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一力與中合軒
By 磐磐
一轉眼,六月到了, 從一月份新冠疫情起於武漢(當然,這有爭議),今年已在疫情/居家令中過去了一半,上天整整騙走了我們半年的時間,而且還在繼續騙下去,如果一寸光陰真是一寸金的話, 我們的損失真是無法估量。
當然,隻說損失也不公允。我發現這其間不少麵食高手誕生了。打開微信,各樣美食的照片撲麵而來:包子,水餃,餡餅,鍋貼,油條,等等。 麵食要做好,的確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網絡上有很多現成的老師,隻要勤學苦練,總能做個八九不離十吧。但有一種麵食是我最喜歡的,也是在北美無法找到,無法複製的,那就是太原認一力的餃子。
我在北方長大,餃子吃得太多了。外祖母就是包餃子的高手。但認一力的餃子太出色了,怎麽形容它呢?說它好,不夠,說它最好,還是不夠,它比最好都好,比其它的餃子好一大截。認一力是個百年清真老店,它的創立者是一位虔誠的穆斯林,經過多年的實踐,琢磨出一套拌餃子餡的絕活兒,開了這家店,“認一力”的意思就是隻認阿拉這一力。
餃子是羊肉餡的蒸餃,皮是燙麵, 陰陰的暗白色,有些厚,而且也沒有包出什麽花邊,看起來家常,但一咬便知道它軟中帶韌,口感極佳,厚薄,軟硬和筋道達到一個完美的平衡。餡更出色,其實那已不是尋常的餡了,而是羊肉和秘製的調料用秘製的方法經過無數次攪拌而成的有機體。它特別的香,那種香早超越了羊肉的香味,而是給肉香戴上了珠玉,披上了錦緞後,變成華美亮麗的超級升華版。它還軟糯多汁,入口即化,吃完,滿口盈溢著濃香的汁水。那濃香的味道獨特鮮明,一沾就別想忘掉,幾十年後還纏繞著你的記憶。 同樣的餡也可以做成燒麥,這回是卻是薄得透明的皮包得如綻放的花,口感和蒸餃又不同,但還是好吃,它有個風雅的名字——“稍梅”。
別看認一力是名店老店,它親民便民,顧客可以買它拌好的肉餡,回家包餃子。記得那時三姨一家也在太原。每年過年,外祖母總是大年初一做黃韭豬肉餃子,大年初二,出嫁的女兒回門,三姨一家來訪,總是包羊肉餃子,就常買認一力的餡來包餃子。一家老小十來個人大快朵頤,大表哥從年前就盼初二的這頓餃子,常吃撐到肚子疼。
來了北美,這些都吃不上了,但認一力給我留下的印跡還在。首先,我不吃任何廣式飲茶中的燒麥,那堅實得掉在地上能彈起的肉彈,和優雅的“稍梅”相比,簡直粗野得難以忍受。再有,我非常留意回民開的中餐館。記得灣區有一家叫“馬家館子”,我曾興匆匆地去嚐它的餃子,結果,大是所望,它和一般中餐館的餃子並無二致,連“認一力”的影兒都沒有。
幸運的是,去年的春天,我在離開山西二十幾年後重返太原。“認一力”還在,成了中華老字號,隻是像經曆了二十幾年風雲變幻的中國一樣,一切都變了。周圍根本認不出來,像移到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店裏寬敞華貴,麵貌全新。但蒸餃的味卻一點兒沒變,它像一顆味道的琥珀將我二十多年前的時光準確地保藏了下來。那一刻,我不禁感歎宗教的力量,在這一切都在變得麵目全非的時代,它還是做著做了上百年的老味道。隻認一力的精神太難得了。
“認一力”這樣的餃子在中國也不是獨一份。太原有“認一力”,石家莊有“中合軒”。和“認一力”一樣,“中合軒”也是一家回民百年老店,也做羊肉蒸餃,味道和“認一力”不分伯仲,極為相似。我就是在“中合軒”邊上長大的,外祖母的家離它隻有半條胡同的距離。
胡同口的老馬就是“中合軒”的廚師,拌了一手好餡。 他是回民,太太身體多病,大半時間臥床,六個兒子,一大家子要養,著實不易,為人也就格外謹慎,對兒子管教極嚴。管教的方法就是揍,五個兒子都揍得規規矩矩的。到了老六少林,就舍不得打了。等到非打不可的時候,已經晚了。少林不但功課極差,而且還和一幫混混攪在一起打架,到了進出派出所的地步。老馬沒辦法隻好求當老師的母親幫忙。母親是市裏有名的老師,尤其對管調皮的孩子有一套。兩家平時來往並不多,但外祖母對這家人印象不錯,覺得老馬本分實在講義氣。於是,母親托關係把少林接到了她班上,也不知用了什麽方法,不到半年少林不再搗蛋了,功課從全班最後一名飛躍到了中上。老馬感激涕零,從此以後每逢年節,老馬的身影就出現了,雪白的小帽,雪白的套袖,胸前捧著一個小和麵盆,拌好的羊肉餡,杠尖杠尖地從盆裏冒出來,像個香氣四溢的金字塔。母親堅決不收,但老馬不容商量,放下就走。老馬家生活不富裕,母親實在不忍。好歹,少林很快畢業了,母親鬆了一口氣,老馬這回不用再來了吧。可是母親錯了,老馬還照樣送,一絲不變。又過了幾年,外祖母,母親和我舉家遷往了太原。那時的中國一天一個新氣象。 老馬家的新氣象更是讓人跌破眼睛。少林在家門口開了個回民小吃攤,生意紅火得不得了,成了胡同裏第一個萬元戶。而且還娶了妻,得了個大胖小子。少林的娘以前隻躺在床上哼哼,現在突然變得精神抖擻,整天抱著孫子在灶邊轉。後來,“馬少林的娘”成了我們家的一個新詞。它泛指人逢喜事所創造的身體奇跡。當然,每次用到這個詞時,我們自然想到馬家灑滿歡笑的巨變,自己都覺得百倍的精神。
幾年後,失散多年的二姨從台灣回來了,外祖母,二姨,三姨,母親,表哥等十來口人回河北老家給外祖父上墳,在石家莊歇腳。母親在石家莊有太多的朋友,因為隻待一天,母親悄悄地誰也沒驚動。傍晚到家安頓好,正準備張羅飯,老馬竟來了,雪白的小帽,雪白的套袖,捧著一大盆金字塔樣拌好的羊肉餡。真難為他怎麽這麽快就知道了母親到來的消息。母親感動之餘,自然喜出望外,忙問少林和家裏的情況。老馬卻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我們走後不久,一天晚上,一個人來找少林,隻說了幾句話,少林就拿了一個大鐵鏈子和他走了。後來,馬家的天就塌了, 少林把一個人打成了終身殘廢,被判了二十年,飯攤關了,媳婦抱著孫子回了娘家。母親驚呆了,竟沒有勇氣問問少林的娘怎麽樣了。返回太原之後,母親還像受了驚嚇一樣不斷念叨“真是,真是,少林糊塗”。少林是糊塗,但更是太能舍得。據說找他的人以前曾在街上的打鬥中以命相護。現在找他幫忙,少林也就舍命相助。隻是他將老天贈給馬家的好運氣扔了個幹淨,而好運氣是絕少光顧他這樣的人家的。
後來我上了大學,出了國,當了律師。在精英群裏打了幾十年的轉。職場如戰場,長袖善舞的人多半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恩將仇報,落井下石的事時有發生。每當我看到有些人戴著至尊至貴的精英麵具幹著至低至賤的勾當時,我就想到了少林。你說人是生而平等嗎?年輕的時候,我對此深信不疑,但現在我知道老天對人太不公正了,不公正到這個問題更本就不應成為一個議題。
少林現在也應年過花甲,不知馬家後來怎樣了。我希望他們得到好運氣的再次光顧。盡管我知道好人經常沒好報。但為了他們我也願意相信好人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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