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公元671年,在唐詩江湖上是大年份。
這年冬季,在四川到長安的官道上,兩位年輕人款款北上,一路風塵遮不住他們臉上的自信。
大唐帝國一年一度的銓選即將啟幕,高宗和武則天二聖臨朝問策,一旦通過,前途無量。
兩位年輕人輕拍馬背,一路談笑,詩文的奧秘,他們早已爛熟於胸,隻等那個一鳴驚人的機會。
這兩位,年少的叫王勃。年紀稍長的,叫盧照鄰。
與此同時,長安西北方向,也有一匹快馬朝京城飛奔,馬背上是個中年漢子,名叫駱賓王。
數天之後,他們將在長安匯聚。朝廷中一個叫楊炯的小文官,正在等著他們的到來。
唐詩江湖上一個全新的門派正式成立,叫“初唐四傑”。
但是今天的故事不聊四傑,隻聊其中的兩傑,駱賓王和盧照鄰,以及與他們相關的一個女人。
02
彼時,盧照鄰沉淪下僚,在益州新都正做著他的小縣尉。
這是個武官,與他的滿腹詩文一點都不對口,鬱悶非常。翻開盧照鄰在蜀州的詩歌,可以概括成一句話:我要回長安。
與王勃把酒登高,他說:“九月九日望鄉台,他席他鄉送客悲。”
跟同僚唱和,他說“明月流客思,白雲迷故鄉”。
唯一給他安慰的,是一個姓郭的四川姑娘。
關於郭姑娘,幾乎沒有留下任何資料。我們隻能根據蛛絲馬跡推測,郭姑娘溫柔、漂亮,是個普通的唐代女人。
盧照鄰雖然一介小官,是個基層公務員,郭姑娘還是很愛他,算是結識於微賤,如果二人結婚,就是典型的貧賤夫妻。
可惜,二人沒有結婚。
古代官員的流動升遷非常頻繁,多則三年,少則一年。與官員戀愛的女人,如果不能很快領結婚證,一定是風月無情人暗換。
詩人裏做得最好的,大概要數李商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跟姑娘默契到這種程度,還仍然忍痛止損:“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當差不自由,我就像蓬草一樣隨風飄蕩,不能給你承諾。
最差的要數元稹,吊著另一個成都姑娘薛濤,害人家白等好多年。
盧照鄰的遭遇,和李商隱、元稹都不一樣。
臨別分手,盧照鄰是給郭姑娘承諾過的,等我取得功名,一定來接你。
這個四川妹子信了,吃著火鍋唱著歌,就給盧照鄰送行了。
一年,兩年。春去,秋來。
鍋底都涼了又熱,熱了又涼,盧公子還是沒有出現。
出現的是駱賓王。
那是三年之後,駱賓王也到了四川,好巧不巧,遇到了郭姑娘。
千載之下,郭姑娘對駱賓王具體說了什麽,我們早已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她一直在訴苦。
訴說紅顏薄命,訴說造化弄人,甚至還大罵盧照鄰這個王八蛋。
駱賓王拿出小本本,一條條記下來。
於是,在他殺氣騰騰的詩篇裏,又多了一首為郭姑娘討伐渣男的長詩,名字叫《豔情代郭氏答盧照鄰》。
03
這首詩很長,不過大家不要怕,我已經做了刪減,隻抓重點,比如“豔情”。
不會啦……開個玩笑。
來,讓我們看看駱賓王這支撕過武則天的筆,是怎麽撕盧照鄰的。
所謂代某某答某某,就是站在委托人的立場,對另一個人喊話。所以這首詩,通篇都是郭姑娘的口吻。
上來就是一頓訴苦:
……
柳葉園花處處新,洛陽桃李應芳春。
妾向雙流窺石鏡,君住三川守玉人。
此時的大唐是雙首都,長安、洛陽各有一套班子,盧照鄰在兩京之間來回奔波。
雙流指蜀州,三川指涇、渭、洛。這幾句是說:
洛陽城裏春光真好,花紅柳綠,春意盎然
我在成都對著大山孤苦淒涼,而你卻在洛陽有了新歡。
此時離別那堪道,此日空床對芳沼。
芳沼徒遊比目魚,幽徑還生拔心草。
寶寶心裏苦,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隻能每日獨守空床,對著池塘發呆。可是池塘裏還比目魚,岸邊還有拔心草。
請注意,駱賓王神乎其神的懟人才華使出來了。
比目魚是愛情忠貞的象征,是古人常用的套詞,原本不稀奇。
但這次不一樣,因為盧照鄰有一首震驚大唐的名篇,也是他的成名作,叫《長安古意》。
在詩裏,盧照鄰寫過一個千古大金句: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駱賓王這是對盧照鄰啪啪打臉。你不是說愛情至上嗎?不是說死了都要愛嗎?
郭姑娘還在等著跟你比目呢,看到那些拔心草沒有,你拍拍屁股跑了,她的心卻被拔走了。
……
莫言貧賤無人重,莫言富貴應須種。
綠珠猶得石崇憐,飛燕曾經漢皇寵。
不要說貧賤的人就沒人重視,也不要說富貴才是你的命。
晉朝那個綠珠姑娘,還有石崇憐愛呢,趙飛燕還得到過漢成帝的寵幸呢。
言外之意,你盧照鄰就忍心對郭姑娘不管不問,昂?
離前吉夢成蘭兆,別後啼痕上竹生。
別日分明相約束,已取宜家成誡勖[xù]。
當時擬弄掌中珠,豈謂先摧庭際玉。
勖:勉勵。
吉夢成蘭兆,是夢見生孩子,然後果然懷孕,指喜夢。
盧照鄰離開成都之前,郭姑娘已經懷孕。就算按我們現代人的觀念,也完全能體會她的傷心。
駱賓王是說:
分別的時候,你明明答應人家的,會踩著七色祥雲來娶她,跟她成家。你還對她說,等孩子生下來,你會視為掌上明珠。
然後,詩裏最悲劇的一句出現了。“庭際玉”是個典故,庭院中的玉樹,古人用來比喻寄托希望的兒子。郭姑娘懷的,是個兒子。
但非常不幸,“玉樹先催”,孩子夭折了。
男人杳無音信,孩子又沒了,一個無名無分的古代女人,基本走向了絕路。
詩接著寫道:
悲鳴五裏無人問,腸斷三聲誰為續。
思君欲上望夫台,端居懶聽將雛曲。
《將雛曲》是古代一個曲子,跟孩子有關——郭姑娘不忍心聽到任何有關孩子的曲子。
沉沉落日向山低,簷前歸燕並頭棲。
抱膝當窗看夕兔,側耳空房聽曉雞。
……
誰分迢迢經兩歲,誰能脈脈待三秋。
夕陽西下,燕子回巢。
而我抱膝望月,徹夜不眠。
一年,兩年,三年
誰經得起這注定落空、沒有盡頭的等待。
看來,郭姑娘已經瀕臨絕望。
但駱賓王覺得還不夠,盧照鄰既然很渣,難道會不知道人家姑娘過的什麽日子?
光訴苦不行,還得幫郭姑娘一把。
於是在詩的結尾,駱賓王又切換成朋友身份,向盧照鄰發出靈魂考問:
情知唾井終無理,情知覆水也難收。
不複下山能借問,更向盧家字莫愁。
順便插一句,駱賓王也是個用典狂人。
結尾這四句竟然用了四個典故,含義也非常隱晦:
唾井是向井裏吐唾沫,再不喝這口井裏的水。比喻堅決地離開一個地方,永不回來。
下山借問,是一個棄婦到山上采藥,下山遇到前夫的故事。
這幾句大意是:
盧照鄰你這個渣男,我就知道你鐵石心腸不回蜀州了,愛到盡頭,覆水難收了。
郭姑娘還不如采藥的那個女人呢,她還能遇到前夫,郭姑娘卻不會遇到你。
所以我就想替她問最後一遍:
你到底要不要娶她!
莫愁嫁給盧家的典故,用在盧照鄰身上,也夠絕的。
這首詩寫在初唐,不及盛唐的通俗易懂。但在宮體詩充斥的當時,依然算上乘之作。
如果還嫌不夠通俗,隻能用一首歌來解釋了,這是一首郭姑娘的愛情悲歌,叫《野百合也有春天》:
彷佛如同一場夢
我們如此短暫的相逢
你像一陣春風輕輕柔柔吹入我心中
而今何處是你往日的笑容
記憶中那樣熟悉的笑容
你可知道我愛你想你怨你念你深情永不變
難道你不曾回頭想想昨日的誓言
就算你留戀開放在水中嬌豔的水仙
別忘了山穀裏寂寞的角落裏
野百合也有春天
……
04
好,關掉音樂,繼續聊詩人。
駱賓王果然是煽情大高手,這一首長詩出來,盧照鄰頭上的渣男鋼鍋閃閃發光。
不過古人跟現代人一樣,一旦站在道德高地,總會端起機關槍。拿別人的感情燉雞湯,用別人的不幸熬砒霜,一身油膩還以食神自居。
駱賓王們的動機倒不是都壞,但腦子簡單是一定的,他們看不見、也不願去看別人的不得已,自己爽完,不管他人水深火熱。
說到這裏,要重提一下《紅樓夢》。曹公偉大處,正是看見每個人的不得已。刻薄的,庸俗的,勢利的,哪怕又蠢又壞的趙姨娘,他們的行為都有迫不得已的因素。
敬畏人的複雜,是指責的前提。
顯然,駱賓王沒看過紅樓夢。
他筆下的郭姑娘,確實可憐可歎,令人同情,但造成這一切的盧照鄰,卻不應該被世人誤解。
他有苦衷。
首先,銓選結果並不好。
與當時的科舉一樣,官員的銓選製度也不完善,一個人考得好不好,大佬的提攜、美言很重要。唐朝幹謁詩盛行,原因就在這裏。
很不巧,盧照鄰的專家點評分很差。
點評他的不是普通大佬,而是當時戰功赫赫、文武雙修的裴行儉。
裴大佬對吏部的領導這樣評價“四傑”:
王勃他們嘛,有點才華,但是太膚淺。也就楊炯,頂多當個縣令。剩下兩個,能得善終就不錯了。
請注意,在裴行儉眼裏,盧照鄰和駱賓王,連名字都懶得提,你說他們的仕途會好到哪去。
接著就是下獄,具體原因史無記載,不過武則天時期,政壇波詭雲譎,朝官進個監獄是常事,駱賓王也進過,他後來的揭竿造反,跟這個有很大關係。
盧照鄰當然不會造反,因為他的身體正在造他的反。
他病了,病的很嚴重,已經無法繼續工作,很快就辭了官。
關於盧照鄰的病,按現代醫學,大概風痹或麻痹症之類,主要症狀是渾身疼痛,麻木無知覺,發展到最後就是癱瘓。
這在當時是不治之症。
在孫思邈的醫館裏,盧照鄰躺在住院部,“伏枕三旬,閉門三月”。
大唐首席醫療專家,也沒能把他治好。
屋漏偏逢連夜雨,此時他的父親也去世了。
在古代,父母去世要守喪三年,叫丁憂。盧照鄰這期間的文字,字字血淚:
“每一號哭,涕泗中皆藥氣流出,三四年羸臥苦嗽,幾至於不免。”
一個癱瘓垂死的人,還要給父親守喪,每次一哭,鼻涕眼淚裏都是藥味。
這段文字,出自他的《與洛陽名流朝士乞藥直書》,他已經是個快要死去的乞丐了。
窮困潦倒,還要買藥。盧照鄰隻能住進山裏,太白山,龍門山,拖著半條命到處流浪。
他在《五悲文》裏描述自己的狀態:
“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四支萎墮,五官欹缺……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滅……形半生而半死,氣一連而一絕。”
最後,他選擇了偏僻的具茨山。
這裏遠離兩都,物價便宜。盧照鄰拚拚湊湊,買下一個園子,三間草屋。
草屋前麵,潁河無聲流過,隔離出一個封閉的世界
這裏是他最後的歸宿。
他請人在園子四周開挖水溝,引穎水環繞。園子中間,挖一個土坑,作為自己的墳墓。
如果疼痛稍輕,他會在園子裏讀書作詩,看大唐壯觀的朝霞落日。疼痛襲來,他會躺進墳墓,等待死亡降臨。
但疾病的殘忍在於,它從不理會人的意誌,有時候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幾年過去了,他並沒有死掉,年複一年,任由病痛折磨。
終於,在初唐行將結束,盛唐曙光快要出現的某一天,盧照鄰再也無法忍受,決定尋求解脫。
此時他已“羸臥不起,行已十年”,早不能行走了,“一臂連蜷……兩足匍匐。寸步千裏,咫尺山河。”
拖著疼痛難忍的殘軀,他單手撐地,爬行到潁河,投水而死。
臨死前,盧照鄰總結他喪出天際的一生:
“高宗時尚吏,己獨儒;武後尚法,己獨黃老;後封嵩山,屢聘賢士,己已廢。”
唐高宗掌權,崇尚吏治,我獨尊儒術。武則天奉行法家治國,而我尊黃老之術。嵩山封禪後,政壇風氣好轉,可我已經殘廢。他大爺的,一次風口都沒趕上。
命運,一直在跟他開玩笑。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遠在成都的郭姑娘,注定是要白等了。與其說盧照鄰負了她,不如說兒女亂世,鴛鴦命苦。
生命臨近終點,盧照鄰回憶過往,最快樂的時光隻有兩段:
忽憶揚州揚子津,遙思蜀道蜀橋人。
揚州是他少年求學的地方,蜀地蜀橋人,是給過他愛情的郭姑娘。
人世無常,唯有唏噓。
05
看到這裏或許有人要問,我是不是對駱賓王也不夠寬容?說不定他跟盧照鄰是無話不談的好基友呢?
原來我也這麽想的,可是我們想多了。
駱賓王就是一個大憤青,高級鍵盤俠,嘴上一門大炮,想罵哪個就罵哪個。武則天他都敢炮轟,還有誰不敢罵的。
幫郭姑娘懟完盧照鄰,駱賓王又遇到一位叫王靈妃的女道士。
這場愛情故事與盧照鄰很相似,隻不過發生在長安。王姑娘的男友叫李榮,也是一位道士。後來李榮被調往成都,久久不回。
駱賓王又寫了一篇長詩,叫《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風格、內容,完全是上麵的姊妹篇。
在詩裏,駱賓王振振有詞:
“不能京兆畫峨眉,翻向成都騁騶引”
你不在長安陪女朋友化妝,卻在成都風光做官,你好意思?
你看,他簡直是情感和道德雙專家,撕起別人來,義正辭嚴。
可是他自己呢?
駱賓王在成都也沒閑著,處處留情,也同樣沒跟人家姑娘在一起:
東吳西蜀關山遠,魚來雁去兩難聞。
莫怪常有千行淚,隻為陽台一片雲。
這首詩叫《憶蜀地佳人》,是駱賓王在浙江臨海做官時,回憶一位(或多位)成都姑娘。
“陽台一片雲”可不是坐在陽台看雲,陽台是巫山之陽,用紅樓夢裏的話講,是“巫山之會,雲雨之歡”。
不過話說回來,哪個才子還沒一點風流韻事呢,這也不算什麽。
關鍵是駱賓王不僅觀點奇葩,還敢說出來,他還有一句詩,簡直能把天下女人得罪光:
但使封侯龍額貴,詎隨中婦鳳樓寒?
詎(jù),“豈能”的意思。
要是我發達了,豈能還跟小妾過苦日子?
嗬嗬。我曾寫過駱賓王,佩服他的膽氣和才氣。
但今天忍不住手癢,也代盧照鄰答一下駱賓王: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白牙吐黑水,紅口撥清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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