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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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1932年出生在廣西全州農村 - 滕家村,其祖上曾是當地的地主,有過千畝的地產。父親是家族同輩中的長孫男,據說祖母在連續生下兩個女兒後,因再無所出,隻能按照家裏長輩的要求,離開在外省有公職的祖父,帶著兩個女兒回到鄉間老家和祖父的大家族人住在一起,無男兒出的隱痛成了祖母的心病。也許是女人的洞察力天性,她擔心她的丈夫會象他的大哥一樣另娶二房。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讓其他女人和自己分享丈夫的愛,這位雖出生於大戶人家但隻有三寸金蓮的婦人將兩個女兒放在鄉下,交由大家族照看,硬是自備私銀,雇了挑夫,讓人抬著轎子上的她,曆盡多番周折,從鄉下又回到了遠在外省的丈夫身邊,一舉阻斷了祖父一家盼望她的丈夫另娶二房的後路。也許是祖母的堅韌和智慧贏得了祖父的信心,在生下第二個女兒的九年後,祖母的艱辛盼望終得所償:一個男孩出生了,他傳承了姓氏,立刻成為大家族的寵兒,讓祖母的三寸金蓮在大家庭裏終於站穩了地位。

據二姑母回憶,當時的地主家庭是有分工的。祖父的哥哥讀完私塾後,被要求學習掌管家族的田產事務,保持整個家族的運作。祖父的弟弟作為幼子,讀完私塾後,去了習武堂,後從軍,據姑母說他從軍後很勤奮,肯吃苦,因為有私塾學習的文字功底,晉升很快,可惜的是,尚未成家的他在參加北伐戰爭的戰場上犧牲了。祖父是家中的次子,自幼喜歡讀書,念完私塾之後又去投考清政府的學堂,後被選中公派去了法國留學,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中國作為戰勝方,他也因此在法國獲得一枚勳章,可惜的是,由於1949年政權的更迭及後來政治生命安全的考量,這枚勳章沒能保存,隻有父親和他的兩個姐姐以及其家族裏的上一輩人見過。祖父回國之後,周轉於兩湖廣區域任職,曾負責長江口岸武漢海關,大姑母就取名漢華以紀念之。

當父親長成少年時,日本的侵入和之後的國共內戰,大家族的田產是已日薄西山。少小離家讀書供職在外的祖父對家族的鄉間田產毫無興趣,早將屬於自己名下的田產悉數折賣給了自己的哥哥,家族的土地冊上隻剩下了其哥哥的名字。福禍相依,殊不知這份名冊簿竟成為日後的生死牌!象所有的中國老百姓一樣,戰亂後生活轉為貧困的父親學會了自食其力,為他在新政府成立之後,按照其家庭成分劃分製度,不被歸入地主階級一欄而保住了一線生機。父親讀書的童子功很好,他考入了衡陽工程學校,學習土木建築,後成為桂林鐵路上的一名建築工程師。而父親唯一的至親伯伯-一個不肯離開故土擁有土地的鄉紳,平時總是幫助鄉鄰,與其雇工佃農和平相處,他相信了新政府的號召,以為交出擁有的土地後可以居家繼續生活,最終卻成為打土豪分田地的冤魂,被當成打擊典範,遭到新政府槍斃,家人連他的屍體都不能領回埋葬。正是這份血的代價,多年以後父親總是鼓勵後代他人遠離故國,誰能想到它後麵這份生命代價的故事呢!

父親這一代的中國人,大多都有同樣的時代烙印: 思想是時時小心翼翼,說話更是如履薄冰。記得小時候,父母最擔心的是他們的孩子不小心說錯話,而招來無妄之災。從記事起,父親從不和家人提及他的家庭曆史,多年以後也試問過母親關於父親的家族過往,母親隻說不清楚。我相信,無論曆史的車輪如何滾動,那道被懸在父親頭頂的屠刀,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下的放下!他知道,自己千方百計掩蓋了的地主階級成分曆史,一旦爆光,仍然會把他和他的後代打入萬覆不劫的深淵。一個時代的悲劇,卻要幾代人來愈合!

對父親來說,在那個政治風聲四起的時代蕭牆下,知識是最好的避風港,監督自己孩子們的學習成了他唯一的欣慰。從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孩子們開始上小學時起,學而優則先是家裏的準則。無論父母在所謂的集中政治學習裏有多無奈,一旦回到家時,父親一定檢查孩子們的學習,尤其是數學,但這個對女兒來說是揮之不去的夢魘科目。

數學課,數學考試成了女兒少時的緊箍咒,父親為此也沒少頭疼。記憶最深的是關於四舍五入法則的運用,和父親之間的那份對答至今仍然記憶尤新。父問:什麽是四舍五入法則?女兒答:四舍五入。父問:0.5是舍還是入?女兒答:不知道。父再問:0.4是舍還是入?女兒答:是入。父說;4和5都分不清楚嗎?女兒說:分得清楚。多年以後回想起來,當時女兒實在是太緊張了,當父親坐在她的桌旁時,於父親而言,看到女兒認真學習,那是他精神最放鬆的時刻,於女兒而言,卻如坐針氈,加劇了她對數字的那份緊張。有一年回去探望父母,談及此事,父親說:你當時為什麽不說呢?女兒說:我敢嗎?

上小學時最怵的科目就是算術,因為考得實在太差,每次當父親看到女兒帶回來的成績單時,讓他懊惱到懷疑自己是否基因出錯:為什麽他的數理優勢一點都沒有遺傳給她?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女兒的算術考試從來不及格。也許班主任認為她隻是智力遲開,又或因為她的母親也是本校老師的緣故,每次的期末成績班主任都會幫她加分到60分及格,讓她雖搖搖欲墜但還可以合乎學校規定留在本班級繼續升學。女兒的數學萌芽直到高中的最後一個學年開始生長而且一發不可收拾,由一個班上排名經常倒數的學生反轉成為排名居前一二的優等生,成為其班主任數學老師最喜歡的學生之一。父親覺得一切發生得不可思議:他的女兒由一個似乎已不可救藥的數學白癡成為一個可造之才,經曆好像做夢一樣。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父親在台灣的表哥開始和家裏聯係,女兒才有機會從父親及姑母口中陸續了解到一些家族曆史,關於父親整個家族始祖居於浙江一帶,自明代起,隨被封疆的將軍南遷至廣西桂林一帶置地,開創家業。

讓父親感到安慰的是那個曾經和哥哥一起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駕上的懵懂小女,那個在夏日的夜晚唱著大公雞和大母雞童謠的天真妹妹,那個曾不管天高地厚9歲就敢少小離家出走的膽大少女,長大後,因著身體裏流淌著的先輩開疆拓土的熱血,想要:世界這麽大,我想去看看!毅然辭去令大多數人羨慕的職位,一路飄洋過海,從非洲南部的好望角之城到北冰洋畔的原住民小鎮,象大多數的新移民一樣,在這個和平自由的國度,重新開始,自立自強,打造了一個幸福家園。而父親最喜歡的聰慧小兒,那個遺傳了父親最多的數理基因的弟弟,象姐姐一樣,離開故國,東渡扶桑,修完學業,家庭美滿。

那把懸在父親頭頂上的屠刀終於被卸下了。

去了天家的父親,平安!父親節快樂!

 

謹以此文獻給我已去世八年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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