雞蛋”。黃宗洛瘦骨伶仃,喉結很大,兩眼小而下吊,很像一隻雞。他在台上像母雞般咯咯地叫著,好像要下蛋又有困難似的。金昭則做出同情和愛莫能助的樣子,在旁邊幹著急。後來,咯咯了半天,黃宗洛示意那雞蛋從肚子裏升到嗓子眼兒了,然後他突然從嘴裏變出一個大雞蛋。全場老少哈哈大笑。那年我11歲,非常喜歡這種滑稽的小節目,覺得黃宗洛很有表演才華。
1957年底,人藝開始排練老舍先生的《茶館》。焦先生選黃宗洛扮演那位一生膽小怕事,以養黃鳥為樂的鬆二爺。《茶館》裏的重要角色不下十幾二十,鬆二爺戲份不多,但是黃宗洛決心好好琢磨塑造這個配角。演員們按照焦先生的指導,分頭深入生活,去尋訪各行各業的老人。為了盡快獲得人物感覺,黃宗洛脫掉製服,改穿大褂,不喝白開水,改喝蓋碗茶。他還特意養了一隻黃鳥。每天清晨,他就穿著大褂,提著黃鳥,帶上早點,一路從史家胡同56號,穿過燈市口大街和王府大街,走到首都劇場的排演廳。他一進排演廳,扮演夥計的李翔就給他沏上一碗茶,他就開始與其他茶客寒暄,吃早點。黃宗洛的聲音尖細,還帶哭腔,是典型的公雞嗓。他的公雞嗓和扮演龐太監的童超的公鴨嗓與《茶館》劇組其他演員的洪亮聲音形成鮮明對照。黃宗洛充分利用自己的形象特點與聲音特點來刻畫人物。鬆二爺又小又瘦,弱不經風,很象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煙鬼。他就這樣天天琢磨曆練演習了整整三個月。真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到1958年3月《茶館》正式公演時,戲份不多的鬆二爺,還有鬆二爺那一聲“我的黃鳥”,竟然脫穎而出,給觀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1958年5月,人藝把《智取威虎山》搬上舞台。劇本是人藝書記趙起揚等人根據曲波的小說《林海雪原》改編的,不僅情節緊張,人物鮮活,演員陣容也很強,並由焦先生擔任導演。童超演楊子榮,童第演少劍波,鄭榕演座山雕,馬群演一撮毛,胡宗溫演白茹。黃宗洛演一名小土匪,戲不多。但是,就是這樣一個小角色,他卻開動腦筋,設想他該佩戴什麽上場。就像上麵焦先生講的,結果他全身上下都掛滿了,焦先生就給他分析,哪個該掛哪個不該掛。《智取威虎山》是在我家門前的排演廳排的,台上是座山雕的威虎廳,台下還有李勇奇家的小屋等布景。我和大弟每天下了學就去看排戲。我們喜歡楊子榮,也對那幫性格各異的土匪很感興趣。我們還被土匪們的黑話吸引。那一陣,總愛學說“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腰”,“臉怎麽黃啦?”這些黑話。黃宗洛演的小土匪很讓人興奮,他的公雞嗓特別的逗。
1959年夏,人藝把丁西林的三個小戲搬上舞台。焦先生親自導演《三塊錢國幣》。他選黃宗洛演警察。黃宗洛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穿上警察服,顯得十分滑稽。他嗓音尖細,鼻音很重,一張嘴就讓人捧腹。他把警察趨炎附勢的嘴臉表演得淋漓盡致。此時,黃宗洛在人藝已經演了近十年戲了。所以,他在台上十分放鬆,演得很活泛。他與扮演吳太太的金雅琴,扮演大學生的朱旭配合默契,把戲逐漸推向高潮,深刻地揭露了當時社會恃強淩弱的不公平與不合理。後來,圈內人總結說,鬆二爺、《智取威虎山》中的小土匪和《三塊錢國幣》中的警察是黃宗洛起家的“三小”。觀眾與圈內人對他塑造的這三個配角十分欣賞,給了他“龍套大師”的稱號。
從“小東西”到胡兒胡女
黃宗洛1956年底與人藝專演小孩的女演員尚夢初結婚。尚夢初1950年考入北京人藝。她個子矮小,五官秀麗,嗓音甜美,劇院就一直讓她演小孩。男孩、女孩、外國小孩、中國小孩,全由她一人包了。她先後扮演了《龍須溝》中的小妞子,《明朗的天》中的少先隊員,《日出》中的小東西,《茶館》中的王小花,《蔡文姬》中蔡文姬的一雙兒女,《青春的火焰》中的葉菲姆契卡,《王昭君》中的小瑪納等,被人藝的人稱為“劇院一寶”。
1956年,尚夢初有幸參加人藝辦的表演訓練班,並參加高爾基的名著《布雷喬夫》的演出。此劇由蘇聯專家庫裏涅夫導演,焦先生每天必來排演場協助庫裏涅夫。庫裏涅夫通過排練,著重講授“形體動作方法”,使尚夢初獲益匪淺。她在劇中扮演一名小修女。由於缺乏生活,開始尚夢初演不出呆滯可憐的小修女形象。蘇聯專家說:“你的眼睛滴溜亂轉,太活躍了,不能這樣!”後來,庫裏涅夫用一根緞帶把牛皮紙遮在她的眼睛兩側,限製她的視線。這樣一來,尚夢初很快找到了小修女長期被關在修道院裏,已經被訓練得卑躬屈膝、目不斜視的人物感覺。
這年底,尚夢初與黃宗洛舉行了婚禮。黃宗洛在《布雷喬夫》一劇中扮演吹喇叭的。庫裏涅夫趕來參加婚禮。他舉起酒杯,十分風趣地說:“祝賀吹喇叭的和小修女這一對不幸的人兒結為幸福的伴侶!”他的話逗得大家都大笑起來。黃宗洛與尚夢初是幸福和諧的一對兒,是人藝有名的模範夫妻,庫裏涅夫的祝福成為現實。
1956年下半年,人藝排演曹禺的名作《日出》,副院長歐陽山尊擔任導演,他選尚夢初和劉華扮演小東西。小東西這個角色對尚夢初是個挑戰,這個角色與她過去扮演的小妞子和少先隊員迴然不同。她身世淒慘,被流氓黑三等賣入妓院,被逼為娼。老妓女翠喜同情她,交際花陳白露同情她,她們千方百計地幫助她,但是她最後仍然落入黑三之手。走投無路的小東西決心用自殺來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尚夢初閱讀了許多書籍,深入了解舊社會底層婦女的遭遇。導演歐陽山尊和扮演翠喜的老演員葉子循循善誘地啟發她誘導她。她又以自己幼年喪母的切身之痛來貼近人物。第三幕,當小東西決心自殺時,尚夢初仿佛看到了母親的音容笑貌,她覺得自己是去陰曹地府尋找母親,所以演得逼真感人。大幕落下,全場鴉雀無聲,不少觀眾潸然淚下。這個角色使尚夢初擺脫了虛假造作的表演方法,嚐到了創造角色的甘苦。
1958年,人藝排演蘇聯話劇《青春的火焰》。這是一出反映蘇聯衛國戰爭的戲,由剛剛流蘇歸來的年輕女導演陳顒擔任導演。陳顒選擇尚夢初扮演小男孩葉菲姆契卡。葉菲姆契卡在戰爭中與當紅軍指導員的父親失散後,便緊緊跟隨一支紅軍隊伍,非要與共青團員們一起去參加捍衛祖國的鬥爭。這是尚夢初第一次扮演男孩,一聽完劇本,她就愛上了這個角色。在導演陳顒的指導下,她撲進資料推,看小說,看電影,看畫報。為了找到人物的自我感覺,尚夢初成天穿著人物的肥大衣服、皮靴,生活於角色之中。同時,她努力尋找自己與角色相似的東西。比如14歲的葉菲姆契卡就怕別人說他小,總裝出大人樣。在生活中,因為個子小,大家都叫尚夢初小尚,可尚夢初生怕別人認為她小,所以總繃著勁兒,遇事特別認真。在塑造這個角色的過程中,她找到扮演小孩的一個訣竅:就是不要故意去演角色的小,而是要著力刻畫他處處模仿大人,這才是一個不成熟的孩子常有的典型心理狀態。
1959年,劇院排演郭沫若特意為人藝創作的新戲《蔡文姬》。焦先生選擇尚夢初扮演蔡文姬的一對兒女。她在第一幕中扮演胡兒伊屠知牙師,在最後一幕中扮演胡女。蔡文姬所作的《胡笳十八拍》,其中七拍是寫思念兒女的。凡是胡兒出場的戲,都是為了強調母子之情,從而產生了動人的戲劇性。尚夢初從兩方麵著手,先是表現他準備跟母親一起回漢朝的極度喜悅之情,而後又表現他得知不能跟母親回漢朝後陷入極度悲痛之態。這一喜一悲,對比強烈,她把自己幼年喪母的痛苦真切地表現出來,大大地感動了觀眾。
十年浩劫結束之後,人藝在1978年重排《蔡文姬》,劇院決定仍由尚夢初扮演胡兒和胡女。此時,尚夢初已經四十開外,是兩個孩子的媽媽。常年的幹校生活使她身材發胖,看去完全像個農婦。究竟還能不能演好胡兒、胡女?她心中七上八下。她想,關鍵是要先減肥,她就整天長時間地練功,又嚴格節食,結果體重終於減下來了。她又把兒子脆嫩的童音用錄音機錄下來,反複模仿練習。首場演出之後,人藝的同事紛紛祝賀她。有的說:“小尚,你基本功沒丟,感情比以前更深厚細膩了!”有的說:“小尚,行啊,不減當年!”人藝的副院長、導演、演員蘇民能詩善畫。他曾經寫了一首詩,讚揚尚夢初:“劇院獨放一瓣香,純真靈慧配戲忙。年年如水涓滴獻,藝貴自知誠貴常。”
文革考驗
十年浩劫對黃宗洛夫婦是艱巨的考驗。文革開始之後,人藝的院長、導演、著名演員們一撥兒一撥兒地被揪出來,關進勞改隊。黃宗洛夫婦都很年輕,資曆淺,因此運動初期未受衝擊。可是,有一天,黃宗洛突然被當作“五一六份子”揪出來了,隔離審查不許回家。革委會領導還單獨找尚夢初談話,要她與黃宗洛劃清界限。尚夢初搞不清什麽是“五一六”,但是她堅信丈夫不是壞人,無論如何不願跟他劃清界線。當時,他們的兩個兒子還很小。尚夢初不想讓孩子們知道父親出事了,就強忍煩惱盡量對他們笑臉相迎,有時還帶他們出去買冰激淩。那時,家屬每半個月可以去探望隔離審查的人。尚夢初每次都帶著食品和衣服去探望黃宗洛,還裝出高興的樣子,安慰黃宗洛。後來,尚夢初到昌平下鄉,但是她依然每個月回來,探望黃宗洛。一年多以後的1972年,尚夢初從鄉下回到北京,黃宗洛總算被解除了管製,回到家裏。
1973年,劇院開始排戲,黃宗洛與尚夢初雖然驚魂未定,但是總算比較安心一點兒了。黃宗洛有一年多沒有見到兩個可愛的兒子,他就盡量在周末帶全家人出遊。每逢周日,尚夢初就早早起來烙糖餅,然後把牛奶紅茶灌在小暖瓶裏。他們一家人坐上111路電車,到了動物園再倒332路郊區汽車,前往頤和園或者香山。一番玩耍之後,他們就在草地上或者涼亭裏野餐,吃糖餅喝奶茶。文革中下幹校,尚夢初被分配在食堂幫廚。劇院的大師傅是四川人,廚藝甚佳。尚夢初趁機偷藝,也學會了做菜。這使黃宗洛和兒子們大為受益。
鬆二爺風靡海內外
文革總算結束。1980年,人藝開始排練蘇叔陽編寫的話劇《左鄰右舍》。這個戲抓住1976、1977和1978年三個國慶節作為節點,描寫北京一個居民大院的變化。林連昆扮演造反起家的洪人傑,朱旭扮演黨委書記李振民,黃宗洛扮演畫匠趙春,金昭扮演極左的街道主任。蘇叔陽善於刻畫人物,他把這些我們熟悉的人物刻畫得生動傳神活靈活現。林連昆因為成功地塑造了自私市儈的洪人傑的形象,從此一躍而成為人藝的台柱子。黃宗洛、朱旭和金昭在舞台上的表現也令人難忘。
八十年代,黃宗洛跟著於是之為首的《茶館》劇組去了德國、法國、瑞士、日本、加拿大、新加坡、香港等地,把鬆二爺的形象展現給外國觀眾。外國觀眾非常欣賞黃宗洛的表演,日本觀眾還給了他一個“鳥人鬆二”的稱號。1992年,於是之為首的《茶館》劇組在首都劇場舉行了告別演出,從1958年首演,這個空前絕後的劇組演了三十多年《茶館》。六年之後的1998年,人藝舉辦“流金歲月”的聯歡晚會,由退休的老演員們演出《茶館》、《雷雨》等經典劇目的片斷。這時,童超、童第哥倆因病都上不了場了,隻好由黃宗洛演《茶館》裏的龐太監。
1985年,人藝的演員李婉芬寫了一個描寫老年人生活的劇本《遛早的人們》。她自己在戲中擔任主角。黃宗洛則扮演一個坐在輪椅上,言語失靈的癱瘓老人。這是黃宗洛在人藝的最後一個角色。1987年,年滿60的黃宗洛在北京人藝辦理了離休手續。
黃宗洛成“影視新秀”
出乎他的意料,黃宗洛在家中還沒坐穩,就不由自主地被卷進了影視拍攝大潮。八十年代,正是中國改革開放的起始,也是電視劇拍攝大發展的時期。各路導演紛紛上門,探訪這位剛剛離休身體尚健的“龍套大師”。黃宗洛馬不停蹄,一部接著一部,竟然拍攝了20幾部影視作品,獲得了一係列國際國內獎項,“餘熱”似乎比“正熱”發揮得還大發。他成為廣大觀眾熟悉喜愛的“影視新秀”。黃宗洛自己謙虛地說,他隻是“影視新朽”而已。
黃宗洛是個典型的藝術家。他演戲極其聰明靈透,料理生活的能力卻很差。他自己說:“我身為書香門第之後,發展卻極不平衡,多幻想,少務實,形象思維過度發達,邏輯思維卻在正常人水平之下——缺根弦,連個完整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下來,是個典型的高智商的低能兒!”離休之前,在人藝不需要記許多電話號碼;現在進入影視行業,不得不與各方導演、製片保持聯係。既然,黃宗洛不善此道,那就隻好交給賢內助尚夢初了。尚夢初手邊備有好幾大張聯絡圖,與影視界商談劇本,簽署合同,協調拍攝時間,就都由她來負責。1992年,尚夢初在人藝退休後,索性拎著箱子跟隨黃宗洛到全國各地參與拍攝。這樣,她不僅負責聯絡協調,還在片場給黃宗洛添衣倒水照顧生活,成了黃宗洛口中名副其實的“老秘”。黃宗洛曾經賦詩一首,來形容他們夫妻幸福充實的晚年。《晚秋賦》:“妙齡正青春,仲夏綠成茵。夕陽無限好,晚秋更迷人。”
八十年代末期的一天,黃宗洛夫婦帶著大兒子黃海濤來演樂胡同拜望我的父母。母親見到好久未見的黃宗洛、尚夢初和長得又高又大的黃海濤十分驚喜。黃宗洛說,海濤要考大學了,他想考北京廣播學院,想請徐伯伯給好好指點一下。我父親自八十年代初就在北京廣播學院外語係教曆史,很受學生歡迎。父親就耐心地給黃海濤介紹各係的情況,鼓勵他報考廣院。後來,黃海濤果然考上了北京廣播學院。
1986年,在電影《田野又是青紗帳》裏,年近60的黃宗洛扮演專看陰陽風水,宣傳封建迷信的丁花先生。這個角色非常適合黃宗洛。這是他初次在電影中飾演較重要的角色。他用心思索加倍注意話劇表演與影視表演的區別,努力擺脫話劇表演的痕跡,盡量追求自然樸素的表演。這個角色為他贏得了吉林省“小百花獎”,也帶來更多的影視片約。
八十年代末,人藝老演員方琯德的女兒方子春與黃宗洛一同在湘西拍戲。那是楊潔導演的電視連續劇《土家第一軍》。方子春飾演國民黨的特派員,黃宗洛飾演身為地下黨員的采藥老人。方子春不但會演戲,文章也寫得很好。她在《我眼中的北京人藝——一棵菜》一書中,生動地敘述了黃宗洛在劇組的故事。黃宗洛比方子春早一周到劇組,她一到,就聽說了不少關於黃宗洛的故事。黃宗洛沒有一點兒老演員的架子,非常喜歡年輕人。他的房間裏有許多零食,什麽雲片糕、肉鬆餅、奶油豆、花生糖……他熱情歡迎大家去吃,但是有個條件,吃完不能一抹嘴就走,要和他好好聊戲。他隻要一有空,就上街與當地老鄉混在一起。他與挑菜進城的老鄉聊天,他跟街邊曬太陽的人學方言。
方子春寫道:“第一天拍宗洛叔叔的戲,大家全都去現場看。起先誰也沒發現他人在哪兒,副導演亮開嗓子喊道:‘黃宗洛老師,到您了。’就在大家東瞧西看地尋找他時,從導演身後不遠處的犄角裏站起一個裹著包頭的老鄉,嘴裏答道:‘哎哎,我在這兒呢,嘿嘿。’從說話的語調我聽出是宗洛叔叔,再定睛一看,大家全笑噴了。隻見他身後背著個大籮筐,筐裏有些野菜和一把鋤頭,頭上用長長的布條纏了一圈,一個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衫用布條紮在腰間,上邊插的又是煙袋,又是放羊鞭子,還有草繩什麽的,總之腰間插滿了七七八八的小道具。再加上他那卷的一高一低的兩個褲腿,腿上還抹點泥巴印,腳踩一雙破草鞋,往本地人堆裏一站,還真分不出來。”這段描寫不禁讓我回憶起多年前焦先生講的黃宗洛扮演《智取威虎山》裏的小土匪,身上掛滿了刀槍劍戟上場的情景。當年,焦先生欣賞他,現在的影視導演當然也欣賞他。黃宗洛可真叫會動腦筋,真叫在角色身上做足了功夫啊!
1992年公演的電視連續劇《擎天柱》中,黃宗洛飾演賣耗子藥的農民企業家丘滿屯。這部戲寫獨臂縣委書記周天被派往貧窮的革命老區古城縣,一係列的困難、阻力和重壓向他襲來,矛盾尖銳,劇情跌宕起伏。老演員高明扮演獨臂書記周天。黃宗洛飾演的丘滿屯戲份並不多,但是他的表演有棱有角,深受廣大觀眾喜愛。這一年,黃宗洛因此獲得第十三屆飛天獎最佳男配角獎。
1993年公演的電影《找樂》中,黃宗洛飾演主角老韓頭。這個電影是根據陳建功的同名小說改編的,導演寧瀛。老韓頭退休之後,熱心地組織了一個老年京劇活動站。為了參加春節廟會,活動站趕排了《鍘美案》。雖然,沒有拿到獎項,但活動站依然紅火。老韓頭對大夥要求嚴格,在考勤、曲目等問題上一點兒都不含糊。大夥不免有些意見。一天,大夥終於怨氣大發,老韓頭一氣之下,跑了出去。但是,他思索再三,最後還是回到了活動站。
黃宗洛兄妹從小在天津長大,他們都迷戀京劇,而且能唱能做能演。黃宗洛飾演老韓頭不僅年齡合適,加之他又有深厚的京戲功底。黃宗洛把這個熱愛京戲認真倔強的老韓頭演得活靈活現。電影受到廣大觀眾歡迎,還獲得一係列國際大獎。該片獲日本東京電影節青年導演獎,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尤斯卡傳媒一等獎,法國南特電影節大獎、最佳亞洲電影獎,柏林國際電影節評委會特別獎,希臘薩洛尼亞國際電影節最佳男、女主角、最佳導演獎。
很多人說,《活著》是張藝謀拍攝的最好的一部影片。張藝謀邀請黃宗洛扮演男主角福貴的父親,葛優扮演福貴,鞏俐扮演福貴的妻子家珍。影片以中國內戰和新中國成立後曆次政治運動為背景,通過福貴一生的坎坷經曆,反映了一代中國人的命運。黃宗洛很喜歡在張藝謀的指導下,與葛優合作。盡管影片開始不久,嗜賭如命的福貴就把家產全輸光了,把黃宗洛扮演的老父親給氣死了。黃宗洛將角色的老邁無奈表現得淋漓盡致。1994年,《活著》公演後,該片在第47屆戛納國際電影節獲評委會大獎,葛優獲最佳男演員獎。
1998年,黃宗洛在六小齡童主演的電視連續劇《西遊記續集》中,飾演銅台府刺史。2000年,黃宗洛在陳寶國、斯琴高娃主演的電視連續劇《大宅門》中飾演老太監常公公。他的外形、他的動作、他的嗓音、他的表情,實在酷似老太監。他把常太監的貪婪無恥狡猾詭詐虛偽可笑,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和扮演白家二奶奶的斯琴高娃有幾場對手戲,非常精彩。
2001年,黃家兄妹四人共同出演電視連續劇《大柵欄》。這部由呂麗萍主演的晚清商戰劇由傅清生執導。他請黃宗江演李蓮英;黃宗英演大格格;黃宗漢演親王;黃宗洛則飾演戲份很重的色迷心竅的穆大人。
除了主演電影《找樂》的老韓頭,獲得一係列大獎外,黃宗洛還主演了兩部電影:《遠離戰爭的年代》和《宮廷鬥雞》。在《宮廷鬥雞》中,黃宗洛飾演成天嘻嘻哈哈的皇上,讓人忍俊不禁,從頭笑到尾。在《遠離戰爭的年代》中,黃宗洛則飾演一位沒有笑臉,總愛訓人,其實非常善良的退休老軍人。可見,黃宗洛戲路之寬。
黃宗洛就這樣馬不停蹄地演了將近二十年電影和電視連續劇,直到2005年,年近八十的他在家中摔了一跤,摔壞了股骨頭。手術之後,黃宗洛隻能坐輪椅了。一些劇組仍然到家裏來請他坐輪椅拍戲,但是尚夢初不願給劇組添麻煩,都一一謝絕了。2007年,第11屆中國電影藝術表演學會充分肯定黃宗洛的成就,頒給他金鳳凰獎。
黃宗洛在話劇界也獲得一係列獎項。1987年,因從事話劇事業40周年,獲得人藝元老杯。1997年,因從事話劇事業50周年,獲中國劇協頒發的金牌獎。1999年,獲國務院頒發的終身貢獻獎。
到養老院看望尚夢初
2009年4月底,我早早就請三聯書店把《記憶深處的老人藝》一書給黃宗洛、尚夢初夫婦寄去了。5月底,尚夢初給母親寄來一封信。她說:“近年來,黃宗洛行走不便,我們住的又遠,5月16日就沒去劇院參加首發式。我們倆很喜歡你們的書,真羨慕你有一雙兒女可以幫你寫書。黃家兄妹出了一本書,寄來送給你們。”那時,我已返回悉尼,我是第二年回家才看到這本書——《賣藝人家——黃氏兄妹相冊》的。書的扉頁上寫著“請張定華大姐、辛夷楣、張桐指正留念,09,5,29,黃宗洛、尚夢初”。名字上方蓋了他們兩人的印章。這本書圖文並茂,黃氏兄妹個個都有文采,而且不乏幽默。母親知我喜歡,就說:“你帶回澳洲吧!”
2015年,我和西人丈夫蓋瑞一起回國探親,準備去養老院看望於是之的夫人李曼宜阿姨。李曼宜阿姨與我母親感情很深,她聽到我母親去世了,在電話上就哭起來。我打電話給於是之的兒子,他說:“我母親與尚夢初在一個養老院,你要不要也去看尚夢初?”我忙說:“當然要!”他說:“那我告訴她們,她們會很高興的!”
那天下午,我和丈夫很順利地找到那家養老院,找到李曼宜阿姨。李曼宜阿姨顯得並不老,而且行動自如。她高興地說:“我們現在就上樓去尚夢初那裏,她正等著呐!”我們進了房間,我發現尚夢初阿姨坐在輪椅上,她的臉並不顯得太老,但是她竟然不能清楚地說話,隻是在發出一些咿咿呀呀的聲音。我心中難過起來,李曼宜阿姨說:“她前不久中風了。”為了轉換氣氛,我急忙拿出我跟蓋瑞剛剛出版的講述我們的故事的書《人約黃昏》,送給兩位阿姨。蓋瑞就高興地翻出書裏他小時候的照片,給她們看。這時,尚夢初阿姨也拿出她剛剛出版的書《夢想如初—一個兒童演員的自述》,送給我們。她一直在很高興地說著,我和李曼宜阿姨就努力地猜測。我又把蓋瑞講的英文翻譯給她們聽。我們四人就這樣熱熱鬧鬧地談了好一會兒,我們才依依不舍地與她們告別。
讀了尚夢初阿姨的書,才了解一些詳情。黃宗洛2012年去世後,尚夢初感到好的保姆很難找,就想找一家好的養老院。2013年,她搬進這家養老院——恭和苑。後來,李曼宜阿姨也搬進來。這家養老院的工作人員非常周到耐心。當她們得知,尚夢初想出一本書,就幫她聯係了一家出版社,兒子們也積極支持,幫她找照片找資料。看到兩位阿姨住在環境優雅照顧周到的養老院裏,我心中略覺寬慰。
照片說明:1,黃宗洛在《茶館》中演活了鬆二爺(右)
2,黃宗洛在《三塊錢國幣》中飾警察(右三)
3,尚夢初在《蔡文姬》中飾胡女(左)
4,電視劇《大柵欄》中,黃家四兄妹宗洛、宗英、宗漢、宗江(從左至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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