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封檔案】係列之00xx:華南特案組之天涯擒梟之八至十二

來源: 信筆由墨 2021-03-11 17:47: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7271 bytes)



八、“袁太”其人

癩痢痞子唐大鵬以“滾刀肉”伎倆,把尹小白哄得設法為其提供白粉以解毒癮,連特案組長亓舞牧也不得不親自出馬,在滿足他“單獨交代”的條件後方才獲取其口供。不料,卻是一場空歡喜。唐大鵬供稱,那個讓他去“悠雲酒家”訂席的人,就是已中毒身亡的嚴生元本人。

特案組偵查員對唐的口供進行了分析,覺得似有疑竇,但一時又找不出破綻。後來的事實證明,偵查員的感覺是準確的,說破這個小癩子犯下的事兒,還端的要驚煞社會大眾。不過,這裏暫且按下不表,先把跟唐大鵬有關係的另一個人扯到光天化日之下來亮個相。

海口市靠近南門的靖南街上有一座獨立小宅院,門口掛著“李氏傷科”的牌子。此刻,華南特案組的偵緝目標、代號“袁太”的傷科郎中李力靖,正獨坐在小宅院內天井的葡萄架下喝著茶。

除了“保密局”特工頭目、郎中這一暗一明兩個職業身份之外,此公早年還有一個身份——海南黑道上大名鼎鼎的“一刀兩響”王驚道。

1904年,李力靖出生於廣州市的一個拳師家庭,其祖籍是習武成風的河北滄州。祖上曾憑武藝在清廷掙得過一個三品頂戴,被族中人認為“耀祖光宗”,氏族祠堂專門為其辟出一角建造生祠。當時,滄州人都認為有了這個起點頗高的開頭,往下其家族的仕途發展就方便了。可是這個願望落空了,這位三品武將在“高幹”隊伍中隻待了六年,就因大搞貪腐運氣不佳被人奏了一本,皇帝一道諭旨,就讓其腦袋搬家、家產在抄。當時朝廷的指令還要連同眷屬一並緝拿送京的,但有人提前通風報信,一幹家眷得以集體出逃,僥幸脫險。其後長途跋涉,曆盡艱難抵達南方時,逃難隊伍一分為三,分赴廣東、廣西和福建。李力靖的祖父率妻子兒女到了廣州,用剩下的盤纏作為資本開了一家武館。李力靖出生於清朝光緒年間,七歲那年開始跟著父親習武時,清廷倒台了

李力靖對習武頗感興趣,也肯下苦功,對祖傳的李家刀法進行了悉心鑽研和改進。十七歲上,在廣東省國術大賽中獲得北派單刀項目的亞軍。其時,隨著西洋火器愈來愈多地進入中國,傳統武術也即“國術”,在軍隊戰鬥中的作用已經越來越弱。但這門技藝用於護衛、捕拿方麵,還是比較有效果的,所以達官貴人都喜歡雇傭國術好手做衛士、保鏢。李力靖在獲得全省國術大賽刀術亞軍後,被當時身兼廣東省長、粵軍總司令、內務部總長的軍閥陳炯明點名聘為衛士,遂開始了其行伍生涯。

192年,已退守東江的陳炯明被國民革命軍兩次東征徹底打敗,就此一蹶不振,逃亡香港定居,退出政界軍界,直至1933年病歿。陳炯明敗逃香港時,李力靖作為衛士一路隨行,到了香港後,認為長此以往沒有出路,遂生叛主之念。

其時,李力靖父親的武館因經營不善已經關閉了,舉家去美國投奔親戚(祖上南下逃亡時奔福建的一支,其下一代去了檀香山)。李力靖暗生叛主念頭後,當然得考慮今後的生計。他給陳炯明做衛士,說起來挺風光,但當初他是作為軍人入伍的,軍銜不過上尉,收入有限,也沒有什麽撈外快的機會。他出手又鬆,不僅沒有積蓄還欠了朋友若幹債務。離開香港返回省城後,他沒有別的本事,隻有靠祖傳的武技謀生——無論武技、做人還是江湖人脈關係,他都遠不如老爸,可老爸不還是混不下去,跑到海外了?既然如此,自己又怎麽能憑武技吃飯呢?看來,這一行若非走黑道,已經不大可能有發跡的機會了。李力靖尋思,隻有趁眼下還當著衛士,可以在陳大帥公館隨意進出的機會,設法撈些錢財,然後一走了之。

隨即,李力靖開始留意公館的相關情況,籌劃如何下手。陳公館的財權掌握在年過五十的老管家手裏,公館裏的人想要取錢,都必須經老管家之手。初時想想似乎算不上犯難,用手槍逼著就成了。可是,悄悄一打聽,那老頭兒竟是一個絕頂老江湖,生就一雙毒眼,無論何方神聖,到他麵前一站他就知道你想幹啥;而且,老先生跟陳大帥關係不是一般的鐵,據說其對陳大帥有三次救命之恩,兩人早在前清時就拜了把子。這種角色,很有可能是槍頂著腦袋也不肯就範的硬貨,如果真的到了這一步,又該怎麽辦?再說,人家會給你這麽一個槍口頂腦門兒的機會嗎?

於是,李力靖按捺住下手的衝動,不露聲色,繼續觀察。沒兩天,他就發現一個情況,不由暗道僥幸。怎麽呢?原來,老管家對於公館內部出現“家賊”的可能性早有防範:所有從他那裏取錢領支票的人,包括大帥的正室夫人公子小姐親信心腹在內,都須在規定時間裏操作。每天規定的時限隻有十分鍾,時段卻不一樣——這得根據陳炯明的起居活動來安排;領取現金或者支票並不是來一個辦一個,而是集中辦理,辦理順序也非按照先來後到,而是由他隨意指定,他說讓誰先辦就是誰先辦,大帥夫人也沒脾氣。而且,即便是蓋著大帥簽名章的領款條,在老管家眼裏也不是絕對權威,他時不時會隨手抄起案頭的內部電話,直接向陳炯明核實,陳大帥對此打擾之舉也從來不曾感到不耐煩。

試想,在這樣的環境裏,李力靖怎麽有機會下手?那就隻好退而求次,設法搞點兒值錢的東西。保險櫃他是不敢動心思的,搬不走也打不開,鑰匙和密碼肯定掌握在陳大帥手裏,但他沒有直接對陳大帥下手的膽量。那就隻剩下古董字畫之類了。陳炯明雖是秀才出身,對古玩字畫卻並無興趣,自己不購字畫,部屬親友也很少饋贈這些東西,客廳或書房裏用來作為裝飾的字畫,李力靖非常懷疑是不是真跡,鬧不好費半天勁弄來的全是贗品也說不定。這麽一想,李力靖的最後一個“創收”希望也變成了肥皂泡。

就在這當口兒,忽然有一個發財機會從天而降。一日,有個青年婦女來陳公館說要見李力靖。門房自然要問她是何人,她說自己姓韓,來自省城(指廣州),係李力靖的鄰居,李力靖自小就喚其“韓姐”,最近正好來香港辦事,就過來看看這個兄弟。正說著,李力靖剛好出來,二人相見,自有一番寒暄。接著,李力靖就去向陳炯明稟報他來了客人,陳炯明當即準假半日,讓太太取五元銀洋給衛士作為招待費用。

這位韓姐跟李力靖已有八九年未曾見麵了。她在十八歲出嫁,丈夫是汽車司機。四年後,丈夫在出車途中遭遇強盜,慘遭殺害。韓姐成了小寡婦,按照家族規矩是不能回娘家的,除非再嫁,不再是寡婦身份,方可回來探親。所以,李力靖自此再也沒見過她。當下,韓姐告訴他,自己在三個月前再婚,嫁的男人是番禺地麵上的一個船行老板,姓丁名伯禮,係喪偶再娶。此次,丁老板來香港洽談訂購汽船業務,知道妻子從未來過港島,便攜其同行。她昨天抵達後,就打聽陳大帥公館在何處、該怎麽走,今天叫了一輛洋車就過來了。

李力靖說:“韓姐大婚,小弟不知,未往賀喜。此次您和姐夫一起來港島,小弟自該盡地主之誼。大帥已經批假,咱們這就去您下榻的旅館,容小弟拜見姐夫,再選家合適的館子,為你倆接風洗塵。”

兩人便一起離開陳公館,前往丁老板下榻的旅館。跟丁伯禮見麵後,才聊得三言兩語,就覺得對方很豪爽,與自己性格很合得來。丁伯禮竟然也有這份感覺,兩人聊些江湖上的傳聞,越發談得投緣,竟然忘記去飯館用餐了。韓姐見狀,便差旅館茶房去外麵館子叫來了一桌酒菜,三人就在客房邊吃邊聊。沒想到,這一聊,竟然改變了李力靖的人生航向!

韓姐再嫁的這個丈夫丁伯禮,是番禺船行老板不假,但他還有另一個隱蔽身份——粵省匪夥“虎豹堂”在番禺的一個暗樁,專管探聽情報、傳遞消息,相當於地下交通員。“虎豹堂”的堂主梁銀坤是個慣匪,原是另一匪夥“血義社”的二當家,其兄梁金坤係大當家。“血義社”成立於民國初期,有五十餘匪徒,個個嗜血成性,殺人如麻。該匪伏在梁氏兄弟的操縱下,分成水陸兩股橫行陸地海上,殺人越貨,縱火奸淫,無惡不作。先後盤踞廣東的滇係軍閥龍濟光、桂係軍閥陳炳焜都曾組織過對“血義社”的翦剿行動,均因事先消息泄露,梁氏兄弟率匪夥骨幹逃往香港、澳門避風頭,其餘土匪則暫時散夥,或回家鄉,或受雇地主、漁霸做夥計打工。官府鼓足一股勁兒大張旗鼓出兵,威風是威風,卻沒找到一個土匪,隻好胡亂捉幾個鄉民帶回省城交差請賞。這邊剛把“土匪”開刀問斬,那邊梁氏兄弟就返回廣東,繼續作案。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20年8月粵係軍閥陳炯明打敗盤踞廣東的桂係軍閥,被任命為廣東省長兼粵軍總司令後,方才發生改變。秀才出身講究韜略的陳炯明先放出風聲,宣布他的“治粵方略”,言辭鑿鑿聲稱要對全省匪類進行宣撫實施招安。“血義社”信以為真,沒像以往那樣立刻逃竄港澳,不料,也就不過短短幾天時間,粵軍精兵已經包圍了匪夥老窩。一番激戰,“血義社”五十來名悍匪被一舉剿滅,死傷八成(傷者不同輕重,一律就地格殺);包括“血義社”老大梁金坤在內七人被俘,押解省城次日即被處決;隻有三人僥幸逃生,其中就有梁銀坤。這主兒還真是鐵杆亡命悍匪,他在跟粵軍的對抗中,負傷五處,竟然還能跳海逃跑。在一起逃生的兩個土匪幫護下,帶傷直接逃往香港,這才住院治療。其他四處傷都讓英國大夫給治好了,唯獨一條胳膊的槍傷感染嚴重,當時還沒有抗生素,最後隻好截去小臂。幸好是左臂,右手還能操刀使槍,並不影響他日後東山再起。

梁銀坤在香港蟄伏了三年。江湖上都以為“血義社”遭受滅頂之災,已經全軍覆沒了,卻不料三年後粵地江湖上突然冒出個“虎豹堂”匪伏,就是由梁銀坤組建的。梁匪這回吸取了教訓,完全改變了“血義社”以往的作案路數,製訂內部戒律,規定低調作案,隻搶劫,不殺人,不放火,也不奸淫婦女;每次作案所獲財物必定抽出一成,折合錢鈔購買糧食、布匹等,分發給該匪伏窩點周邊的山村百姓,用以收買人心,建立群眾基礎,讓村民為“虎豹堂”通風報信。

韓姐的再婚丈夫丁伯禮,以前就跟“血義社”有關係, “虎豹堂”成立後,梁銀坤就將其發展為暗樁。番禺距廣州五六十裏地,丁老板開船行,消息靈通, “虎豹堂”所作的案子中,一半以上都是根據其所提供的情報采取的行動。所以,丁深受梁銀坤的信任。

這次,梁銀坤指派給丁老板一項特殊任務,讓他去香港走一趟,弄清打了敗仗下野隱居的陳炯明的居所、日常生活規律以及警衛情況。丁伯禮馬上明白了梁銀坤的用意——老兄,您是準備為金坤兄和自己失去的一條胳膊複仇吧?

梁銀坤跟丁伯禮是無話不談,當下坦然承認:“不僅如此,我還要為‘血義社’的一幹死難兄弟報仇!曾聽您說過,您老兄新娶的嫂子跟陳炯明的一個衛士相熟,這正是天賜良機嘛!”

兩天後,丁伯禮以訂購汽船為名,帶著妻子韓氏來到香港。根據從妻子處了解到的李力靖及其家族的情況,他認為這個人是可以為己所用的。

韓氏順利把李力靖請到旅館,丁、李越聊越投機。因為李力靖是陳炯明的衛士,很容易就把話題引到陳公館方麵了。李力靖喝了酒,又是當著韓姐的麵,沒有戒心,就把自己準備離開陳炯明的話頭說了說。丁伯禮聽著正中下懷,當下就把一遝美元放在李力靖的麵前: "古人有雲,良禽擇木而棲,兄弟年歲尚輕,不能跟著一個落難將軍一條道上走到黑啊。老哥支持你的選擇,這是一點兒小意思,你先拿著。”

韓姐跟著也開腔了:“兄弟你已經在香港了,何不幹脆設法去美國找李伯父去?憑你一身本事,到了美國難道還會愁沒飯吃?盤纏包在姐身上,出行渠道,老丁你能不能包了?”

丁伯禮點頭:“這個自然,我做了多年船行生意,兄弟要偷渡的話真是易如反掌,說走就走。”

李力靖大喜,頻頻敬酒,連聲道謝。

於是,丁伯禮就向李力靖攤了牌。李力靖倒也並不害怕,但提出了三項條件:一是他隻能提供“虎豹堂”方麵所需要的相關情報,不直接參加暗殺陳炯明的行動;二是要求十兩黃金的報酬,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三是行動前必須把偷渡的一應事情辦妥。

丁伯禮一口答應,當場讓韓氏拿出十兩黃金給了李力靖,李力靖則開始著手收集對方要求的相關情況。可是,丁伯禮也好,李力靖也好,怎麽也沒有想到,他們的好日子差不多就要過到頭了——

丁伯禮事先跟梁銀坤有過商量,他去香港後,“虎豹堂”方麵應隨時準備指派刺客赴港行動。為防夜長夢多,擇日不如撞日,隻要李力靖提供了相關情報,最好立刻派人過來開始進行監視、竊聽電話等,以尋找下手機會。這種機會可以是在目標外出時,也可以是接待登門拜訪的賓客後送客到公館大門口時,甚至還可以冒充電燈公司檢修工混入公館直接下手。所以,送走李力靖後,丁老板就叫車前往電報局,往其番禺的船行發了一份隱語電報。那裏,梁銀坤正坐等消息。

不料,這一切,都已被陳炯明那邊察知了!陳公館那個老管家端的厲害,他幹的是內勤差使,卻有著一個反間諜的腦袋。打自陳炯明來港,他就雇傭了三名中外私家偵探,專盯從公館外出辦事的下人,不管信任與否,一視同仁。李力靖哪知老江湖的厲害,一下子就著了道。私家偵探很盡職,盯著李力靖到了旅館後,立刻往陳公館打電話向老管家匯報。老管家對丁、韓在旅館叫外賣宴請李力靖感到可疑,當下就像一個反諜行動的總指揮,坐鎮公館發號施令:待李力靖離開旅館後,維續跟蹤;同時,還要跟蹤那對夫婦!

於是,電報底稿就被神通廣大的英國私家夥探抄錄下來,遞交陳公館。老管家稟報陳炯明後,隨即向香港警務處報案,李力靖、丁伯禮、韓姐三人當晚被捕,電刑伺候,全部招供。港警還想守株待免,設套抓捕“虎豹堂"殺手,但梁銀坤不笨,沒等著丁老板回去,便知不妙,行刺行動就此歇菜。不久,丁伯禮、李力靖和韓姐分別獲刑五年、三年、一年。

李力靖服刑期滿,無旅費赴檀香山,也無顏回廣東,香港又不讓留,最後就去了海南島。

一到海口,還沒走出碼頭,李力靖就被軍警用槍逼住了。他頓時懵了,以為香港警務處反悔了,覺得刑罰判輕了,要重新收監,再關他兒年。但人家並沒掏銬子,隻是命他走到一個角落蹲下。那裏已經蹲著一些人了,四周有士兵持槍看守。之後,陸續又有人被抓來。臨末,一共集中了四十來個,全是青壯年男子,李力靖憑經驗判斷,此舉不是拉夫就是抓壯丁,尋思自己來海南島是尋找出路的,但出路並非幹苦力抑或當炮灰,一會兒得瞅個機會脫身才是。

其實,李力猜遭遇到的情況比他估計的還要凶險。當時海南島地麵上的軍警有一個斂財法門:當省裏有則匪差事派下來的時候,先向跟他們有關係的匪夥通風報信,讓其擇地躲避,然後就出動武裝拉丁抓夫,人數在三十至五十之間,集中關押,過堂了解各人背景,有後台背景容易引起麻煩的就釋放,沒有後台背景但家境富裕的,則讓其與家裏聯係,派人攜錢來贖——用的是“卷入糾紛需要聘請律師訴訟”的名目;剩下既沒有後台背景也沒有錢財來贖的,那就在隊伍出動“剿匪”時充任民夫。這些人的最後結局就難說了,運氣好的,完事放人或者留下來當兵,運氣不好的, “則匪”行動結束後,可能會作為“被俘盜匪”送省裏交差請賞,十有八九要人頭落地。

稍後,李力靖隨一幹人被押解部隊營房,很快就從先被叫出去過堂的人口中得知了大概情形,遂決定冒險行動,以求脫身。

他對門外負責看押的士兵說要求見最高長官,一邊說著一邊從門縫裏塞去兩枚銀洋。那士兵收了錢,自是即去向長官報告。片刻,就把李力靖開出去帶往連部。

連部裏隻有連長和一個通信兵在,對於李力靖這樣一個武術高手來說,要解決這兩個對象還是頗有把握的。他先報出了省城一個著名資本家的名頭,佯稱自己是其外甥,表示願意發一份電報讓這位富豪舅父速電郵一應“訴訟費用”過來。那連長信以為真,立刻把紙筆送到他麵前,讓他起草電報稿。李力靖筆走龍蛇,真的起草了一份電報稿,對方瀏覽過後,即命通信兵騎自行車連夜進城(海口市區),到郵局叫醒值班人員,把電報以加急形式拍發出去。從時間推算那個通信兵可能還沒出營房大門,李力靖就把那個連長活活掐死了。

他把屍體藏匿好,帶上連長的手槍以及搜出的一把匕首、若幹錢鈔,堂而皇之出了連部,從容不迫從營房大門出去了——大門口的武裝崗哨以為他屬於有背景被連長當場釋放的,不但沒生疑,還衝他友好地點頭致意。

不久,軍警方麵自然有了反應。當晚搜捕無果,隨即在海南全島張貼通緝令,並向省城警方寄發公函要求協查。不過,李力靖作為被拉夫的對象,進的是軍隊營房而非警局,並未拍照存檔,通緝令上隻能以“身長五尺又二,體形瘦悍,臉白無須,闊嘴鷹鼻”之類的字眼予以描述,根本不起什麽作用。再說,其時李力靖已在碼頭找到一份臨時船工的工作,當晚就上了一條貨船去了廣西。

三個月後,李力靖又以同樣的身份隨另一條貨船返回海南島,在崖縣(今三亞)上岸後,一路向北,大著膽子又來到了海口。三個月的海上生活改變了他的容貌,而原先貼滿大街小巷的通緝令早已蕩然無存,根本沒有人把他跟殺軍官的凶手聯係起來。當初離開海口前,他把手槍、匕首和錢鈔藏匿在隱蔽處,此時取出,轉移到被他作為臨時棲身地的一座破敗土地廟裏。在海口轉悠了半月,他決定留在該地定居。何以為生?李力靖早年習武時,跟著父親學了一些治療內外傷的醫術,遂做了一名遊方傷科郎中。

跟大多數江湖郎中一樣,李力靖攜一行囊,內備醫械、膏藥、白布以及用來開方子的紙筆,一手持掛著黃布幌子、上書“專治跌打損傷,無效分文不取”的竹竿,另一手拿著一串叮當有聲的銅鈴,行走於海口的大街小巷。李家祖上武功厲害,治傷醫術也了得,李力靖不過學得了一些皮毛,竟在短短半年時間內成為一名海口坊間普遍認可的傷科郎中。

地方保安團黃團總晨練騎馬時不慎扭傷腰部,這人是歸國華僑,篤信西醫,最初是請西醫治療的,海口治不好,又專門去省城廣州請海歸醫學博士診治,終告無效,隻好聽從別人規勸,差了個勤務兵去傳喚李郎中。那勤務兵隻有十六七歲,小小年紀竟然深諳狐假虎威之道,當街將李力靖攔下,吆五喝六。李力靖不吃這一套,冷笑一聲,揚長而去。勤務兵回去稟報長官,黃團總聞之倒也不惱,說此公如此行狀,看來十有八九是有真才實學的。遂命副官趕緊追上去將其禮請過來。

李力靖到場後,一番望聞問切,以針灸、推拿、丸藥加湯藥,頭天即讓已經坐不起來的患者可以自由起臥坐立,次日可以行走如常,第三天竟然能夠騎馬奔馳了。黃團總大喜,不但支付了數倍診金,還給警察局長打電話,讓給找一處房屋供李郎中開固定診所,免得穿街走巷飽受風雨烈日之苦。很快,警察局給李郎中無償提供了一處房屋,還順帶幫他上了戶口。李力靖在靖南街那處獨門獨戶的小宅院裏一待二十來年,直到海南島解放,仍照常居住行醫。

當然,這隻是他的公開身份。這位被坊間尊稱為“李先生”的傷科郎中不但是本地名醫,還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聞名江湖的“一刀兩響”王驚道,也是此番華南特案組渡海查緝的目標——“三·三血案”主犯“袁太”!

李力靖不是一個肯安分守己平安度日的主兒,他對吃喝興趣不是很濃,但於色於賭卻是視若自己的性命。他在海口地麵上做傷科郎中,醫術雖是了得,但海口畢竟是小地方,以當地的經濟水平,靠行醫過一份小康日子是可以的,若想恣意揮霍,那就是做夢了。因此,李力靖隻有另打主意。考慮到自己的另一門“技術特長”,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搶劫作案上麵。

武器是現成的,從那個被他殺死的連長身上拿到的那支英國亞當斯手槍雖然是一戰時期的老貨,但在做過陳炯明衛士的李力靖手裏,足可發揮尋常軍人難以達到的殺傷力。不過,李力靖不想用槍作案,響動太大,不易脫身。所以,他就決定用刀。考慮到作案後警方的偵查觸角必定會延伸到凶器上,他特地以外出采藥為名渡海去了廣東,再輾轉到了廣西北海,找了一家鐵匠鋪,讓鐵匠師傅按照自己設計的圖樣用精鋼打造了一把可以折疊便於攜帶的單刀。前麵說過,李力靖於單刀上曾下過一番苦功,對他來說,單刀不僅是一件拿在手裏的武器,而是自己手臂的天然延伸,刀就是手臂的一部分,出刀時的角度力度可以隨心所欲、精準控製。有了這種技能,要想殺死一個作案目標(通常都是不會武術沒有反抗能力的),那簡直比拍死一隻蒼蠅還容易。但殺人不是目的,不是迫不得已,李力靖也不打算下這樣的狠手,以免警方覺得下不來台,盯住自己不放。隻要對方不反抗,沒必要讓人家折骨斷肢,見血就行。之所以一定要見血,是為了在江湖上產生影響,以便最後達到“不戰而成”的目的——隻要亮出單刀、報出名號,就能讓對方乖乖交出錢財。為此,李力靖還給自己起了一個比較有特色的匪號,曰“一刀兩響”——一刀就是在對方身上砍一刀;兩響呢,其中一響是動刀前報出自己的匪號,第二響則是要顯出李氏刀法的特點,出刀時帶著風聲。根據之前製定的原則,這一刀既不能讓對方致死致殘,還要產生巨大的震懾力,因而難度是非常大的,下手要重,速度要快,落點著力更要控製到位。

多年來,李力靖一直以“一刀兩響”王驚道的匪號單獨作案,其足跡遍及海南島。此外,他還每年一至兩次出島前往廣東廣西兩省的城市去作案,路數、手法跟在海南島相同,也是公然報出自己的匪號。抗戰全麵爆發那年暮春,廣東省警察廳組建以省會警察局刑警為主的九人專案偵查組開赴海口,會同廣東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警察處(主管海南全島治安的警務機構)對“一刀兩響慣匪係列搶劫傷害案”進行專項偵查,海南保安團也派出一支便衣分隊予以協助。五六十人折騰了整整三個月,除了根據“一刀兩響”的特殊作案痕跡(即刀傷痊愈後留下的無法消除的疤痕)查明共有62名受害人外,再無其他進展。而這段時間, “一刀兩響”沒再露麵作案。專案組據此分析,“一刀兩響”王驚道應係常年定居於海南島的一個有合法身份為掩護的角色。還準備繼續往下調查時,全麵抗戰爆發,省城需要警力維持治安秩序及防範日本間諜,專案組不得不返回廣州。省城刑警一離開,海南這邊的刑警、保安團便衣也就歇菜了。

李力靖對專案組的來去信息了如指掌,因為他跟保安團、警察局都有關係,早在省裏通知海南行署(即上述的廣東省第九行政督察公署)即將展開對“一刀兩響”王驚道的專項偵查時,他就已經知曉消息。於是停止作案,也停止了吃喝嫖賭,貌似老實地待在自己的診所做他的傷科郵中。其間,省城刑警中有人扭傷了腿,還慕名來診所請其治療。不管省城還是海南本地的刑警,誰也沒有把“一刀兩響”王驚道跟眼前這個傷科郎中聯係起來。

往下何去何從?李力靖考慮了一個月,還沒想出答案,情況發生了變化。一天夜間,他從鄰居家下完棋回來,卻發現家裏來了不速之客。

他的診所是前所後宅格局,當初保安團黃團總要求海口警局給李郎中找處空閑房屋作為診所,警察局很賣力,不但給李力靖無償提供了這處小宅院,還從看守所開出幾個會幹泥工木匠活兒的人犯進行了一番裝修,大門裝上了當時在海口坊間比較少見的德國賽犬牌司必靈鎖。這款德國貨質量上乘,李力靖多年使用下來,仍和新鎖一樣活絡滑暢。此刻,他用鑰匙開門入內,穿過天井,走進診室,打開電燈後卻是一個愣怔:那張白天他端坐於上給傷者搭脈醫治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中年男子,穿褐色香雲紗短袖襯衫,國字臉上架著副眼鏡,鏡片後一雙明亮的小眼睛微微透著笑意。他麵前的桌上,放著一頂白色巴拿馬草帽——給粵軍陳大帥當過衛士、接受過正規警衛訓練、又在江湖血雨腥風中浸淫多年的李力靖馬上斷定,帽子下麵擱著一把已經上膛的手槍!

李力靖一時不敢輕舉妄動、腦子裏閃現一個念頭:來人不凡!但不會是警方偵探,若是警方要抓捕他,在門外就可以下手了。

這時,背後傳來輕微的響動,李力靖側目一瞥旁邊牆上的鏡子,發現診室門口已經站了兩個便衣,灰布短褂,腰間鼓鼓囊囊,料想揣著家夥。

正中坐著的那個中年男子開腔了,說一口流利的粵語,但李力靖聽得出他並非廣東人,不過,外埠人能夠把粵語說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容易了。對方自我介紹姓淩,在“軍統局”戴老板手下當差,慕名前來拜訪。因為從事機密工作,隻好把時間選擇在夜間,而且事先沒有預約,請李郎中見諒。至於夜訪李力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想請李先生為“軍統”工作。什麽工作呢?發揮李先生“一刀兩響”的特長,為國家剪誅敵人——不是上陣殺敵,而是從事秘密鋤奸行動。

李力靖暗忖,“軍統”果然厲害,省會來的刑警查不明白的案情,沒聽見他們調查,竟然就已知曉了。那麽,是否接受“軍統”的加盟邀請呢?李力靖尋思,對方既然摸清了他的底細,那這番話其實也是警告。如果他不答應,絕對不會有好果子吃。答應吧?他在陳大帥身邊待過一段時間,知道官場特別是軍界的規矩,受約束太多,紀律甚嚴,況且待遇不咋樣。盡管加入“軍統”後估摸著可以找機會撈錢,但哪有他以“一刀兩響”的身份從事第二職業來錢快?一時間,李力靖的腦子裏似是有架正被狂風吹著的風車,滴溜溜地急速打轉。好在他腦子還算好使,片刻就想出了一個折中的主意:可以為“軍統”效力,但不算正式加入組織。

李力靖知道,跟“軍統”打交道必須“江湖”,所以主動提出:大敵當前,國難臨頭,力挽危難,匹夫有責!兄弟願為“軍統”效命, 但不會接受國家的報酬,凡有差遣,領取旅費盤纏即可,外出食宿交際打點等一應費用概由兄弟自負。不過不好意思,兄弟有一個條件,既然先生剛才已經挑明“一刀兩響”之秘,那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關於兄弟行走江湖之事,希望政府能夠前事不究後況不問。

李力靖的意思就是,他可以為“軍統”無償效力,但“軍統”必須對他罩護周全,以前的案子不能追究,之後他繼續作案也不要過問。那位淩先生幾乎是不假思索,立刻點頭:“沒向題!閣下在江湖上行走之事,‘軍統’絕對不會過問。不但不過問,閣下如若有事,‘軍統’還會給予照應。我給你一個廣州的聯絡地址,以後遇到危難之事,可與其聯係。”

這場相互利用的交易就這樣達成了。

從1938年開始一直到1945年,李力靖以“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成員的名義,參與過十三次行動,成功九次,失利四次,秘密誅殺了十一名淩先生交辦的工作目標。死者的身份,有的他知道,有的不清楚。失利的四次,倒也並非他學藝不精,而是因為他在執行使命時摻了私貨,利用“軍統”提供的便利趁機作案,還倒賣槍支彈藥,致使行蹤被日偽特工察知,被追撤離,好歹沒讓人家設下圓套給抓住,這已經算是上上大吉了。

與此同時,李力靖還是擇機幹自己的“第二職業”。不過,打自海南島淪陷後,作案環境發生變化,他懾於形勢,被迫減少了作案次數,在嫖賭方麵也收斂了一些。這倒不是因為手頭緊,純是出於安全方麵的考慮,他聽說海口偽警局的日本顧問(其實是行使局長權力的日本特務)是東京警視廳刑警出身,破案方麵很有章法,所以不敢冒險。

抗戰勝利後,淩先生不再跟李力靖聯係。李力靖知道規矩,也不去打聽人家的下落,一直保持低調。低調到什麽程度呢?他曾治好了一位美國海軍軍官的內傷,人家為表感謝,讓士兵從軍艦上運來一吉普車軍毯、軍服、罐頭、西藥等物資。沒幾天軍艦駛離海口,即有“軍統”派赴海南的接收人員前來查抄。李力靖也不作任何解釋,也沒亮自己的“前輩”身份,聽之任之。

九、一枚棋子

從抗戰勝利到1950年1月中旬,李力靖沒有再作過刑案。對於他來說, “一刀兩響”王驚道已經成為曆史,他不想再去回憶,也沒有留戀。他曾聽汽車老司機說起過,駕齡越長,對開車就越產生一種說不清的潛在恐懼感。他認為自已可能也是這樣。不僅僅是對作案如此,對於以往樂此不疲的嫖賭兩門的興趣也越來越淡,甚至覺得整個人生也沒有多大意義了。用如今流行的說法,他是患了抑鬱症。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1949年10月1日,北京舉行開國大典,宣告新中國成立。他想到自己的刑事、政治雙重罪惡曆史,愈發感到恐懼,夜晚噩夢不斷,白天給人治傷也時不時出現心不在焉的狀態,於是決定休息一段時間,在診所門口貼出了“研製新藥,暫停獻診”的告示。

告示剛貼出,郵差就來了,送來了一封平信,裏麵有一張便條:久未聯係,近好?恭請今晚七時“味珍齋”二樓包間相聚。落款是“知名不具”。李力靖一看那筆跡,竟是當年淩先生跟他聯係時看慣了的那手行草,禁不住心頭一凜。

當晚前往飯館,果然是淩先生。兩人久別重逢,自有一番感慨。淩先生說他是路過海口,順便跟李力靖見個麵,然後就問起了這幾年的情況。李力靖也不隱瞞,把自己的不良狀況向對方和盤托出。淩先生說這是心理因素,主要是環境發生了變化,情緒產生了垃圾,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也就無法消除這種垃圾, 日積月累,越積越多,最終發展到現在這種狀況。如果不予主動幹涉,以後將會越來越嚴重,直至嚴重失眠,甚至有可能輕生。

李力靖聽著,覺得對方言之有理。那該怎麽辦呢?淩先生告訴他,你其實是在擔心以前所做的那些事情會受到共產黨的清算,這完全有可能。當年我奉上峰之命策劃組建“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時,一共有“軍統”的五名資深同誌,其中有兩人最近已經被共產黨逮捕,很難保證他們會守口如瓶。這五個人都知道你的情況,其中一位曾奉命赴海口專門對你秘密調查過兩個多月,對你的情況可能比你自己都了解——有些你自己早就忘記了的事情人家都清清楚楚。如今,“軍統”已經改組為“國防部保密局”了,由毛以炎(毛人鳳字以炎)先生執掌全權。一個月前,我奉命密赴廣西公幹,臨行前以炎先生找我談話,言及當年“華南特別行動隊”時,對你這個主動提出“義務報效黨國”的郎中先生印象猶深,問起你的下落。得知你還在海口,又想起當年聽戴先生說起過,你的父母弟妹均在夏威夷,就讓人去打聽一下你家人的情況。上周,我從廣西到羊城,接到局本部電函,裏麵說已經查到令粵令堂的下落,令弟令妹也都已成家,分別從事工程師、西醫工作,也都有了子女。

說著,淩先生取出一張李力靖父母及弟妹的合影,上有拍攝日期和地點: 1949年10月於夏威夷“念祖照相館”。李力靖見之,禁不住淚流滿麵。

待李力靖情緒平靜後,淩先生說,照你目前這狀況看來,要想擺脫這種心理因素,隻有換個環境,離開內地,去海外吧。這事我來安排,先去台北,然後去美國探親。到了夏威夷見了雙親,對今後的去向,可以先聽聽父母弟妹的意見再作決定。如果要留在美國,應該沒有問題,美國政府對脫離中共統治的華人持歡迎態度;想定居台灣也方便,“保密局”會給你把手續辦妥。

當下,李力靖按捺不住激動,納頭便拜。淩先生扶起,讓特務助手滿上兩杯酒,說這事就這樣定了,咱們幹杯!

臨末分手時,淩先生對李力靖說,我下半夜就要離開這裏了。你的事,我托給好友老金辦。他跟台灣之間有聯係,不會誤事的。當然,眼下海南已是中共執掌,我等這班角色都須小心謹慎,否則必有牢獄之厄血光之災。老金跟你聯係時可能會采取非常方式,你不要見怪。李力靖表示理解,諾諾連聲。

李力靖當時還不知道,他其實已經掉進了“保密局”精心設置的圈套。

廣州解放後,台灣當局即製訂了空襲破壞計劃,蔣介石批示“做好準備,視情執行”。以當時的科技水平,精準空襲需要地麵特務的信號配合。這活兒就下達給毛人鳳那攤兒去做了。“保密局”的專家組反複研究下來,認為地麵配合的任務可以下達給在廣州的潛伏特務組織。但是這種大規模的空襲會對很大一片區域造成巨大破壞,傷亡更是在所難免,所以,選擇地麵配合特務時必須注意一個問題:空襲範圍內不應有刺探空襲目標情報或在空襲時負責發信號的特務的家眷以及親朋好友。否則,這些特務中隻要有人思想出現問題,來一個反水,那這活兒就成為夾生飯了。

這是一個以前從未遇到過的新問題,一幹專家都認為要慎重對待,專家組的美國顧問更是覺得“非常嚴重”,必須解決。如何解決呢?從理論上來說,可以對被選深執行地麵配合任務的特務的相關情況進行調查,搞一次類似“政審”那樣的嚴格甄別,然後確定一個成員中沒有相關社會關係、可以毫無牽掛執行命令的潛伏小組。但是,在實際操作上,這事卻很難行得通,審查檔案的工作量太大,一旦延緩,那就會影響空襲計劃的實施。對廣州的空襲,其主要目的是破壞中共武裝解放海南島的軍火供應、後勤保障,延緩或阻撓“海南淪陷”、老蔣主張的“視情執行",從時間上來說,當然是準備得越早越好。因此,這個理論上說得通的方案現實中行不通,隻有另做打算。

專家組又考慮過其他幾個方案,都廢棄了。最後,就想到了一個其實並不複雜隻是之前無人想到的方案,那就是從已經撤到台灣的“保密局”特務中挑選數名在廣州並無家眷親戚的粵籍特務,作為潛伏力量密赴廣州,化整為零,分散活動。

“保密局”給此次行動起的代號比較低調,曰“無名行動”。但毛人鳳對主持該行動人選的考慮卻非常慎重,他向有關專家征求意見,最後列出了五個在“軍統”曆史上都很有名的大特務作為候選人,但都被他否定了。

毛人鳳的觀點是:該行動非同小可,不僅僅具有軍事方麵的重要意義,更具有重大的政治意義。所謂“政治意義”,其實就是美國朝野對正處於風雨歌搖中的“中華民國”的看法,這將關係到美國下一步對華政策的走向。因此,毛人鳳認為,“無名行動”隻能成功,不可失敗,這當然跟行動主持人有著無法分割的關係。毛人鳳排斥有名的大特務作為主持者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考慮到這些人選盡管經驗豐富、手段老到,但他們早已名聲在外,料想已經被潛伏台灣的“共諜”暗中盯上了,如果讓他們之中的某人主持“無名行動”,說不定這人前腳剛離開台灣,“共諜”後腳就把情報傳遞大陸了。

那該怎麽辦呢?毛人鳳反複考慮下來,最後決定啟用“野牛”。

“野牛”是一個特務的代號,關於此人的一應情況,下文會有交代。“保密局”通過電台向“野牛”下達指令兩天後,“野牛”致電台北提出需要給他臨時配備一名助手。被“野牛”看中的這個助手,就是早在1938年就開始為“軍統”義務效力但並非“軍統”正式成員的“一刀兩響"王驚道!

“保密局”對於“野牛”竟然知曉早就被“團體”列入“永久保密”名單的李力靖的真實身份感到吃驚,同時,毛人鳳也有點兒得意,認為自己還是很有眼力的,選中的人竟然能通過其他渠道(後來知道是“野牛”自己分析出來的)發現這個“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編外隊員的秘密,可見“野牛”的特工專業素質不可小覷。

當初“軍統”說動李力靖出山時的一應情況是被列入檔案的,特工專家查閱後,認為要想再次動員這位傷科郎中為“黨國”效力,辦法當然是有的,但“解鈴還須係鈴人”,否則別說動員李力靖了,隻怕連見麵都不肯。於是,薑老板就被請出來了。

薑老板名叫薑存友,當年就是他化名“淩先生"說動李力靖出山的。薑存友是資曆很老的“軍統”特工,按說升到少將軍銜不是問題,可他時運不佳,抗戰勝利伊始被“軍統”選派前往上海執行一位美國海軍少將的警衛使命時,發生了一樁事故。雖然美軍少將沒受傷,但受驚不小,大為惱火。此事驚動了蔣介石,老蔣一怒之下,下令“嚴厲處置,永不敘用”。薑存友被禁閉數月後,正好“軍統”搞戰後複員,戴笠就順水推舟,讓其複員了事。

薑存友拿著一筆不菲的複員費做起了生意。由於人頭熟,又有“保密局”那班弟兄幫著做手腳,很快就發了財。1949年初南京國民政府遷往廣州,他知道大事不妙,直接就把公司遷移台北,繼續做生意。現在,“保密局”要他冒險去海南島走一趟,把李力靖說服就行,往下的事兒“野牛”肯定拿得下來。薑存友知道此行有風險,但沒法兒拒絕,否則別說生意是不是再做得成了,性命能不能保住也難說。

隨即,薑動身前往海南。也不敢從內地繞道了,由海軍派軍艦護送至海口附近的海麵上,上了“野牛”派去接應的漁船,順利登陸。見過李力靖後,不敢逗留,當晚即由漁船送上軍艦,返回台北。此後薑在台北做了一段時間的生意,怕“保密局”再找上來要求他幫忙辦事,幹脆去美國定居。其晚年撰寫的回憶錄裏,也提及了赴瓊崖之事。這是後話。

卻說“野牛”既能被毛人鳳看中,自然不是凡夫俗子。他選中李力靖,一是看中李的能力,二是想玩一招“李代桃僵”之計。

若論資曆,“野牛”也是一個老特務了。他本姓潘,名樵翁,於1902年出生於廣東省瓊州府文昌縣的一個屠夫家庭,跟“軍統”僅次於戴笠的第二個大特務鄭介民是同鄉。據說鄭介民(其時名叫鄭庭炳)早年秘密參加孫中山組織的瓊崖民軍擔任書記時,遭當地軍閥緝捕,潘樵翁的父親還曾冒著危險搭救過鄭。潘樵翁上完小學跟著老爸宰殺牲口多年,仍是窮得叮當響,連老婆也娶不起,深覺人生無趣,跳海的念頭都有。聽說老爸有這一層關係,遂決定去投奔鄭介民。

其時鄭介民早已發跡,擔任國民黨參謀本部第二廳第五處少將處長,兼任複興社(“軍統”前身)特務處副處長。潘樵翁去投奔鄭介民時,複興社特務處正因“兩廣事變”爆發焦頭爛額,急需可靠而又通曉粵語的嘍囉化裝前往廣東從事秘密工作。潘樵翁的到來,使鄭介民很高興,交談一番後推薦給戴笠。戴笠馬上將其派往廣州收集情報,兼職跑短途交通。潘樵翁這個特工行業的門外漢邊學邊悟,竟然做得不錯,很快成為複興社特務處的正式特務。

鄭介民對潘樵翁倒也並非一推了之。全麵抗戰爆發後,他要求戴笠把潘樵翁調往海南島。後來聽說,這是當年救過他的那個文昌屠夫托其族人向鄭介民提出的要求。“軍統”當時正要在海南島建特務組織,戴笠就把潘樵翁派去參加組建工作,順手給了個“情報組長”的頭銜。後來,“軍統”乃至“保密局”在海南的特務組織(即海口特別站)的老特務幾乎都調動過工作,隻有潘樵翁一直穩坐在那裏。抗戰勝利後,海口特別站壓縮編製,改組為“華南特情第三室”(簡稱“三室”),潘樵翁晉升中校副主任(主任空缺)。廣州解放後,海南島的作用頓時凸顯,潘樵翁被提到“三室”主任位置,軍銜晉升上校,代號“野牛”。

今年1月中旬,潘樵翁接到“保密局”委派他主持“無名行動”的密電後,尋思這活兒的技術含量倒也不算怎麽高,無非就是偵察空襲目標,在地圖上標出位置,指明參照物,空軍方麵會根據參照物和目標之間的角度、距離另外製作精細航標圖;此外就是留意目標周邊是否設置了防空武器。比較麻煩的是,在廣州活動的安全無法保證,中共廣州市公安局的反特機構非常厲害,華南分局社會部的一批行家更是了得,自己一旦讓他們盯上,隻怕想逃回海南也不可能了。再說,如果薛長官的十萬軍隊頂不住正麵共軍和背麵瓊崖土共(指瓊崖縱隊)的兩麵夾擊,淘南島失守的話,人家肯定會緊追不舍跟著上島,屆時我又該何去何從?

反複考慮下來,潘樵翁尋思毛人鳳的命令是無法違抗的,但可以想個變通之法,找一個替身替代自己去廣州主持“無名行動”。那麽,讓誰去好呢?潘樵翁想到了抗戰時“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的那個“誌願者”,遂回複台北。他料定局本部肯定同意,果然,台北方麵很快批準了。

送走特地為落實此事潛來海口的薑存友,潘樵翁當天下午就往傷科李郎中的診所寄了一封隱語信函,約請李力靖次日晚上前往海邊停泊著的一條漁船上見麵。

潘樵翁對李力靖的“忠誠可靠”沒有任何懷疑,因為光是“一刀兩響”的刑事案件就已經足夠這主兒被中共政權來回槍斃幾次了,再加上多年為“軍統”效力,哪怕他是有九條命的貓也不夠用。不過,這是指正常情況下,萬一他潛往廣州後被捕,是否對付得了共產黨的預審人員那又是另一碼事了。對付審訊是一門特工技能,也是一門科學,潘樵翁曾接受過短期培訓有些了解;而李力靖武藝雖然了得,但對反審訊肯定外行,沒準兒讓人家專業人員三繞兩繞一會兒就給繞進去了,自己還以為是在“堅貞不屈”,其實人家已經拿到需要的口供了。因此,潘樵翁跟李力靖的見麵設計得比較有特色。

李力靖按時前往約定的海邊地點,上了那條船頭錨樁上掛著安全暗號的小漁船,進到船尾裝有活動蘆席蓬罩的甲板上。看看離約定時間還有幾分鍾,便盤腿坐下,想抽煙,掏出後又覺得似乎不妥,隨手扔了,閉目養神,靜聽浪濤之聲。片刻,隨著一陣船行水麵的響動由遠及近,一條舢板從船頭方向幾乎貼著李力靖所在的那條漁船的船舷停下。李力靖睜眼一看,舢板尾部那個站著的人影肩披幹草編織的鬥篷,頭戴椰殼鬥笠,簽簷四周垂下的紗巾就像養蜂人那樣,將其臉部罩得嚴嚴實實。

李力靖一聲輕咳,就算打過招呼。從對方鬥笠垂下的紗巾後傳出一個男聲,聽上去仿佛嘴裏含著檳榔,顯然是故意偽裝:“一刀兩響王大俠?"

李力靖端坐不動,以拱手作揖作為回答。

“久仰了!敝人姓金,淩先生故友。淩先生委托在下備辦王大俠離島之事。大俠去台決無問題,抵台後赴美也易如反掌。原本即可成行,但那邊朋友傳來訊息,想委托王大俠幫助做一樁小事,不知閣下是否方便?”

“請吩咐!”

潘樵翁遂三言兩語把情況說了說,臨末道:“此事對於王大俠而言,乃是小菜一碟,不在話下;所費時間也不會長,估計最多半月即可完成。然後閣下就可徑返海口,敝人稟報那邊後,料想短短數日之內即可動身,屆時鄙人安排船隻送閣下上赴台的軍艦,到得那邊,自有人恭候。”

讓李力靖這樣一個作案經驗豐富、心理素曆上乘的角色主持“無名行動”,那還真算不上一樁大活兒,又不需要殺人放火,就是指使幾個小特務刺探信息,國軍戰機飛臨時,在地麵發發信號而已,風險不大,幹起來也便當。李力靖當即應允。

潘樵翁抱拳作揖:“如此,敝人代表那邊朋友向王大俠深表謝意。明天上午,我會讓人把一應聯絡名單、盤纏送到診所。至於您的道上名號,此番行走江湖自然不便打出,可用‘袁太’作為代號——袁大頭的袁,太陽的太。另外,不知王大俠是否需要應手武器,比如短刀手槍之類?”

李力靖搖頭:“不必。”

“既然如此,那我給大俠配備一個機靈小童作為伴當吧,到了羊城也可供閣下差遣使喚。”

李力靖自認為“藝高人膽大”,根本沒把這趟旅行作為什麽大不了的正事兒去對待,尋思又不是殺人放火,添一個小廝算不上累贅,有些零碎小事也可差他去做,老子樂得省力些。於是點頭稱謝。

次日,果然有人把一應“出差”所需物品送到了診所。來人就是唐大鵬唐癩子,他把東西交付後,向李力靖行禮,說兄弟奉命來給李先生做伴當,一路隨侍先生。但凡做得不周,先生盡管責罰,哪怕割頭索命,兄弟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李力靖在海口地而上待了這麽些年,聽說過唐癩子其人其名,知道這主兒雖然年少猥瑣,卻是滾刀肉、鐵杆無賴,尋常痞子見到他也不願去招惹。一個發育不良、個頭瘦小又是癩痢頭的家夥,能在海口地麵上混成這副樣子,看來這小子還是有些道行的,不知自己能否駕馭得了。有心將其退給老金吧,麵子上過不去。想想反正也就半個來月,帶上就帶上吧。

後來華南特案組查明,這個小癩痢,早在至少六七年前就已經是“軍統”海口特別站的外圍臨時工了。不過,他還輪不上由潘樵翁那樣的特務頭目直接聯係,也根本不知道什麽“軍統”、“保密局”、“海口特別站”諸如此類,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給國民黨特務組織幹事。負責指揮他的人並非“軍統”特務,隻是中轉海口特別站的差遣而已。唐癩子雖然長得猥瑣,智商卻不低,擅長施展急智和無賴手段,利用其瘦弱的個頭兒和癩痢頭的優勢作為掩護,海口特別站和後來的“三室”使用他的幾率比較高。

李力靖帶著唐癩子潛赴廣州,以“袁太”之名主持“無名行動”,未曾發生差錯。他和唐在“三·三血案”發生當晚,即逃離廣州,經由徐聞縣南安鄉橫渡瓊州海峽,逃返當時尚未解放的海口。

如此,李力靖算是“黨國功臣”了,不過這個“功臣”在回到海口後卻無法銷差,因為“老金”(即潘樵翁)那晚在海邊船上跟他接頭時,並未交代返回海口後如何跟自己聯係。李力靖是多次參與過“軍統”行動的,知道規矩,“老金”沒說,他就不能開口詢問。好在他在海口有家,就回到診所待著,等候“老金”通知他去台北。至於唐癩子,一踏上海口地麵就無影無蹤了。

這一等,就是整整七天。李力靖已經等得非常不耐煩,殺掉“老金”的心思都有。好在消息總算來了,竟是唐癩子送來的一紙條子:今晚,相同時間地點見麵。

這是李力靖第二次與“老金”接觸,整個過程跟上次一模一樣,對方還是把自己弄得非常神秘,說話也還是那種刻意裝出來的腔調。“老金”所說的前一半內容李力靖是料想得到的,無非是上峰對王大俠圓滿完成使命極表讚賞,“保密局”內部已經為他記功(李郎中覺得這好像有些“越界”,畢竟他不是“保密局”正式成員);“老金”本人除了表示祝賀,對先生在完成使命後能輕而易舉全身而退,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雲雲。

這類說辭,李力靖當年作為“軍統華南特別行動隊”的編外成員第一次單獨完成任務後就已經開始聽了,多次聽下來,感覺已經麻木了。他耐著性子等待對方說到下半部分——幾時動身赴台。

關於赴台北之事,“老金”是這樣說的:先給王大俠打個招呼,“保密局”本部要給您辦理護照以及赴美國的簽證,根據美方的規定,必須得有職業以及“中華民國”公務機構出麵擔任擔保人,為此,“保密局”已經把您列入正式編製。這個,因為時間緊迫,台北海口之間聯絡又不便,“保密局”方麵就直接拍板了,還請王大俠諒解。昨晚接到台北傳來的信息,說不但局座以炎先生對您能成為“保密局”正式同誌感到高興,目前主管情治的經國先生也“聞之欣然”,說您“技能高超,足堪重用”。局本部特命敝人盡快為閣下安排行程,以便盡快赴台。事實上,早在閣下離瓊赴省城時,敝人即已向局本部提出,要求主管交通的長官跟海軍方麵聯係。軍方一口答應,不過,隻能安排搭乘赴台軍艦,難以專門派軍艦到海口這邊來,讓我等候消息。這也可以理解。您此次赴省城執行“無名行動”,係黨國中樞的核心機密,別說海軍方麵了,就是海口這邊的“保密局”同誌也隻有數人知曉。因此不能跟軍方約定搭乘軍艦的確切時間。在3月上旬,軍方倒是通知有兩條便船赴台,可當時您還沒回瓊,等到聽說您已安返,軍方那邊卻沒消息了。這幾天,我已經三次致電台北提醒此事,長官的同答是“正在積極聯係之中”。我生怕大俠等得心焦,今晚特地約見閣下,告知上述情況。

對方把話說到這份兒上,李力靖也就隻好表示理解——盡管他對上述說辭有懷疑,好在他有合法身份掩護,又有獨居住所,況且其時海口還在國民黨手中,多待幾天就多待幾天吧。

哪知,這一等,之後卻沒消息了。

李力靖尋思,會不會被那個兩次見麵都遮掩了麵容且故意裝腔變調的“老金”放了鴿子?細細琢磨下來,又覺得似乎不存在這種可能性。其他不說,把他介紹給“老金”的人是淩先生,他跟淩先生打了多年交道,知道這人做事牢靠。牢靠者介紹的朋友,不會不靠譜的。眼下沒有消息,估計是時勢發生變化,軍方那邊無法安排,那就隻好繼續等待了。

在等候方麵,李力靖具有常人難及的耐心。本來,他認為是可以通過那個跟他去廣州“出差”的小癩痢唐大鵬變相了解到“老金”的信息的(他低估了“老金”老狐理式的防範意識),因為唐癩子是“老金”指派給他作為伴當赴羊城的。但他沒去找唐癩子,而是繼續停診耐心等候。當然,失眠和抑鬱的症狀自然是越來越厲害。這樣一直等到4月20日中午,終於等到了消息。

那是一個不知何人投進診所門口信報箱的未貼郵票的信封,內中的信箋上用淺色墨跡寫了幾句通常患者向郎中谘詢的內容。李力靖用以前去內地執行“軍統”暗殺任務時使用過的法子——用鉛筆塗信箋,紙麵上顯示出字跡,大意是:由於時局變化,海軍方麵的艦船已無望搭乘,按台北指令,為您聯係了民用便船,明天午夜可至船廠南側一裏外的祭神台前上船。然後交代了接頭暗號,並告知一應費用已經支付,不必再付分文,從容登船就是。最後還交代,讓他除了金銀錢財,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要攜帶。落款處畫著一枚元寶,周圍以散射形線條表示這是金元寶,想是暗喻“老金”之意。

次日半夜,李力靖提前半個多小時抵達祭神台,說好的船隻還沒到,他生怕待在那裏目標太明顯,便施展手段利索地攀上了祭神台旁邊的那株百年老樹,藏身於茂密的枝葉中。這個動作很有必要,他剛在樹上找好位置,隨著一陣輕微腳步聲,一條黑影來到祭神台前。李力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現場暗淡的光線,發現來者腰間拴著一個帆布肚包,暗忖看來這主兒也是來搭船的。那人向空蕩蕩的海麵張望了片刻,嘴裏嘟噥了一聲什麽,掏出香煙點燃。就在這一瞬間,李力靖看清了這人的麵容,不無驚奇地認出竟是慣匪朱老四!

朱老四是刻意隱藏自己真容的行家,但跟李力靖相比,這方麵的技能還差一截。如果說海口地麵上隻有三五人知曉朱行順就是惡貫滿盈的慣匪朱老四,那麽其中一個非李力靖莫屬。多年前李力靖外出作案,為避雨躲入一處破敗祠堂,意外目睹朱老四和兩個同夥不知在哪裏作案後竄至破祠堂來分贓,從同夥對其的稱呼上得知,原來此人就是江湖上有名的慣匪朱老四。朱老四隱居海口後,李力靖上街時偶爾遇到,並不招呼;一次朱扭傷了手腕來找他治療,李力靖也不點穿。

朱老四一支煙抽完,海麵上還沒有動靜,抬腕看表,自言自語:“時間到了,怎麽還不來呢?”站得沒勁了,便在祭神台的台階上坐下,又點了一支煙抽著。抽完煙,再看表,喃喃自語。如此,一連抽了五六支煙,船還沒來。朱老四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放了鴿子,煙也不抽了,一躍而起,拔步欲走,可能想想又不舍,嘴裏罵罵咧咧地沿著祭神台轉圈,轉到麵對海麵的壇口時,駐步眺望。如此一直持續了兩個多小時,終於忍無可忍,跺腳恨聲道:“海神老爺作證,*****的閔紹午,有生之日若是再能見麵,老子必宰了你大卸八塊!”然後,就像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黑暗中了。

李力靖生怕朱老四去而複歸,又在樹上待了十來分鍾,這才下到地麵。他顯然也被那個朱老四咒罵的閔姓船主放了鴿子。不過,他雖然失望,但還不至於像朱老四那樣氣急敗壞,他相信“老金”天明後就會知道他王大俠沒走成,然後會再次給予安排的。

這一等,時間不長,但等來的卻不是好消息——先是4月23日海口解放,然後是朱老四被殺。當天午前,唐癩子突然來訪。這小子跟李力靖去廣州出了一趟差發現自己在李郎中眼裏已經不像以前那樣屬於不受待見的對象,所以跟李力靖也熱絡起來,一口一個“李爺”。然後,取出一紙便條遞過來,也不說來由。李力靖閱讀“老金”的密函時,他找了個借口回避了。這倒是一個善於察言觀色手腳勤快的主兒,趁這空當兒,把廚房、天井給打掃了一遍。

這回“老金”給李力靖的密函出乎他的意料——這是“老金”轉達的“保密局”本部一份密電的抄件。確切地說,這是一道命令,大意是:據可靠情報,共黨方麵已經指派組建不久的華南特案組開赴海口,偵緝“無名行動”的主持者要犯“袁太”。經查,華南特案組係元月間在廣州破獲黨國潛伏組織致使“保密局”遭受重大損失的原班專案人馬。局本部高層認為,這班人馬的反諜業務能力不可小覷,如果任由其活動,將對“保密局”在華南地區的地下組織造成極大破壞,故應乘其羽翼未豐予以翦除。高層決定,該任務由“袁太”執行,“保密局”在海南的潛伏人員將提供協助。任務完成後,即可安排“袁太”赴台去美。

李力靖是一個老江湖,馬上意識到不論之前“老金”所說的“保密局”已經將其吸收為“團體”成員之語是真是假,他走到這一步,已經不可能再有什麽選擇了,隻好乖乖地聽從人家的擺布。這道來自台北局本部的命令,他必須執行,就像當初給陳炯明當衛士時一樣,如果遇到有人向陳大帥開槍行刺,他明知必死,也要舍身撲救擋子彈。否則,如果大帥中彈不治,他也活不了,這是軍中紀律。“保密局”隸屬“中華民國國防部",也是軍事單位,他拒絕接受命令,也是死路一條。以他的曆史和現行罪行,人家也毋須派人前來執行密裁什麽的,隻要往公安部門寄一封檢舉信,他就得上法場。

如此,李力靖隻好認命。

這時,唐癩子已經打掃好廚房天井返回診室了,說:“李爺,往下兄弟就歸您調遣了,這是金爺的命令。”

因為之前的廣州之行就是由這唐癩子做伴當的,李力靖料想這主兒是個小特務,當下並不覺得奇怪,想了想,問:“你接到的命令是怎麽說的?你知道我要執行什麽任務嗎?”

“這個……倒是不清楚,金爺隻是命我一切聽從您老的吩咐,叫橫就橫,讓豎就豎。如果金爺對徒兒另有差遣,還得請您老給假放行。”

李力靖沉吟片刻:“那也好,這樣吧,你給我去捎個話,就說我要跟這邊主事的見個麵,有些問題要當麵請教。”

直到稍後橫死的那一刻,李力靖也不知道這份所謂的密電其實是“老金”偽造的。但是,對華南特案組進行暗殺行動的命令的確來自台北“保密局”本部,2月間,華南特案組成立的消息很快就被潛伏廣州的特務密報台北,誠如“野牛”(即化名“老金”的潘樵翁)偽造的台北密電所述,毛人鳳之前簽發的“卅號密裁令”在執行過程中被一個隻有五名偵查員的專案組粉碎,還弄了個損兵折將,因而,毛人鳳認為,中共反諜機構組建的以這五名偵查員為班底的華南特案組一旦運行起來,絕對會成為“保密局”在整個華南地區執行一應破壞計劃的克星。“保密局”隨即向潛伏廣州的相關情報特工下達指令,要求密切注意收集華南特案組的信息。

特案組成立伊始,著手調查“保密局”、“國防部二廳”雙料特務“LM”案,保密工作做得到位,且在3月初即離開廣州前往桂林開展工作,潛伏特務未能刺探到亓舞牧一幹人馬的詳細情況。“三•三血案”發生後,台北方麵預料到中共反特機構會對此作出強烈反應,可能會動用華南特案組,於是再次電令潛伏特務“務須密切關注”。稍後,特案組奉命返回廣州了,終於被潛伏特務刺探到相關信息,密報台北。毛人鳳特地召集一班高層特工專家開會研究,最後決定抓住這個機會,指令“三室”在海口將華南特案組“悉數翦除”。為此,毛人鳳特批黃金七十兩作為賞金,電告“三室”主任“野牛”:“備金候捷,聞報即賀”。

“野牛”是老狐狸,他接受這項任務後,並不打算由其執掌的“三室”下手,理由很簡單:華南特案組這個目標太了得,盡管他們從省城來到海口屬於異地作戰,人地生疏,跟“三室”相比似乎處於劣勢,但“野牛”長期以來與中共特工頻頻較量,知道中共特工的實力,在自己看來是劣勢,這些人卻往往能把劣勢轉化為優勢。而華南特案組甫一出手,就破獲了“保密局”精心策劃的“卅號密裁令”行動,更證明其成員都是這一行中的精英。這班精英來到海口,當地軍警肯定會予以協助、“三室”不去惹他們尚且難以保證太平無事,若要動把他們“翦除”的腦筋,那很有可能會引火燒身。所以,“野牛”不想自己消化這個燙手山芋。

可是,上峰的命令已經下達了,總不能消極怠工吧?“野牛”反複考慮,認為辦法是有的,那就是讓“一刀兩響”王驚道出麵。正好這當口兒王大俠閑著沒事,正度日如年地等著逃竄台北,可以趁他等候艦船的這段時間,讓他對付華南特案組。成功了,是“三室”的功勞;失敗了,於“三室”也沒什麽損失。而且華南特案組來海口找的就是“袁太”,不論“袁太”被殺還是被俘,華南特案組的使命也算完成了,肯定立刻回省城複命。那就沒“三室”的事兒了,台北想繼續找華南特案組的晦氣,隻能讓廣州的潛伏組織接手,他們幹得成幹不成,跟“三室”沒有關係。

這種盤算,當然不能向“保密局”打報告申請,所以,“野牛”決定自行其事,便偽造了台北電令。他還為李力靖派了“三室”編外小特務唐癩子作為助手,以便及時掌握情況,必要時指派特務、調配武器器材助李力靖完成任務。

接到唐癩子輾轉轉達的李力靖要求見麵的信息後,“野牛”當天晚上就在“老地方”以“老方式”跟李力靖見麵。這回,“老金”的舢板上多了個人,裝束跟“老金”一樣,也是用垂紗鬥笠把頭麵蒙住的主兒。這人代替“老金”跟李力靖交談,說一口地地道道的海口話。李力靖自恃武功高強,並不把幾個特案組偵查員放在眼裏,麻煩的是不知道目標的行蹤,要求老金提供詳細信息。這也在“野牛”的意料之中,李力靖之前在抗戰時期執行“華南特別行動隊”的刺殺任務,情報方麵都是另有特務負責查摸清楚。所以,代替“老金”跟李力靖談話的那個特務一口應允。

對方還告訴李力靖,華南特案組之前鎖定了一個假“袁太”(即閔先生),這人已經離開海口了——那天就是他違約放了閣下的鴿子,致使您被迫滯留海口。那廝耍了我們,我方必須作出反應。經查,其中起關鍵作用的是一個嚴姓中介,上峰的命令是將其處決。此事就不勞閣下動手了,我們自有安排,但唐癩子需要借用一下。閣下這幾天可以在家休息,等候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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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連環詭計

“野牛”決定把嚴生元處死,為什麽還要捎上一個雷阿霞呢?

1940年2月,海南島在日偽政權統治之下。當時的潘樵翁已經做了四年特務,在海口從事地下情報工作。一天夜間,他從郊區返回海口市區,行至彰興街時與日偽夜間巡邏隊劈麵相遇,對方隨即喝令駐步,要對他進行搜查。潘樵翁身邊帶有收集到的情報,一旦搜身,那就穿幫了。他當即拔腿竄進路旁一條小巷,日偽巡邏兵鳴槍追捕。奔逃一段距離後,潘樵翁慌不擇路,攀牆爬入一處宅院。日偽追兵未曾料到他還有這一招,繼續往下追,出了小巷,跟聽見槍聲從另一個方向趕來增援的幾個偽警察相遇,方才得知逃跑者並未從小巷出來,於是立刻將小巷兩頭封住,挨家挨戶進行搜查。

潘樵翁躲在宅院後院,聽見外麵的動靜,隻有暗暗叫苦。此時也別無他法,便摸黑往宅院前而去,想看看是否有脫身之機。這一留意,方才發現這是一家他以前曾光顧過的妓院,遂下意識地往印象中一個妓女的房間摸過去。妓院在小巷這一側沒有邊門,日偽軍還沒破門而入,一班妓女嫖客已經聽慣了深更半夜外麵經常出現的一驚一乍,每個房間都沒亮燈,更沒人往外探頭探腦。潘樵翁摸進那個妓女的房間,亮出手槍,低聲叫著她的名字。也是運氣好,這天該妓女沒有接客,而且她還記得這個曾數次光顧、出手豪爽大方的客人。就這樣,潘樵翁冒充嫖客,在妓女的配合下逃過了一劫。自然,他的特務身份也因此被該妓女察覺了。

這個妓女,就是雷阿霞。潘樵翁脫險後,向“軍統”海口特別站頭目匯報了這個情況。頭目的意思是,要嚴守機密,有兩個選擇:要麽滅口,要麽發展為同誌。潘樵翁權衡再三,不忍下手加害,遂選擇了第二項。

於是,雷阿霞就成為了“軍統”的一名由情報組長潘樵翁領導的編外特務,每月可以獲取一份津貼,有業績時還可獲得獎勵。這份客串職業一直維持到抗戰勝利,“軍統”搞複員,有編製的正式特務尚且都得離開,別說雷阿霞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女子了。當時她已經從良嫁人,不知是怎麽想的,對離開“團體”似乎不舍,斷了兩個月外快進項,更是感到很不適應,就來找潘樵翁,要求“回歸”。潘樵翁當時雖然已經做了“保密局”海口特別站的頭目,但他沒法兒拍板——這是特務機關,不是社會上哪家公司,不是他點頭就可以收人的。雷阿霞卻以救命恩人自居,隔三差五前來糾纏,弄得他生意(“野牛”有一份經商職業作為掩護)都快要受影響了。無奈之下,隻好跟她商量了一個變通辦法:原先的津貼繼續按月給予,但不必做什麽事。其實“軍統”也好,“保密局”也好,都是有嚴格財務製度的,每年還搞審計,抗戰時局勢混亂、活動頻繁,特務還能搞些外快撈撈,戰後至國共內戰爆發這段時間,像海口這種小地方的特務在內部是沒法兒做手腳搞貪汙的。所以,潘樵翁這筆開支是他從其經商收入中摳出來的——之所以用一個“摳”字來形容,是因為他的經商投資、利潤皆屬於“團體”,並非其私人財產,這種情形乃是貪汙行為。

這樣一緩衝,總算又無事了兩年多。轉眼戰爭態勢倏變,海南島眼看就要解放了,雷阿霞可能估計海南特別站的壽數快要到頭了,又來找“野牛”,說她要移居內地(沒說去哪裏)了以後也就不必每月來領津貼了,幹脆一次性支付一筆款子算數,雙方一拍兩散,此後再不聯係,亦沒牽掛了。這筆款子是多少?她說不多,意思意思即可,黃金五十兩吧。

雷阿霞這句話一出口,就等於獲取了一紙直達地獄的單程通行證。

潘樵翁正為中介嚴生元串通閔先生放了他的鴿子惱火,台北也下令要將其幹掉(其中另一原因是為滅口,給華南特案組造成“袁太”已經離海南的假象),此刻正好一並行事,把嚴生元、雷阿霞雙雙送往西天。於是,“野牛”以“黃金五十兩數額巨大,須向上級請示”為由,讓雷阿霞過一兩天再來聽回音。雷阿霞不是一個很有耐心的女人,次日就再次登門前來催問。“野牛”說已與上級聯係,獲指示說可以滿足雷同誌的要求,但須讓她協助執行一樁使命:以色相誘惑嚴生元,往下對嚴生元要做的事,由其他人負責。

對於妓女出身的雷阿霞來說,跟人上床算不上一樁犯難的事,跟嚴生元上床更不算事兒,她以前在妓院“工作”時,嚴老三就是她的客人之一。當下一口答應,還順口告訴了潘樵翁。潘樵翁聽了,心裏一動,隨即便麵授機宜,讓她27日午後先在指定的西茶屋約嚴喝茶,提出晚上找家飯館共進晚餐,最好選在長堤馬路那裏開張不久沒裝電話的“悠雲酒家”,然後提醒嚴生元趕緊去西茶屋附近找個混混兒小廝去訂席,這邊喝茶調情繼續。

潘樵翁又拿出一包藥粉和一瓶進口葡萄酒:“這些你都帶去,屆時瞅個機會把他支開片刻把藥粉撒進某樣他喜歡吃的菜裏,你找個借口不吃那道菜就行了。這是慢性毒藥,吃後至少三天才會發作,發作後又得三天才會死亡。他開始發作那天,你來取黃金,幾時離開概由你自己決定。葡萄酒裏沒毒,兩人可以一起喝的。”

雷阿霞覺得這事比她抗戰時給海口特別站做臨時工時所做的事兒還輕鬆,當下連連點頭,帶著毒藥和葡萄酒離開了。她當然不可能想到,毒藥其實是假的,毒酒才是真的,“野牛”是要把她和嚴生元一起幹掉。

那麽,潘樵翁為什麽要安排唐大鵬為嚴生元訂席呢?這是這個老特務的另一個主意——

“保密局”本部下達的對華南特案組的密殺令僅是一道文字簡單的書麵命令,內有亓舞牧、陳君臨、麥善謀、張百行、尹小白五人的姓名大約年齡以及大致的體貌特征。對於“三室”來說,要幹掉目標,首先得認準真身。否則,殺錯了對象這樣的差錯對於職業特工來說,乃是一種恥辱;於“團體”而言,更是一個事故。想當年,戴笠指派“軍統”大特務陳恭澍率一個行動小組遠赴越南河內誅殺汪精衛,費盡心機終於找到下手機會,但由於情報不準確,最後殺死的卻是汪精衛的秘書曾仲鳴。此事在“軍統”內部被認為是一起嚴重事故。盡管沒有陳恭澍那樣有名,潘樵翁也算得上是一名大特務,他不想重蹈老陳覆轍,自然要把目標的外貌特征查個明白,以免殺錯了對象。

不過,為此興師動眾動用全部力量進行調查,又可能過早暴露“三室”的實力,他就想到了臨時工唐癩子——指派這小子去為雷阿霞、嚴生元訂席,那兩人死後,華南特案組肯定要對此進行調查,其視線“自然而然”就會從嚴生元延伸到唐癩子身上。按照偵查路數,特案組偵查員肯定要跟小唐見麵,以唐癩子的資深滾刀肉功夫,在這個小情節上對付特案組料想無恙。然後,特案組對其的處置隻能有兩種:一是釋放,二是關押。對於“野牛”來說,釋放也好,關押也好,他都能在第一時間獲得唐癩子這次“深入虎穴”所獲取的信息——如何運作?且看下文交代。

“野牛”的這一連串動作一做,特案組果然“入港”。

特案組長亓舞牧和偵查員尹小白、張百行三人對唐癩子一番訊問後,終於獲得了口供。唐癩子供稱,4月27日午前,他在博愛南街“印記北方麵食館”門前的石磨盤上跟三個朋友(一個姓朱,兩個姓曹)喝酒時,來了一個戴墨鏡的男子,手裏拿著一張鈔票,問你們中誰有興趣替我去長堤馬路跑一趟,在“悠雲酒家”訂一副今晚的雙人席?這四個半大不小的混混兒都是幹慣了這種“業餘聽差”的,聞聲都一躍而起,嚷著“我去”。還是唐癩子反應最快,他一聲剛嚷出來,早已把那張上一天才在海口開始兌換的麵值一萬元的嶄新人民幣搶到手裏了。然後他就撇下三個夥伴前往長堤馬路,完成了這項委托——如此而已,就這麽簡單。

特案組是否察覺到唐癩子此舉背後有高人策劃呢?該案偵查結束後,組長亓舞牧坦率承認:沒有。亓舞牧再了得,也沒有先知先覺的特異功能。之前特案組所了解到的一應情況,使一幹偵查員腦子裏形成了追蹤“袁太”的固定思維,都是盯著那個閔先生,截至4月30日晚,調查點還在甄別“閔先生已經逃離海南”這個信息的確實與否上,哪裏想得到敵特已經打好了“悉數翦除”華南特案組的如意算盤,正著手實施呢。

審訊完畢,亓舞牧讓把唐癩子仍舊押回監房,對張百行、尹小白和便衣說:“夜深了,咱們回駐地休息吧。”

尹小白問了一句:“組長,您認為那癩痢小子的口供是真是假?”

亓舞牧不置可否:“明天再說吧。”

於是返回駐地,各自安歇,一宿無話。次日清晨,正在熟睡的老亓被一陣比殺雞鋸木頭還聒噪的聲音吵醒,隻好起床,從牆上摘下琴盒,取出那把心愛的小提琴,來到後院。他的腳步極輕,正在盡力模仿他姿勢動作自學拉小提琴的尹小白渾然不覺。亓舞牧在其身後駐步,二話不說就拉起了《解放軍進行曲》,把尹小白嚇得渾身一顫,小提琴差點兒掉落。黑仔定定神,轉身開了腔:“名家到底是名家,出手就是不一樣。這個……組長啊,小白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當講?”

亓舞牧不由得皺起眉頭:“又是拜師學琴?”

“不敢!您老已經拒絕七次了,小白的臉皮還沒練到這麽厚。”

亓舞牧信以為真:“還有什麽其他要求?說說看。”

尹小白說他昨晚沒有睡好,不過不是為了找個師傅學琴,而是在考慮工作——就是唐癩子那廝的事兒。他總覺得那小子的口供過於“完滿”,所有環節都沒有破綻,可越是這樣,他心裏就越不踏實。這口供是不是提前就編好了?如果是這樣,又是什麽目的呢?唐癩子背後是不是還有人指使?因此,尹小白提出,由他和大張繼續進行調查,核實唐癩子的口供。

亓舞牧微微點頭:“這就是你的不情之請?好像過於慎重點兒了吧?”

尹小白衝亓舞牧豎起了大拇指:“組長眼力了得,小白自歎弗如,佩服得緊!跟您老說實話吧,我想核實過唐癩子的口供後,把他放了,我另調便衣同誌跟蹤他,看他有何作為。我總懷疑他背後隱藏著問題,而且可能是大問題!”

亓舞牧沉吟片刻:“這個想法很好,可以實施。不過,不僅僅是調換便衣,你和大張也得調換,讓老梁帶三個便衣上。就這樣吧!”

“等等!我的不情之請還沒亮出來呢!是這樣的,您老已經肯定了這是個好主意,那就得獎勵吧?以前您宣布過的請吃文昌雞我不稀罕,咱們變通一下,這小提琴,你有空兒時點撥兒……”尹小白話沒說完,亓舞牧已經走了!

當天上午,梁武道帶便衣找唐癩子口供中涉及的那三個一起打牌的混混兒核實情況,果然屬實。亓舞牧遂下令放人。梁武道在市看守所辦公室接到電話,就在材料上簽了名,讓看守所直接把人放了就是。

唐癩子走出看守所時,梁武道和兩個粵警便衣已經在看守所大門外分三個點候著他了。隻見這主兒一瘸一拐地從開在大門上的那扇小鐵門裏起來,似是一時不適應外麵的強烈陽光,站在門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稍一定神,抬手額前擋住光線,朝馬路兩側左顧右盼,偵查員正猜測是否有人來接他時(如果是這樣,那就可疑了,說明這小子在看守所裏有內線),一輛空三輪駛過,唐癩子舉手招停,上車而去。

梁武道這樣的老偵探對此類情況自然是有準備的,他事先已經讓聯絡員老馮準備了三輛自行車,分別停在馬路兩側樹下,三人各持鑰匙。當下,他們便開鎖上了自行車,分頭跟了上去。

這一跟,就跟到了南門靖南街傷科郎中李力靖的診所。遠遠望去,唐癩子付錢下車前,跟一輪車夫說了一兩句話,車夫點頭,然後就把三輪車推到馬路對麵空地上的一株樹下停著不走了。梁武道判斷,多半是唐癩子跟車夫說他一會兒就要離開,要求車夫等候。

果然,不過五六分鍾,唐癩子就出來了,走路時一瘸一拐的姿態也有所改變。傷科李郎中隨其一起出來,手裏拎著一個竹編提兜,估計是去附近菜市場買菜。兩人在門口分別,隻聽見李郎中關照說,這膏藥是我最近配製的,效果很好,三兩天內就可恢複正常。

照此情狀判斷,唐癩子的腿可能確實是扭傷了,被釋放後先來找傷科郎中瞧一下。按照正常思維,梁武道當然不可能沒來由地對李力靖產生懷疑,他示意兩便衣繼續跟蹤唐癩子,自己則返回特案組駐地,向亓舞牧匯報了上述情況,提議有必要通過聯絡員向市看守所了解一下唐癩子在關押期間是否發生過什麽情況。亓舞牧表示讚同。

馮逸做事一貫雷厲風行,很快就了解到一個情況:昨晚特案組偵查員訊問過後,唐癩子被押回監房時,其他人犯已經席地而眠,他在往監房裏側自己的鋪位去的時候,踩痛了人犯汪某。汪是個強盜,早在半年前就被海口舊警局抓捕進來了。這主兒身強力壯,脾氣暴躁,發作起來天王老子都不怕,平時別說同監犯不敢冒犯他,就是看守員對他也怵頭——若是要收拾他,一個人不行,必須得叫上幾個同事一起方能把他製住,其間沒準兒哪位就會挨他一拳一腳,死是不會的,但傷那是一定的。關於這方麵的故事,隻要去問問傷科李郎中就清楚了。因此,全所看守員達成共識,盡量不去招惹汪犯,汪若是違反監規,隻要不是太過分,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還是海口解放前的話頭,解放後呢?抱歉!這才解放一個星期,公安局還沒掛牌,軍管會哪裏騰得出手管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兒?所以,唐癩子“過失闖禍”,自然就得受汪某的教訓。偏偏小唐是個久經沙場的混混兒,別人顧忌其癩痢頭生怕被傳染,即使被惹到了,也隻是破口大罵,很少對他動手,此刻被汪某撩了一記耳光,感覺受到了嚴重冒犯,竟然奮起還擊,低下腦袋冷不防衝對方一個頭錘。汪某是練家子,頭錘自然撞不著他,往旁邊一閃,一腳踢在唐癩子大腿上,如此就成全了李郎中的一筆業務。

得知上述情況後,梁武道喚來尹小白、張百行,說你們倆是這個唐大鵬的原始經辦人,你們認為他這個舉動是否反常?張百行低頭想了想搖頭。老梁的目光掃向另一位:“你認為呢?”

尹小白複述了今晨跟亓舞牧所說的內容,說我認為這兩樁事兒的路數相同,看著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合乎邏輯,隻怕誰也瞧不出什麽破綻來;可是,我總覺得這後麵似乎藏著什麽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梁武道思忖片刻:“我覺得小白說得有道理,這樣吧,開個全組會議,大夥兒一起聊聊。”

這個會的時間不長,半個多小時。大夥兒分析下來,感覺跟尹小白一樣,覺得唐癩子行為似是反常,卻又說不出究竟反常在哪裏。最後,麥善謀提出:“我從讚同小白‘陰謀論’的角度談一下看法。如果說唐大鵬昨晚跟汪某在監房發生的衝突是有意而為,其目的無非是引傷上身。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想來想去隻有一點,他要去看傷科,跟那個李郎中見麵。這一點跟他今天是否會被釋放沒有關係。即使咱們不放他,他以被汪某毆打致傷妨礙日常生活為由,也可以向看守所提出來,仍然能跟李郎中見麵。他為什麽要急著去跟李郎中見麵?其中是否有什麽瓜葛?看來咱們有必要查一查。”

其他偵查員聽著,都表示讚同。亓舞牧就指派張百行、陳君臨兩人去李郎中傷科診所所在的管段派出所了解情況。另外,對唐癩子繼續跟蹤。

派出所軍代表小金聽了特案組偵查員的來意,隨即把所裏兩個警齡最長的舊警察忻某、竇某和海口解放後從分局調來的年輕舊警小謝(其實是我方地下人員,但尚未公開身份)叫來,向偵查員介紹李力靖的一應情況。可以理解,在這種情況下,特案組偵查員不可能突發奇想,把李力靖跟正在追緝的對象“袁太”聯係起來,所以,張百行、陳君臨是以客觀態度對李力靖進行調查的。一番了解後,他們獲得了以下信息——

李力靖曾做過廣東軍閥陳炯明的衛士,未有證據表明犯有血債,解放後已來所登記身份,被定為“舊軍人”;李早年在香港因參與策劃暗殺陳炯明坐過牢,出獄後定居海口,從事傷科郎中至今,故其本人成分應係“自由職業者”;未參加過任何黨派幫會組織,也未發現犯有政治、刑事罪行。結論:此人可歸類為“一般群眾”。

張、陳沒忘記了解李力靖平時行醫、生活的日常規律,所方提供的情況是:多年一直經營診所,由於醫術靠譜,求醫者較多;其使用的自製膏藥丸散,屬於祖傳秘方,其中有些藥材是他自行外出采摘或者采購後熬製的,每年都會有兩三次為期不超過半月的停診。

至於跟街頭混混兒唐大鵬的關係,以唐的日常作為,跟傷科郎中應該時有接觸;最近曾聽說唐正動著拜李郎中為師的腦筋,時不時上門向李郎中獻殷勤套近乎。

特案組還沒來得及對上述調查內容進行研究,就獲得了一個令人聞之振奮的信息:被傳已經逃離海南的閔先生竟在海口現身了!



十一、密設陷阱

這個情報,並非特案組偵查員所獲,而是便衣龔堅收集到的。四十歲的老龔係海口人氏,十八歲上離開海南島,先去香港打工,結識了警務處的英國刑警邁斯。邁斯見他生性機警,頭腦冷靜,又會武術,就時不時讓他利用業餘時間幫著跑跑腿。兩年下來,憑其不凡的悟性,他在刑偵方麵已經相當熟稔。數年後到了省城,原本想做生意,剛跟朋友一提就被人家阻止了,說老弟你還做什麽生意啊,去省會警察局幹偵探吧。果然,他拿著刊登警局招收刑警廣告的報紙前往一試,當場拍板錄用,也不必去警察訓練所培訓半年了,直接就以正式刑警的身份開始工作。

這一幹,就是十幾年。抗戰後期,老龔參加中共地下黨,為東江縱隊秘密從事情報工作。廣州解放後,經組織決定,以“無黨派警員”身份留用。這次華南特案組赴海南島辦案,因老黃是海口人氏,組織上派其參加,任便衣組副組長。

早年老龔曾數次到海口辦案、探訪親友,均未暴露其警員身份,隻說自己在香港經商。此次回來,仍以此身份跟親友見麵、交際。這幾天一直忙於應酬,結交朋友,開拓工作關係,不顯山不露水地收集相關信息。

這天中午,龔堅與幾個老同學在東門外街一家飯館午餐。那幾個同學都是屬於“事業小成”之輩,分別從事經商、警務、記者等職業。這些朋友解放後都有一種“不受待見”的感覺,待在一起自然要發發牢騷,傳播近日跟政治相關的風聲。

從警的那位老邢因其已故老爸以前當過民團軍官,解放後未被留用。他目前正在考慮丟了警務飯碗後應該改行做什麽,仗著人頭熟四處找人谘詢。他是老警員,又有如此家庭背景,可想而知結交的社會關係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天午餐進行到酒酣耳熱之時,老邢聊起共產黨的立功受獎宣傳,開玩笑說如果人民政府能獎勵一份各方麵都稱心如意的職業,我倒有一個立功機會。然後就說起閔老板其人,說前一陣海南島還在薛長官手裏時我經人介紹與其結識,那主兒一看就是個不凡角色。不凡在什麽地方呢?大軍壓境兵臨城下之際,這個閔老板不惜重金尋覓逃台之路,料想不逃的話必是死路一條!後來,聽說竟是自己斥資買下一條機帆船逃離了海南島,厲害吧?這事兒還沒完。你們猜怎麽著?昨天我聽說,這主兒竟然又在海口露麵啦!諸位試想,如果兄弟將這條信息貢獻給政府的話,算不算立功,而且可能是大功也難說吧?

其他幾個都笑起來,說你去檢舉的話,算得上是立了一功,人家也就不過讓你回到警局留用。在共產黨麾下當警察那可是個苦差使,忙死忙活不說,薪餉還不高,又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的不時折騰點兒小財來發發,何苦呢?再說,你所說的那個閔老板,沒準兒人家還真的是內地某省一霸或者“還鄉團”頭子,甚至是“軍統”、“中統”的特務頭目,你檢舉害了他,回頭哪天台灣派人來收拾你,豈不是得不償失?

老邢也認為獎勵“留用”似乎劃不來,但對自己遭受報複送命卻不以為然。他是警察出身,這類事情見得多了,笑言“他們不敢”。龔堅已經打好了主意探問老邢邂逅閔老板的時間地點,卻先不開腔,隻是拿起酒瓶給各人滿斟。大夥兒幹杯後,他這才用充滿善意的口吻提醒老邢說,不管你是否打算檢舉,此刻跟咱們這幾位弟兄嘮叨沒啥,其他人麵前就不要提起了。按照香港警務的規定,剛才你這話若是傳到警務人員耳朵裏,必來找你了解端倪,你若找個借口不說,不會當場跟你過不去,但閔老板假如真被他們逮著了,警方少不得要請你去喝杯咖啡,了解你是否故意包庇。我不知中共方麵是否有這種規定,不過,老同學你還是小心為好。

大家聽了便都嚴肅起來,又是一番眾說紛紜。老邢喝了酒,心思不像平時那樣縝密,當下有點兒著急,禁不住就把消息來源向一幹老同學和盤托出了——

老邢丟了差使,這幾天經常去姐夫開的商行坐坐,喝茶聊天。他的姐夫名叫文百事,在海口地麵上也算得上是一位家喻戶曉的角色,因為他經營的商行名叫“百事代辦行”。關於這家位於博愛路、海府路交叉口的服務性商行,前麵已有交代,華南特案組曾向該行了解過閔某向他們谘詢交通工具租借或買賣的情況。老邢對於姐夫經營著這樣一家商行很是欽佩,每每跟姐夫文老板見麵,隻要坐下來聊天,總要稱讚一番——即使純是民事性質的業務,處在這麽一種社會狀態中,不跟官府打交道,也不沾黑道的邊兒,這個商行能夠經營下來,姐夫您的確不容易。

文百事是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熱帶地區隨處可見的瘦削體型,一張已見皺紋的長臉,頭發茂密,一雙閃閃有神的小眼睛,鷹鉤鼻子獅子口,頦下蓄著黑白相向的山羊胡子,見人未語先笑,說話喜歡時不時來聲“哈哈”,一副典型的和氣生財的精明商人形象。行裏雇著七八個夥計,他除了老板還自任賬房,每天根據業務安排夥計外出辦理,自己倒也並不顯得有多忙。人們經過“百事行”時,經常可以看到他在喝茶看報,或者閉目養神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戲曲。

老邢估計姐夫經常收聽外國電台和中共廣播,因為他對時勢的預言一向比較準確。3月上旬,電台播報“國軍”對廣州實施空襲取得圓滿成功,業已摧毀中共車站、碼頭以及其他跟“進犯瓊島儲運戰備物資”相關的目標,“瓊崖足可確保安然無恙",雲雲。他對此卻不屑一顧,說沒用的,薛長官不可能守住海南島,三個月之內,瓊府必失。因此,早在海口解放前,姐夫就告誡小男子,可以考慮找一門新職業了。老邢當時還不以為然,說等共產黨上島後再看嘛!

如今,老邢的飯碗沒了,文老板可能讓老婆吹了枕邊風,勸老邢來“百事行”做事,說他警察出身,耐煩幹雜事,是一個理想的職業人才。老邢哪裏看得上這份職業?但又不便反駁,正支支吾吾時,“百事行”的二號人物、文老板的助手、人稱“襄理先生”的卓念仁叩門而入看其情狀像是有急事稟報,見老邢在,猶豫了一瞬,衝邢點頭致意,正要退出,文老板開腔了:“有啥事兒隻管吭聲,邢探(當時海口地麵上對警局偵探的流行稱謂)又不是外人。”

卓念仁開口了:"前一陣曾來行裏要求我們幫他代辦去台灣之事的那個閔先生,派了個伴當過來,想求見您。”

文老板一愣:“閔先生?那個操廣西口音的老閔?他不是已經自己解決了問題,早就動身去台灣了嗎?”

卓念仁說:“前一陣是有這個傳聞,可誰也沒親眼見他登船出發,誰知道真假呢?那個伴當說奉閔先生之命求見文老板,想跟您做樁買賣。”文百事思忖片刻:“那就有請,邢弟你不必回避,一並聽聽,權作消遣,反正我是不會幫老閔辦什麽事的——我總懷疑他是從廣西逃過來的惡霸地主、民團把總之類的角色,屬於共產黨緝拿的對象。我膽子小,不敢跟這種人做生意,哪怕他讓我賺一座金山!”

不過,老邢出於職業習慣還是回避了,起身閃入與賬房間相連的小休息室。

伴當小阮隨即被請進來。文老板是老江湖,對待來人很客氣,而且隻字不提傳聞其主仆渡海逃台之事。讓卓念仁奉茶遞煙後,文老板問:“貴東讓你來敝行,不知有何見教?”

小阮說:“敝東原擬出海,現在打消主意了準備就在海口定居。所以,前一陣準備的那條機帆船想出讓。因敝東不諳此行,故想委托費行代辦。如果文老板認為可以,敝東想跟您約個時間找家館子吃個飯,當麵洽談一下。”

文百事說:“這類委托原本正是敝行擅長也高興做的,但最近海口剛解放,地麵上對船隻進出港口管控較嚴,間接影響了船舶買賣交易——不但賣不出好價錢,還得接受新政府的審查。請你回複貴東,就說此事敝人有興趣做,但得緩些日子。方便的話,你可以留個聯係方式,這邊一有消息,立刻差人奉告。”

小阮連聲道謝,卻沒留聯係方式,隻說這兩天正要換家旅館,待找到合適的地方定當奉告。另外,小阮我最近閑著,閔先生也沒啥事差辦,我每天都會上街溜達,路過貴行必會進來露個臉點個卯。

稍後亓舞牧接到龔堅的報告,認為可信程度很高,當即決定對閔的藏身處進行查摸。正要讓內勤韋博秋通知全組集合,聯絡員老馮來了,說剛才接到“公管會”電話,稱幾分鍾前接到“百事代辦行”老板文百事的電話,說有情況要求跟“公管會”領導麵談。接聽電話的辦公室秘書小楊問是什麽情況,對方不肯透露;再問,隻說“發現了一個外埠逃來的疑似要犯,姓閔”。

馮逸是一個謹慎穩重心細如發的同誌,對海口當地的情況十分熟悉。4月24日跟華南特案組接上頭後,隨即去見“公管會”主任陳武英,提出華南特案組此次來海南島執行偵緝要犯“袁太”的任務,可能會遇到困難和曲折,鑒於海口本地敵特秘密活動猖獗,我們內部有些同誌跟社會人員的關係尚待厘清,因此有必要通知相關崗位上的同誌,一旦發現可疑情況,應通過聯絡員跟華南特案組及時溝通。陳武英采納了老馮的建議,要求辦公室以電話通知形式分別告知相關崗位。此刻,秘書小楊接到文百事的電話,立刻電告馮逸。老馮擔任聯絡員,並不參與案情調查,也不參加案情分析會,不清楚文百事電話中提到的那個姓閔的角色是否跟特案組正在調查的案件有關,但他還是立刻給老亓打了電話。

亓舞牧遂作出決定,讓陳君臨以“公管會”軍代表的身份出麵跟“百事代辦行”聯係,請文老板前往反映情況。同時,特案組偵查員和便衣外頭行動,查摸閔先生的線索。大約半小時後,一幹人馬陸陸續續離開駐地,各自投入工作。這時候,陳君臨已經跟文百事見上了麵。

實際上,這並非偵查員跟一位反映情況的普通群眾的一次常規見麵,而是兩個代表不同陣營的資深諜報人員的對陣!隻是,此刻陳君臨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百事代辦行”的這位老板文百事,就是代號“野牛”的“保密局”海口特別站上校站長潘樵翁。早年潘樵翁還不過是“軍統”的一個尋常特務時,因為有鄭介民作為靠山,受到戴笠的另眼看待,其主持的情報工作具有較大獨立性,並由“團體”斥資,以其個人名義開了一家可能在全國也找不到第二家的“百事代辦行”。為此,潘樵翁把自己的姓名改為“文百事”,還通過“團體”出麵找了警察局,特地為他偽造了一份戶籍檔案,把籍貫改為海口當地。當時“軍統”當然不可能預料到若幹年後“黨國”竟然敗於中共之手,不得不逃往台灣苟延殘喘,此舉純係對接下來可能會出現的日軍占領海南島的局麵所做的準備。

“百事代辦行”名義上歸海口特別站節製,實際上屬於“軍統”本部直接領導。開張伊始,即配備七名特務外加一個報務員。如無必要,潘樵翁一般不去跟海口特別站聯係;反之,對方也是如此,估計局本部對此是有過說法的。平時與局本部的聯絡,一概通過電台。潘樵翁算不上科班出身,因此,他的工作思路在科班出身的特工看來屬於另類。比如,通常以經商為掩護的這種隱蔽特務機構,報務員的公開身份幾乎清一色都是賬房先生。潘樵翁則不同,他配備的報務員是一個長相一般舉止粗拙的粵籍女子,名叫孟露荷,在行裏的公開身份是女傭,而且要把自己偽裝成文盲。這一手還是有效的,海口淪陷時期,日軍特務機關發覺海口有秘密電台長期活動,數次組建專案班子進行偵查,但每次都勞而無功。戰後,“軍統”在日偽檔案中發現,日軍曾三次將“百事代辦行”列入嫌疑名單,並進行了長時間的秘密監視,可最後在高層分析研判時均排除了,原因一致:老板、賬房一看便知並非操作電台之輩,其餘夥計都是粗人,即便專門培訓也成不了報務員。潘樵翁非科班出身的野路子的實際效果可見一斑。

前麵說過,潘樵翁接到台北方麵“翦除華南特案組”的電令後,靈機一動,尋思將這活兒交給“一刀兩響”王驚道——傷科郎中李力靖去辦,辦完將其打發去台灣即可。不過,他知道李郎中抗戰時作為“華南特別行動隊”編外隊員執行密裁任務雖然了得,但事前事後都是有“軍統”為其安排協調好的。如果讓這家夥獨立幹這種活兒,憑著他那“一刀兩響”的功底,行是行的,卻不敢說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況且,對華南特案組的行動,隻能幹一次,必須全部解決掉,不能零敲碎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接著往下幹。以華南特案組的手段,一次不成還想第二次下手,怕是沒有機會了。因此,潘樵翁必須給李力靖做好一切鋪墊。

潘樵翁製訂的行動方案是這樣的——

抗戰時期,“軍統”曾在海口北帝街“福滿樓飯莊”設立過一個備用機關點,當時隻有海口特別站站長殷建和以及名義上隸屬於海口特別站、其實獨立開展活動的“百事代辦行”老板文百事知道。上麵的指令是,該備用點是為特別站和“代辦行”兩家設立的,從概率上來說,再倒黴也不至於兩家機關同時被日軍破獲,被破獲的那家倒黴機關如果能夠及時撤離,可以前往“福滿樓”,那裏會給予最好的掩護。戰後,該機關撤銷。之後一直到海口解放,該機關也沒能再恢複。而當初的海口特別站站長殷建和在戰後因貪汙之事敗露自殺,現在海口地麵上隻有潘樵翁知道這個備用點的秘密。“福滿樓”的老板沒換,還是當初那個肥頭大耳的魯胖子,潘樵翁隻要派人前往說出接頭暗語,不管對方是否願意,都隻能配合。否則,中共方麵就會接到檢舉電話或者信函,肯定要請他進局子。再者,魯胖子既然是幹這一行的,就應該知道“團體”的手段,讓他憑空消失算不上一樁犯難的事兒。

魯胖子的來曆潘樵翁不知曉,當年上司交代這個秘密備用點時,倒是說起過那裏的建築格局頗有些名堂,很多客人哪怕已經光臨過多次,進出包房沒有跑堂引領隻怕也得折騰半天。“福滿樓”的走廊跟諸葛亮的八卦陣有一比,兩側牆上一扇連一扇都是一模一樣的厚實木門。推開一扇,是一個大約一平方米的空間,迎麵和左右是三扇同樣的門,卻暗藏機關,每一扇都不會讓人輕而易舉打開。有的是假門,就是牆壁上嵌著塊門狀木板;有的看似真門,可是等你好不容易把機關對付下來打開了,迎麵卻是一堵堅固的磚牆;即便遇到真門,打開之後、等著你的沒準兒又是一條狹長的走廊,牆上又是一扇緊挨著一扇的門——

據魯胖子對外界的解釋,他這家飯館的名字——“福滿樓”是花了大錢請名聞兩廣的“睜眼瞎子”郝見白不吃不喝推算了一天一夜方才定下的。他本人又特地去寺廟沐浴茹素整整七天,方才悟出其中真諦,構思出了建築布局圖。開張以來,端的是顧客盈門,生意興旺,令海口同行羨慕不已。在潘樵翁想來,這應該是魯胖子擺的噱頭,如此布局,無非是在發生緊急情況時對付登門搜查的日偽軍警,為人員逃脫、銷毀機要爭取時間。

抗戰勝利後,潘樵翁鬆了一口氣,尋思總算運氣不錯,從來沒去“福滿樓”躲災避難。之後,天下太平,這種場所大概派不上用場了。那段時間比較空閑,潘樵翁就讓襄理(內部身份是少校特工)卓念仁去訂了間包房,全行老板夥計包括廚娘一起去光顧了一回。沒跟魯胖子亮底,所以也沒享受打折。但這家飯店的內部布局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尋思如果真的發生什麽情況,沒準兒是可以救命的。當時也就不過一閃念,沒想到現在盡管不需要賴“福滿樓”救命,卻還真的用上了,潘樵翁決定把這家飯館作為“翦除華南特案組”的場所——

第一步,設置一個誘餌,讓華南特案組全組人馬開往“福滿樓”;第二步,跟誘餌約定時間(應定在晚上),提前向“福滿樓”訂下一間位於飯店後側的包房;第三步,指派“百事代辦行"的特務深夜悄然潛入該飯店,在該包房的天花板裏放上烈性炸藥,連接與外界相通的經過偽裝的電線,電線的終端置於飯店後牆外死角處的那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上;第四步,通知李力靖提前趕到飯店後牆外,上樹等候,並將當天預先藏在樹上的電話機接上從飯店內通出的電線;最後,在“福滿樓”大堂裏化裝食客用餐的特務候得華南特案組偵查員進入飯店,並由跑堂引領前往預訂的包房時,即從飯店後門撤離,用手電筒向李力靖發出行動信號,李力靖搖動電話機手柄,爆炸即會發生。

這個行動方案的關鍵在於,要物色到一個事前事後都不會暴露自己,又肯定能使華南特案組上鉤的誘餌。因此,這幾天潘樵翁一直在等候一條船抵達海口,船上的那位去而複歸的乘客,應該就是最理想的誘餌。

這個乘客,就是閔先生!

閔某不是早就離開海口前往台灣了嗎?離開和前往是確實的,可是前往並不等於抵達。原本潘樵翁安排李力靖有償搭乘閔某的那條機帆船前往台北,不料竟然被那主兒放了鴿子。這是潘樵翁有生以來第一次遭人如此戲耍,所以,他的“野牛”性子便按捺不住要發作一下了。他當即向台北“保密局”總部發了一份密電,稱有歹徒閔某盜竊“百事代辦行”購置的一條準備在特殊情況下(即海口被中共占領)作為交通工具的“百勝號”機帆船,該船已經離開海口,正在前往台北途中。他要求局本部聯係海軍方麵,命令遊弋於海口至台北航線上的艦船注意搜索,如若發現,即予以攔截,將其拖押至海口外海,並監視其返航海口,以追回黨國財產,懲治膽敢向“保密局”外派機構伸出賊手的不法之徒閔某。

其實,“野牛”這個請求的成功概率大約隻有一半,也是閔某合該倒黴,還真讓海軍“建義號”運輸船給發現了。船長一聲令下,船上的武裝士兵當即鳴槍警告,將“百勝號”逼停。二話不說,跳幫登船進行搜查,把閔某攜帶的貴重細軟全部掠走,又把閔某和其伴當小阮帶到自己船上軟禁,隻留下幾個海南當地的船工和水手。

“建義號”在拖押機帆船前往海口途中發生故障,停泊於一無名小島進行修理,耽誤了數日,直到4月29日夜間方才行至海口外海。因海口已經解放,不敢繼續往前,就解除了閔某和伴當的軟禁,讓他們返回機帆船,命令船工水手把船駛進港口。為防止閔某再次出發,還搬走了機帆船上的柴油和帆篷,所剩油料僅夠進港靠岸。當時我海口駐軍並無艦艇,隻有少得可憐而且簡陋破舊的小型機帆船,無法進行外海巡邏。“建義號”就在港口外停泊了一夜,次日黎明方才駛離。

而這時,“野牛”已經收到“保密局”總部關於此事的回電,指派特務在海邊守候,跟蹤閔某進入市區,摸到了他的臨時落腳點。在確認閔某已經返回海口後,潘樵翁腦子裏形成了將其作為誘餌釣華南特案組進入“死亡之地”——“福滿樓”的完整方案。本案偵破後,華南特案組對“野牛”製訂的這個方案進行了複盤,不得不承認這個方案細致周密,幾乎沒有漏洞。該方案除了上述業已披露的內容,還有若幹“亮點”——

比如,潘樵翁對其妹夫老邢的精準利用,用老邢引特案組上鉤。“野牛”算準閔某的財物被國民黨海軍搜掠一空後,不管他意欲何為,隻要他還想繼續活下去,那就需要錢鈔。海口已經解放,況且他人生地不熟,作案是不敢的,那就隻有賣船了,賣船多半就要來找“百事代辦行”。通過特務跟蹤知曉閔某的落腳點後,“野牛”就在行裏坐等閔某上門。他特地關照助手卓念仁,如果閔某或者其伴當來訪,隻要老邢不在行裏,就以“老板不在”為由回掉。那天老邢遇到登門拜訪的伴當小阮之前,小阮已經去過一趟,讓卓念仁打發走了。

潘樵翁為什麽一定要當著妹夫的麵接待閔某的伴當呢?因為他想通過老邢之口把閔某逃台不成已經回到海口的消息傳遞出去。他並不知道華南特案組有隨行的九名省城便衣參與對“袁太”下落的調查,但吃準特案組偵查員這些日子肯定在海口晝夜行動四處打聽閔某的信息。老邢在社會上朋友甚多,又特別喜歡交際,酷嗜杯中物,這種角色一到酒桌上,隻怕用槍逼著他不讓他開口都難。一旦妹夫親眼目睹那一幕,肯定要把消息傳出去的。

老邢傳播的信息,一兩天內必會被華南特案組知曉。對於專業偵探來說,這僅僅是一個傳聞,要確認尚需進行縝密調查。那時,“百事代辦行"文老板就可以主動跟警方聯係,表示有重要情況報告。因為要求見“公管會”領導,接電話的秘書之類肯定要追問具體反映什麽內容,他隻消說幾個關鍵詞就能鎮往對方。自然,出麵接待他的不會是“公管會”幹部,這種重大案件,華南特案組決不會和連公安局牌子還沒掛的海口警方聯合偵辦。接下來的發展果然不出所料,那位跟他見麵的偵查員盡管自稱姓周,但“野牛”一看就知道,來人必是特案組偵查員無疑。

再比如,“野牛”預料到特案組在聽其反映的內容後會提出要求,屆時讓他出麵跟閔某談那筆出讓機帆船的中介生意,並在約定後的第一時間告知“老周”。文老板則表現出“膽小怕事”的樣子,再三婉拒——“野牛”是不能去爆炸現場的,那不是自尋死路?談到最後,對方很有可能會提出折中方案,讓他指派一個特案組能夠接受的代表前往。選擇誰為代表?為避免事後被中共追查到頭上,他早已反複考慮過數名候選人,最終選擇了誰也料想不到的一個——老邢!

不出所料,陳君臨接受了文老板提出的人選。

“野牛”告辭而去時,心情非常舒暢。稍後亓舞牧聽取陳君臨的一應匯報後,也是一陣輕鬆。當晚特案組偵查員開會研究捕拿閔某的細節時誰也沒想到他們正一步步走向敵人設下的陷阱。

事後複盤,亓舞牧不禁冷汗淋漓,連連自責,還起草了一份檢討,以密電形式發往廣州華南分局社會部,請求上級處分。副組長梁武道的神色更是一連陰沉了數日,本來對他就有點兒怵頭的尹小白自然退避三舍,要是不小心遇到,恨不得馬上把自己變成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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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意外情況

套用事後尹小白“福星高照”的說法,特案組竟然有驚無險地避過了這一劫。

5月2日,駐地眾人剛吃過早餐,聯絡員老馮騎著他那輛半新不舊的日本“陸王”摩托車急急趕到。亓舞牧其時因受不了黑仔的糾纏,改變主意,同意每天見縫插針教他拉琴,先從理論課開始。這天剛開講,忽聞摩托車聲響,便立刻中止。

老馮帶來一個消息:今天一大早,慣匪朱老四的相好苗如翠的母親榮氏去了其住所地的公安分局,要求跟之前為調查朱老四被殺之事去她家的公家人見麵,生怕分局接待人員不予重視,她特別強訓,上次那三位同誌關照過她,如果有什麽新的情況務必盡快向分局報告。分局門衛一聽打著朱老四命案的牌子,哪敢遲緩,隨即向值班領導報告。值班領導知道涉及朱老四案件的情況概由馮逸負責,就給老馮打了電話。

朱老四命案其實已經偵破,凶手黃鑫被緝拿歸案,關在市看守所的死囚牢房裏。但此刻亓舞牧、梁武道一聽這個話頭,還是一個激靈,尋思榮氏盡管是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可腦子不糊塗,不會平白無故大老早就去分局要求反映情況。況且,她家裏就是她和女兒苗如翠,通常說來,即使有事非得向偵查員反映,也應該是由苗如翠出場。現在苗不出場,卻是其母趕到分局,那看來還真的有事,沒準兒還跟疑似“袁太”的閔某有關哩!

於是亓舞牧對老梁說:“上次是你和老陸、小景去的苗家,這次還是你們三個走一趟吧。”

待梁武道和便衣陸行疾、景美趕到分局,榮氏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數次起身要去大門口看看偵查員是否過來了,被秘書攔住。此刻一見老梁三人,就像久旱盼甘霖,站起身迎上前來,握著景美的雙手連聲說:“快!快!我女兒她……有危險!”

苗如翠十六歲結婚,十八歲上丈夫去世,一年後再嫁,不到半年第二個丈夫又死了,算命先生說她生就克夫之命,不宜再婚。那時坊間小道新聞堪比如今的網絡,不但傳播快,還被人有意無意地添油加醬,導致她很快就有了“克夫星”的不雅之號,別說她心灰意冷不打算嫁人了,就是想再婚,人家也缺乏娶她的勇氣。成為寡婦後,她與母親相依為命。原本她以沿街叫賣洋貨小商品為業,由於心地善良性格開朗,生意還不錯。但自從有了“克夫星”名號後,生意一落千丈,直至做不下去。為謀生計,她便做起了暗門子生意,還替小姐妹穿針引線拉皮條,即《水滸傳》中謂之的“馬泊六”。稍後姘上了朱老四,朱要娶她,婉拒。之後一邊與朱來往,一邊繼續從事暗門子和馬泊六的行當。

4月23日海口解放,24日朱老四被黃鑫所殺。苗如翠有一種不祥之感,決定停止暗門子和馬泊六,今後還是做小洋貨生意為好。解放了人民政府提倡破除迷信,什麽“克夫星”之類的,料想也在破除之列,那就不會影響她做小生意了。這幾天她一直在外麵四處奔走,聯係進貨渠道,還打算尋個合適的地段租一個小門麵,幹脆開一家專賣小洋貨的店鋪,也省得風裏來雨裏去滿城叫賣了。

昨天下午,突然來了一個青年男子,一看就是島外人。榮氏沒聽說過女兒跟島外人有來往正要問人家是不是走錯了門頭,午睡剛醒的苗如翠從裏間出來,竟是認識來人的:“哎!這不是小阮嗎?"忙著招呼來人落座,又讓母親沏茶說這位就是上次從老朱刀下救我一命的那位閔先生的朋友。榮氏聞之,連連向人家道謝,又說家裏就咱母女兩個,沒煙存著,要去外麵買香煙被小阮攔住了。小阮沒坐,也不喝茶,掏出一紙折成梅花狀的條子遞給苗如翠,說是閔先生讓捎來的。

苗如翠上過學,初小畢業(舊時稱小學一年級至四年級為“初小”,五六年級為“高小”),識得幾個字,尋常書信報刊勉強看得下來。看過條子後,隨手往桌上一放,對榮氏說有事兒要出去一趟,晚飯就不回家來吃了。

就這樣,苗如翠跟著閔某的伴當小阮出門了。據榮氏此刻對老梁說,對於女兒的突然出門,當時她心裏就有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擔憂。苗如翠離開後,她啥事也沒幹,就坐在家裏等著女兒回來。這一等,一直等到半夜還沒等著。下半夜當然是沒法兒入睡了,坐臥不安,幾次似乎聽見外麵有腳步聲,疑是女兒回家了,起來開門查看,每次都是失望。熬到清晨,這位母親想當然地認為女兒可能出事了,便奔分局來了。老太太雖然著急,卻方寸未亂,她把女兒的失蹤跟朱老四命案聯係起來,理由是朱老四跟那位閔先生一起吃過飯,所以,到了分局她就提出要見前幾天曾去她家了解情況的那三個公家人。

老梁聽老太太如此這般說下來,尋思閔某在海口出現這個情況應該確鑿無疑了。之前閔某要跟“百事代辦行”的文老板洽談出讓機帆船之事,現在又指派其伴當小阮把苗如翠喚去,看來必有原因。至於是不是如榮氏所想象的女兒有生命危險,那就不一定了。如果讓老梁作個判斷他倒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閔某即便確實是“袁太”,不管他出於什麽動機,都沒有必要特地差人把苗如翠從家裏約出去,然後將其幹掉。從之前調查朱老四命案時了解到的情況來看,苗如翠跟這位閔先生並不熟識,隻在飯館見過一次,閔某出手從朱老四刀下救了她,然後就沒再打過交道。不管閔某是不是“袁太”,都缺乏把這個弱女子殺害的動機。

梁武道稍一沉思,問榮氏:“那個小阮遞的條子還在嗎?”

榮氏搖頭,說女兒出門前進裏間換衣服的時候,那個小阮已經劃了根火柴把紙條當場燒掉了。現在回想起來,她的不安就是從小阮此舉開始的。這老太太的思維能力還真不可小覷,她隨即明白老梁此問必是想尋對方的線索,馬上補充說,女兒隨那個小阮出門後,她想想覺得不放心,就跟到門口去看,隻見小阮和女兒上了停在馬路對麵樹蔭下的一輛三輪車。

“看清車牌號了嗎?”

榮氏苦笑:“我這老眼昏花的,隔著一條馬路,哪裏看得清啊!隻記得油布車篷是草黃色的。”

三個偵查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陸行疾搖了搖頭,說這種車篷海南島各地有很多,都是用日軍投降後流到市場上的軍用油布製作的,以此作為特征查找那輛三輪車的話,希望不大。我建議,與其在這裏分析,不如去現場看看。

三人去了現場,發現榮氏所說的三輪車停車地點在苗宅斜對麵的一家謄印社門前。這家謄印社不大,隻有一個門麵,海口其時正處於新舊政權交替階段,因而生意清淡。店主是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男子,坐在門口一張舊藤椅上,手持一冊線裝書在閱讀。老梁使個眼色,景美上前用一口流利的海南話向店主打聽相關情況,竟然輕易就獲得了三輪車的出處。原來,這輛三輪車的車身右側用藍色油漆噴著車行名稱和編號:依福•017,“依福車行”是當時海口市最大的一家車行,不但出租自行車、黃包車、三輪車,還有十幾輛兩輪、三輪摩托車供大眾租用。

往下的查摸也很順利,偵查員找到了017三輪車的車夫。車夫說昨天下午三時多確實在仁和坊載過那麽兩個男女乘客,他們是在忠介路上的一家西茶屋門前下的車。

接著去西茶屋,偵查員了解到,昨天下午三時許,有一個年齡、體貌均似閔某樣的男子進店要了一間位於樓上的包間,半個多小時後,又來了兩個不到三十歲的男女。女的是本地人,男的聽口音並非海南人。兩人進了包間,但男的隨即就出來了,坐在包間門口。他那副身板及舉止,一看便知是保鏢伴當一類的角色。一個多小時後,三人結了賬一起離開。那個女的神情輕鬆,不像受到脅迫的樣子。

離開西茶屋,三人穿過馬路在一條小巷口站定,正好巷子裏有個老頭兒推著一輛自製的小平板車出來,車上裝著一桶涼茶,旁邊兩個竹篾編製的籮筐裏,分別放著用過和沒用過的粗陶杯子。老梁掏錢買了三杯涼茶,一人一杯喝了。目送老頭兒推著小車離開,老梁的目光鎖定對麵西茶屋前圍著四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麵的紈絝子弟乞討的一群小乞丐,輕聲道:“你二位過去,向小叫花打聽一下,昨天下午是否見過進出這家西茶屋的閔苗阮三人,估計他們也會乞討,還會幫著攔車,有可能知道他們去了哪裏。”說著,掏出一把零錢遞給陸行疾和景美。

誠如老梁所料,陸、景花了幾個零錢,輕鬆得知閔某三人離開西茶屋後,是小乞丐給他們叫了兩輛三輪車,聽見閔某吩附車夫“去馬鞍街”。

情況反饋到特案組,舞亓舞牧也顧不上為閔某跟“百事代辦行”文老板的約會做準備工作了——畢竟這是幾天後的事,而閔某的線索就在眼前,當即開會對這個意外情況進行分析。

首先,閔某打發伴當小阮約見苗如翠的用意是什麽?從不利方麵去考慮,苗是朱老四的相好,而朱可能知曉一些閔某的隱秘,沒準兒向苗透露過,所以要探一探她的口風,如若確實,那就滅口。可是,這種推測不合邏輯。如果閔某準備“一個不對”就把苗滅口的話,完全可以指派小阮悄然把苗如翠幹掉,何必多此一舉,而且還當著其母榮氏的麵約見。如果探出口風不對頭把苗殺了,榮氏肯定要向警方報告——事實上約見之舉已經讓榮氏起了疑心,而榮氏也的確向警方報告了。再說,如果閔某確是“袁太”,他犯下“三•三血案”這麽嚴重的罪行,此刻還在乎苗如翠一條性命?根本不必探什麽口風,既然懷疑,直接把她殺了就是。即便他並非“袁太”,大老遠的從內地逃竄海南島,料想不是善茬兒,不是反動軍官就是保安團地主惡霸幫會頭子之流,所欠血債料想不是一丁點兒,這類家夥都是生性殘暴之輩,殺人根本不當回事,如果認為苗如翠妨礙或者可能構成妨礙,還不是想殺就下手,何必多此一舉搞什麽甄別?因此,偵查員認為閔某找苗如翠應該不是要殺她,而是另有企圖。

其次,是對閔某前一階段一個多星期沒有消息的情況進行分析。據黃鑫交代,他從朱老四口中得知閔某已經購買了一條機帆船逃竄台灣了,時間是在4月21日。他因此還與朱老四結下了梁子,最後甚至把朱殺了。這個情況看來不假,閔某當初多半是逃跑了。可是,逃跑了的人怎麽又在海口出現了呢?偵查員分析下來,認為可能是逃跑途中發生不測,致使無法繼續前行,隻好原路返回。先在海口暫時落腳,畢竟他之前已在海口待過一段時間,比胡亂跑到另一處完全陌生的地麵上要好些。當然,還有一種情況,那就是閔某可能真的沒有離開海口,這段時間一直隱藏在某個隱秘處所。

眾人把上述情況梳理出來後,亓舞牧把話題扯回“他為什麽在這當口兒要找苗如翠”上。一幹偵查員又是新一輪的七嘴八舌,最後達成一致意見:或許,他感到原先的藏身處所的安全性可能發生問題了,不牢靠,想調換一個地方。他在海口地麵上幾無值得信任的當地人,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不久前他曾從朱老四刀下救下的苗如翠。他知道苗如翠的暗門子職業,推斷苗在江湖上可能有他可以利用的人脈,於是找苗麵談。

這一番案情分析,厘清了特案組在這個問題上的思路,接著言歸正傳:梁、陸、景三人對閔某線索的追查,已經延伸到馬鞍街。從之前閔某的行事風格來看,這家夥生性警覺,應該會考慮到自己“斥資買下一條機帆船逃竄台灣”的消息肯定在海口黑道上不脛而走,他可能已經躋身“外來籍名流”行列;而他認識的當地人很少,可當地知道他名頭的人相對較多。這種情況下,一般說來他不敢堂而皇之招搖過市,從忠介路那家西茶屋出來後乘三輪車到馬鞍街下車的行為,應該是事先作過考慮的。那裏是個熱鬧地段,白天晚上都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叫代步車輛很難,經常發生叫車糾紛,不時上演街頭武打戲。閔某不會不考慮到這一點,處於這種形勢下,他肯定不想惹人注目,因此,他從西茶屋坐車返回落腳點應該是一路到底,不會選擇再次換車或者步行。換句話說,他的藏身地點應該就在馬鞍街附近。

特案組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前往馬鞍街一帶在訪閔某。亓舞牧、梁武道兩個低聲商量人員如何分工的時候,尹小白和張百行也在嘀嘀咕咕。這一幕當然逃不過亓舞牧的視線,當下抬眼掃視兩人:“你們兩個在竊竊私議個啥?”

張百行一個愣怔,隨即一躍而起立正答話:“報告!我們在交流一個觀點——小白說以苗如翠這種女人的性格,沒準兒她什麽事也沒有,此刻已經回家了。我覺得有這種可能,不過轉念想,如果她回來了,榮老太太應該向分局報告的呀……”

梁武道打個手勢示意“不必往下說了”,扭頭對老亓說:“我這就請人去核實。”

亓舞牧點點頭:“全體隊友——暫時休會!”

按照慣例,特案組開會分析案情研究對策時,便衣在駐地休息待命,聯絡員馮逸則在會議室外麵坐著,隨時準備按照特案組的要求跟地方警方進行協調。現在,老梁把這事跟他一說,他隨即就給分局打電話,請軍代表安排警員暗查,強調不能驚動榮、苗母女。

沒想到,老馮的電話打過去沒多久,估計分局那邊暗查的人手還沒安排好呢,市“公管會”來電話,告知門口來了一對分別姓榮、苗的母女,要求跟上午曾談過話的那三個幹部同誌見麵。

亓舞牧說:“老梁,你活兒又來了。”

梁武道隨即帶上老陸、小景,直奔“公管會”。一路走一路尋思,這尹小白的直覺還真沒得說,這不,苗如翠不但平安回家,還主動奔公安局來了。老梁也注意到,榮老太太沒像上次那樣去分局,而是直接去了“公管會”(即市局),那說明情況在她們看來是比較重要的。

不過十幾分鍾,梁武道三人已經跟榮、苗母女倆見麵了。苗如翠說了她離家後大約二十四小時的經曆,結合後來被捕的閔某伴當小阮、“野牛”等案犯的口供,綜合如下——

誠如特案組先前的分析,閔某約見苗如翠的動機確實是想讓這個被他從朱老四刀下搭救的風塵女子幫助找一個安全處所暫時藏身。

閔某至死也不知,他的走麥城遭遇是由“百事代辦行”文老板所賜,否則,他早已抵達台北了。之前他什麽都考慮到了,就是沒想過從海口赴台北途中竟然會遭到“黨國”軍艦的攔截,被攔截後用黃金收買也沒用,而且人家幹脆把行李箱籠內的貴重細軟全部搜沒了。情急之下,他也曾亮出過“自己人”的底牌,但對方根本不予理睬。平心而論,閔某想如果自己跟對方換個位置,肯定也會如此——這種時局,不撈白不撈。

好在那班海軍弟兄隻是攔截、搜沒和遣返,沒動將其幹掉的心思。那天晚上,機帆船在海軍弟兄的監視下,硬著頭皮在海口郊區靠岸。使一幹船工感到驚奇的是,這位閔老板明明被搜過身,臨別時居然從身上掏出幾根一兩一根的小金條,人人有份,作為壓驚和致謝,讓他們各自回家報個平安,天明再過來,把機帆船駛往附近隱蔽的汊港。

船工離開後,閔某與小阮又去了尾艙,從先在船廠對機帆船進行改裝時做過手腳的夾層暗格中取出手槍、子彈、金條、首飾等,這才離船上岸,趁著黑夜的掩護,潛往市區,來到位於繡衣坊的一戶民居後側,攀牆而入。兩人自以為行蹤隱秘,卻不料已被“野牛”指派的特務暗暗跟蹤,盡收眼底。

這戶民居的主人姓奚,名百郎,是海南島山區一個苗族土司的少爺。年前因與家族不睦,攜妻妾兒女憤然出走,在海口市內置屋定居。一家人中隻有一個女傭是漢族,外出可以跟人溝通,其餘全是一口苗話,且是苗語中最為複雜的川黔滇方言,別說漢族人了,就是同為苗族,也未必聽得明白(苗族有八大方言,其中川黔滇方言還有分支)。因此,奚大少爺盡管有錢,也有點兒勢力(他在舊警局有同族朋友,還加入了海口的苗家同胞兄弟會),但平時上街去西茶屋喝咖啡、去飯館用餐,卻很難跟人交流,弄得他既惱火又沮喪。

3月中旬,奚少穀在飯店跟通曉苗語川黔滇方言的閔某、小阮邂逅,這種狀況得到了解決。奚少爺隻覺得一見如故,立刻視為知己,熱情邀請閔先生去自家宅子同住。這意外之遇對於閔某來說,自是求之不得,後來閔先生要離開,奚少爺極力挽留,閔隻好騙他說有事暫時外出一段時日,不久即會回來,奚信以為真。這天晚上閔、阮兩人突然出現,令奚少爺喜出望外,根本不計較他們的進入方式。

這次安頓下來,閔某即使自己不出門,隻是聽小阮每天外出後回來說說,以及閱讀報紙和收聽收音機播報的新聞,就已經感受到新政權的威力。所以,他盤算著應該換一處地方。跟奚少爺說起,佯稱自己有仇人追殺,要另找一處安全處所輪流居住。奚少穀對閔所述處境和心情表示理解——他也發覺海口如今情勢不對頭,他在舊警局的朋友都已銷聲匿跡,“兄弟會”也停止活動了。他倒非常講義氣,當即為閔先生介紹一個去處。哪裏?說來腦洞還真的有點兒大——竟是大西門外市郊接合部的一家尼姑庵!

這家尼姑庵的住持是個漢族老尼,據說原是清廷官家女,四十年前她隻有十幾歲時,舉家乘船欲遷居海外,途中遭遇海難,一船人隻有她被衝到海灘上,被奚氏土司的家丁救起,成為土司家的丫環。後因不堪欺淩,何機脫逃,在海口的尼姑庵出家。土司家找了一陣沒找到,也就作罷。抗戰期間,奚少爺赴海口會友,在街頭與她邂逅,這時,她已是尼姑庵住持,跟海口地麵上的官眷關係密切,當下與奚少爺坦然相認。奚少爺開明,根本無意對這個“逃奴”如何如何。兩人還有了來往。現在,奚少爺把閔、阮介紹過去,老師太一口答應。當然,這家尼姑庵是正規的佛教場所,全庵尼姑都是恪守清規戒律的出家人,不可能把兩個大男人留在庵中居住。不過,老師太袖中另有乾坤——尼姑庵占地不大,但在庵外卻頗有房產地產,她把閔、阮安置在距尼姑庵數十米外的一座獨立小宅院內。

前麵說過,“野牛”自4月30日小阮去過“百事代辦行”後,即命手下特務對阮進行秘密監視。小阮作為閔先生的伴當,勇猛足夠,警覺欠缺,饒是如此,終於還是讓他發現自己受到跟蹤了,遂向閔某稟報。閔某馬上意識到第二處落腳點多半也不安全了,隻是不知道跟蹤自己的是何方角色,以老閔的一貫理念,在遇到吃不準對手底細的時候,如果想繼續好好活下去,那不妨把對手當作高手看待。所謂狡兔三窟,老閔尋思自己隻有兩窟,還得開辟一個新窟,就想到了苗如翠。

昨天下午,老閔在西茶屋跟苗如翠見麵。兩人在一起,相當於老狐狸和小白兔,在老閔刻意製造的輕鬆氣氛中,很快就把小白兔的身世底細、脾氣秉性、思想動態基本摸清了。接著就是攤牌——當然不會透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會提及自己的尷尬處境,隻是說自己從內地到海南島,原是準備經商的,哪知局勢如此,不敢投資,一時也不知道涉足哪一行為好,隻好暫時不去考慮,先休閑一段時間再說。之前住在市區覺得太嘈雜,想在郊區找個僻靜之處作為住所。自己在海口人地生疏,希望苗小姐幫忙代為物色合適處所,至於房租什麽的,一概不成問題。

苗如翠這種性格,遇到別人求助,而且對自己來說算不上難事,別說眼前這位閔先生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就是尋常熟人也不會打回票。老閔這麽一說,她當即點頭,非常熱情地表示“這個沒有問題”。當下,就把自己覺得合適的對象跟閔先生一一道來。老閔聽著,對其中一處位於市郊接合部海邊聚虎岡的小別墅產生了興趣,提出苗小姐若方便的話,是否可以這就去看房。苗如翠說沒問題,房東是她的閨蜜,比她大兩歲,姓鄺,兩人一直姐妹相稱。

那麽,既然是去看房,閔先生出了西茶屋叫了三輪車後,怎麽去了市區的馬鞍街呢?原來苗如翠那位鄺姐姐的丈夫是做藥材生意的,三年前不知何故突然失蹤,留下她和一個十三歲的女兒一起過日子,平時就住在馬鞍街那邊。

在馬鞍街和鄺女士見過麵,鄺就帶閔先生去看那套小別墅,苗、阮自是隨行。看下來,老閔很是滿意,立刻拍板:“就是這裏了!”也不問租金幾何,直接掏出五十萬元人民幣,“我先住一個月吧,今天——最遲明天就過來入住。”又要給苗如翠五十萬元介紹費,被苗婉拒。

返回市區後,閔先生先行告辭。鄺小姐因已有段時間沒跟苗如翠見麵,便扯住她去家裏好好嘮嘮。兩姐妹這一嘮,開了頭就不知尾在哪裏了。看看暮色初上,便去對麵飯館叫了幾個菜肴,自己煮了一鍋海鮮湯,開了一瓶酒,搬張小桌子坐到天井裏邊喝邊聊。這頓飯結束時,差不多已是午夜時分,苗如翠當然不便回家了,就在鄺家住了下來。

今天苗如翠回到家時已是午後,其母榮氏正一個人呆坐在家裏等候警方的消息,突見女兒平安而歸,禁不住喜極而泣。苗如翠嚇了一跳,以為老媽遭遇了什麽倒黴事兒,問下來才知道是在為自己的安全擔心,這才定下神來。她不知道閔先生的真實身份,老閔可能生怕弄巧成拙,也沒關照她要保密,遂把一應情況向老媽簡述了一遍。榮氏聽女兒說還沒吃飯,便趕緊張羅午餐。母女倆吃完飯,老媽這才想起該把自己去分局之事告訴女兒。苗如翠一聽,說這是驚動官府了現在我已經回家了,得把消息報告給他們,免得他們為找我四處奔走。

梁武道三人聽苗如翠如此這般一番敘述,頓時喜出望外——閔某的藏身處有著落了!老梁立刻去軍代表辦公室往駐地撥了個電話,順便說了說接下來如何行事的設想,亓舞牧沉吟片刻:“好,我這就布置下去。”

老梁的設想是,特案組立刻指派偵查員陳君臨率數名榮、苗母女沒見過的便衣前往仁和坊宅和管段派出所,對回家後的榮、苗母女進行秘密監視,倒也並非懷疑其中有詐,而是考慮到不能排除閔某臨時想到什麽情況,指派伴當小阮前往聯係,苗如翠可能會口無遮攔透了底,所以要進行防範。

如何防範呢?亓舞牧下令,如果小阮前往,應在其離開時予以跟蹤。萬一跟蹤被發現,即行抓捕,然後,全組出動前往閔某租居的小別墅將其抓獲。

梁武道打完電話回來,又跟榮、苗母女不露聲色地扯了一陣,接到陳君臨率鍾小鋒、林強、肖震三便衣分別抵達派出所及苗宅外圍的消息後,便結束談話,送榮、苗母女出門。

老梁回到特案組駐地,亓舞牧即召集一幹偵查員,通報了最新情況,宣布全體做好隨時出動抓捕閔某的準備。在這之前,指派尹小白和女便衣景美前往市郊接合部,查摸閔某是否已經入住新租的小別墅。

尹小白表示一定圓滿完成任務,話雖如此,卻沒動地方。亓舞牧看了看他,臉上微微露出詫異之色:“是不是還有什麽要求?”

尹小白嘿嘿一笑:“要求倒是沒有,不過小弟早年為革命奔走江湖,日曬風吹,弄得膚色黝黑,名字雖叫小白,外號卻是黑仔。再加上幼年痛失雙親,流離失所,街頭行乞,營養不良影響身體發育,如今二十又二,也就隻長到一米六六的高度。照照鏡子,相貌得父母遺傳,似還過得去,在香港的時候曾有機會出演電影角色,組織上沒同意。說了這麽多,我的意思是,小白雖然耐看,但有耐心看小白的人並不多,第一次相見,多半也不會覺得小白如何玉樹臨風,說不定還會認為小白個頭矮、皮膚黑、舉止氣質不夠斯文,身份最高也不過是個司機、伴當什麽的。組長您讓我跟貌俊膚白的小景同誌一路同行,這算是什麽角色搭配呢?所以小白覺得稍有不妥其他不說,容易使人過於注目,產生疑問。要不,您給我換一個搭檔吧。”

盡管尹小白囉囉嗦嗦鋪墊了一大堆,亓舞牧聽得頭都大了,但最後幾句話說到了點子上。特案組長手撫額頭:“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叫老馮給你弄輛小車吧,景美化裝富家小姐,你黑仔呢,勞動布工裝加鴨舌帽,配上你這副尊容,活脫一個私家車司機嘛!”

尹小白還有想法:“那到了現場是我聽她的還是她聽我的?”

“憑你黑仔的腦子,這還用問?你自己去想吧。反正必須在不暴露真實身份和意圖的前提下,把情況打探回來。對你黑仔來說,這沒什麽難度吧?”

特案組長沒有料到,本以為沒什麽難度的事,卻出了岔子……



拋開主題不談,故事裏講了很多舊社會為人處世、混江湖的細節,這也是很管用的社會知識啊

沒錯,還反映了當時各地的風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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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1/2021 postreply 17:52:46

你這故事沒頭啊。 -borisg- 給 borisg 發送悄悄話 boris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1/2021 postreply 21:05:38

有啊,待明晚把一至七再發來一次。 -信筆由墨- 給 信筆由墨 發送悄悄話 信筆由墨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1/2021 postreply 21:38:10

好故事,等待續集! -通州河- 給 通州河 發送悄悄話 通州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11/2021 postreply 23:4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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