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木心,這個死不悔改的人

畫家陳丹青有個鮮為人知的筆名——張岪,是木心取的。張是陳母親的姓,冠以含“山路崎嶇”之意的名,帶著木心對這個甚愛爬山的後生略顯不同的關愛。

2011年,木心先生去世。陳丹青落筆八年,字間情真意切的《張岪與木心》方才出版。本篇選取了其中“曝光”的一份“聽課筆記” ,同時也是木心作品《文學回憶錄》的後記。

陳丹青說,木心的所有詩文,隻字不提這件事,紐約市、傑克遜高地,也從不知道一小群中國人曾在這裏聽講世界文學課。

01

二十三年前,一九八九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紐約為我們開講“世界文學史”。初起的設想,一年講完,結果整整講了五年。後期某課,木心笑說:這是一場“文學的遠征”。

十八年前,一九九四年元月九日,木心講畢最後一課。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課後,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禮帽,我們送他下樓。步出客廳的一瞬,他回過頭來,定睛看了看十幾分鍾前據案講課的橡木桌。此後,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沒出席過一次演講。

那桌子跟我回了北京,此刻我就在桌麵上寫這篇後記。

另有一塊小黑板,專供木心課間書寫各國作家的名姓、生卒年、生僻字,還有各國的詩文,隨寫隨擦,五年間輾轉不同的聽課人家中。今年夏初,我照例去紐約侍奉母親,七月,母親逝世。喪事過後的一天,清理母親床邊的衣櫃——但凡至親亡故而麵對滿目遺物的人,明白那是怎樣的心情——在昏暗壁角,我意外看見了那塊小小的黑板。

聽課五年,我所累積的筆記共有五本,多年來隨我幾度遷居,藏在不同寓所的書櫃裏,偶或看見,心想總要靜下心再讀一遍,倏忽近二十年過去了,竟從未複讀。

木心開講後,則每次攤一冊大號筆記本,密密麻麻寫滿字,是他備課的講義。但我不記得他低頭頻頻看講義,隻目灼灼看著眾人,徐緩地講,忽而笑了,說出滑稽的話來。當初宣布開課,他興衝衝地說,講義、筆記,將來都要出版。但我深知他哈姆雷特式的性格 :日後幾次懇求他出版這份講義,他總輕蔑地說,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興出。前幾年領了出版社主編去到烏鎮,重提此事,木心仍是不允。

先生的意思,我不違逆。但我確信我這份筆記自有價值 :除了講課內容,木心率爾離題的大量妙語、趣談,我都忠實記錄。

去年歲闌,逾百位年輕讀者從各地趕來,永別木心。在烏鎮昭明書院的追思會上,大家懇請我公開這份筆錄,我應承了——當年講課時,木心常說將來怎樣,回國後又怎樣,那天瞧著滿屋子陌生青年的臉,戚戚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 :此刻不就是先生時時矚望的將來嗎?

1927年至2011年間的木心

今年春,諸事忙過,我從櫃子裏取出五本筆記,摞在床頭邊,深宵臨睡,一頁一頁讀下去,發呆、出神、失聲大笑,自己哭起來 :我看見死去的木心躺在靈床上,又分明看見二十多年前大家圍著木心,聽他講課……我們真有過漫漫五年的紐約聚會麽?瞧著滿紙木心講的話,是我的筆記,也像是他的遺物。

電子版錄入的工作,細致而龐大。速記潦草,年輕編輯無法辨讀,我就自己做。或在紐約寓所的廚房,或在北京東城的畫室,朝夕錄入,為期逾半年。當年手記無法測知字數,待錄畢八十五講,點擊核查,逾四十萬字。為紀念木心逝世一周年,近日忙於編校、排版、配圖、弄封麵,十二月必須進廠付印了 :眼前的電子版不再是那疊經年封存的筆記,而是木心讀者期待的書稿——“九泉之下”這類話,我從不相信的,而人的自欺,不過如此。喂,木心,恕我不能經你過目而首肯了,記得你當年的長篇大論嗎?年底將要變成厚厚的書。

02

現在可以交代這場“文學遠征”的緣起和過程了。

一九八二年秋,我在紐約認識了木心,第二年即與他密集過往,劇談痛聊 :文學課裏的許多意思,他那時就頻頻說起。我原本無學,直聽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願獨享著這份奇緣,未久,便陸續帶著我所認識的藝術家,走去見木心——八十年代,紐約地麵的中國大陸同行極有限,各人的茫然寂寞,自不待說——當然,很快,眾皆驚異,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心與陳丹青

自一九八三到一九八九年,也是木心恢複寫作、持續出書的時期。大家與他相熟後,手裏都有木心的書。逢年過節,或借個什麽由頭,我們通宵達旦聽他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強撐的,唯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鑠。

木心在中國大陸時,與體製內晚生幾無來往,稍事交接後,他曾驚訝地說 :“原來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啊!”這樣子,過了幾年,終於有章學林、李全武二位,糾纏木心,請他正式開課講文藝,勿使珍貴的識見虛擲了。此外,眾人另有心意 :那些年木心尚未售畫,生活全賴稿費,大家是想借了聽課而交付若幹費用,或使老人約略多點收益。“這樣子算什麽呢?木心在電話裏對我說,但他終於同意,並認真準備起來。

勸請最力而全程操辦的熱心人,是李全武。他和木心長期協調講課事項,轉達師生間的種種信息,改期、複課、每課轉往誰家,悉數由他逐一通知,持續聽課或臨時聽課者的交費,也是他負責收取,轉至木心,五年間,我們都稱他“校長”。

事情的詳細,不很記得了。總之,一九八九年元月十五日,眾人假四川畫家高小華家聚會,算是課程的啟動。那天滿室嘩然,很久才靜下來。木心,淺色西裝,笑盈盈坐在靠牆的沙發,那年他六十二歲,鬢發尚未斑白,顯得很年輕——講課的方式商定如下 :地點,每位聽課人輪流提供自家客廳;時間,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課 ;課時,每次講四小時,每課間隔兩周,若因事告假者達三五人,即延後、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課。

開課後,漸漸發現或一專題,一下午講不完。單是《聖經》就去兩個月,共講四課。上古中古文學史講畢,已逾一年,越近現代,則內容越多。原計劃講到十九世紀收束,應我們叫喚,木心遂添講二十世紀流派紛繁的文學,其中,僅存在主義便講了五課。

那些年,眾生多少是在異國謀飯的生熟尷尬中,不免分身於雜事,課程改期,不在少數,既經延宕,則跨寒暑而就春秋,忽忽經年,此即“文學遠征”至於跋涉五年之久的緣故吧。到了最後一兩年,這奇怪的小團體已然彼此混得太熟,每次相聚有如小小的派對,不免多了課外的閑聊,我的所記,則仍是木心的講課。

03

以下追蹤記憶,由年齡順序排列,大致是全程到課、長期聽課的學員名單 :

金高(油畫家)、王濟達(雕塑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三年來美。 章學林 (版畫家),六十年代浙江美院畢業,一九八〇年來美。 薄茵萍、丁雅容(中國台灣女畫家),一九七七年來美。 陳丹青、黃素寧(國畫家),一九八〇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二年來美。 曹立偉(油畫家)、李菁,一九八二年中央美院畢業,一九八六年來美。 李全武(油畫家), 一 九 八 四 年 中 央 美 院 畢 業,一九八五年來美。 孫韻(鋼琴家),中央音樂學院畢業,來美年份不詳。 殷梅(舞者、編舞家),來美年份不詳。 黃秋虹(廣東女畫家),一九八〇年來美。 陳捷明(廣東畫家),一九八〇年來美。 李和,不詳。

其中,殷梅由全武介紹而來,黃秋虹、陳捷明,由別人介紹木心認識。五年間,因呼朋喚友而聽過幾課、不複再來,或中後期聽說而加入的人,也頗不少。我所熟悉的是上海畫家李斌,南京畫家劉丹、錢大經、薛建新,北京人薛蠻子、胡小平夫婦。兩位木心的舊識 :上海畫家夏葆元(“文革”前與木心同一單位)、上海留學生胡澄華(其父是木心的老友),也來聽過課,久暫不一。人數最多的一次是講唐詩,也在我的寓所,來三十多人,椅子不夠,不記得終於是怎樣安排落座的。

這是一個奇怪的組合 :聽課人幾乎全是畫家,沒有跡象表明有誰聽過文學史,或職誌於文學,課中說及的各國作家與作品,十之六七,我們都不知道——木心完全不在乎這些。他與人初識接談,從不問起學曆和身份。奇怪,對著這些不相幹的臉,他隻顧興味油然地講,其狀貌,活像談論什麽好吃透頂的菜肴。我猜他不會天真到以為眾生的程度與之相當,但他似乎相信每個人果然像他一樣,摯愛文學。

木心《1989-1994:文學回憶錄》

木心講課沒有腔調——不像是講課,渾如聊天,而他的聊天,清晰平正,有如講課——他語速平緩,從不高聲說話,說及要緊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語氣,如宣讀早經寫就的文句。錄入筆記的這半年,本能地,我在紙頁間聽到他低啞蒼老的嗓音。不止十次,我記得,他在某句話戛然停頓,凝著老人的表情,好幾秒鍾,呆呆看著我們。

這時,我知道,他動了感情,竭力克製著,等自己平息。

講課與聊天究竟不同。自上世紀五十年代木心在上海高橋做過幾年中學老師,此後數十年再沒教過書—起初幾堂課,談希臘羅馬、談《詩經》,他可能有點生疏而過於鄭重了,時或在讀解故事或長句中結巴、絆住,後來他說,頭幾課講完,透不過氣來——兩三課後,他恢複了平素聊天的閑適而鬆動,越講到後來,越是收放自如。

木心畫作

我的筆記,初起也頗倉促,總要三四課後這才找回畫速寫的快捷,同其時,與木心的講述,兩皆順暢了—好在木心說話向來要言不煩,再大的公案、史說、是非、糾葛,由他說來,三言兩語,驚人地簡單。

而筆錄之際最令我感到興味的瞬間,是他臨場的戲談。

木心的異能,即在隨時離題 :他說卡夫卡苦命、肺癆、愛焚稿,該把林黛玉介紹給卡夫卡 ;他說西蒙種葡萄養寫作,昔年陶潛要是不就菊花而改種葡萄,那該多好!在木心那裏,切題、切題、再切題,便是這些如敘家常的離題話。待我們聞聲哄笑,他得意了,假裝無所謂的樣子——且慢,他在哄笑中又起念頭,果然,再來一句,又來一句——隨即收回目光,接著往下說。

如今座談流行的錄音、攝像,那時既沒有器具,木心也不讓做。他以為講課便是講課。五年期間,我們沒有一張課堂的照片,也無法留存一份錄音。

“結業”派對,是“李校長”安排在女鋼琴家孫韻寓所。應木心所囑,我們穿了正裝,分別與他合影。孫韻母女聯袂彈奏了莫紮特的《第二十三號鋼琴協奏曲》。阿城特意從洛杉磯自費趕來,扛了專業的機器,全程錄像。席間,眾人先後感言,說些什麽,此刻全忘了,隻記得黃秋虹才剛開口,淚流滿麵。

木心,如五年前宣布開課時那樣,矜矜淺笑,像個遠房老親戚,安靜地坐著,那年他六十七歲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與全體聽課生最後一次聚會。他的發言的開頭,引瓦萊裏的詩。每當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總覺得是他自己所寫,脫口而出 :

你終於閃耀著了麽?我旅途的終點。

04

八九十年代之交,國內大學的文學史課程,早經恢複。文學專業的碩博士,不知用的什麽講義,怎樣地講,由誰講——我們當年這樣地胡鬧一場,回想起來,近於荒謬的境界 :沒有注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 更沒有讚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後區、曼哈頓區、 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

木心也從未修過文學課。講畢唐詩一節,他送當時在座每位學員一首七絕,將各人的名字嵌入末句,這次錄入,我注意到他也給自己寫了一首 :

東來紫氣已遲遲,群公有師我無師。 一夕絳帳風飄去,木鐸含心終不知。

木心所參考的鄭振鐸《文學大綱》,最早出版於上世紀二十年代,想必是少年木心的啟蒙讀物之一。前年得到這兩冊大書的新版,全書體例與部分資料,大致為木心所借取,我翻了幾頁,讀不下去。“可憐啊,你們讀書太少。 暮年木心又一次喃喃對我說。那時他已耳背,我大叫 :“都聽你講過了呀!”他一愣,怔怔地看我。

聽課五年,固然免除了我的蒙昧,但我從此愚妄而惰怠。說來造孽 :木心所標舉的偉大作品,古希臘,《聖經》, 先秦諸子,莎士比亞,尼采,拜倫,紀德……二十多年過去,我一行也不曾拜讀。年來字字錄入這份筆記,我不再將之看做“世界文學史”,誠如木心所說,這是他自己的“文學回憶錄”,是一部“荒誕小說”。眼下全書付印在即,想了很久,以我難以挽回的荒率,無能給予評價。實在說,這是我能評價的書嗎?

如今我也接近木心開課時的歲數,當年愚昧,尚於講課中的若幹信息,惘然不察,現在或可寫出來,就教於方家,也提醒年輕的讀者。

上世紀三十年代末,抗戰初期,十三四歲的木心躲在烏鎮,幾乎讀遍當時所能到手的書,其中,不但有希臘羅馬的史詩、神話,近代以來的歐陸經典,還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學。鄭本《文學大綱》所列舉的龐大作者群,當年不可能全有漢譯本,木心也不可能全都讀過,他誠實地說,哪位隻是聽說,哪本沒有讀過,但他多次感慨 :“那時的翻譯家做了好多事情哩。”最近承深圳的南兆旭、高小龍二位提供數百冊私藏民國舊書,供我選擇配圖, 雖難測知其中哪些曾是木心昔年的讀本,但他的閱讀記憶, 正是一部民國出版史的私人旁證。

講述《聖經》時,木心念及早歲與他頻繁通信的十五歲湖州女孩,使我們知道早在四十年代的浙江小城,竟有如此真摯而程度甚深的少年信徒,小小年紀,彼此辯說新舊約的文學性。提到《易經》,他說夏夜乘涼時教他背誦《易經》口訣的人,是她母親,抗戰逃難中,這位母親還曾給兒子講述杜甫的詩,這在今日的鄉鎮,豈可思議。他憶及家中仆傭對《七俠五義》之類的熱衷,尤令我神往,他的叔兄長輩居然日日去聽說書,此也勾連了我的幼年記憶 :

五六十年代,滬上弄堂間尚且隱著簡陋的說書場所……這一切,今已蕩然無存,而木心的記憶,正是一份民國青年的閱讀史。

這份閱讀史,在世界範圍也翻了過去。木心的生與長,適在同期步入印刷時代與新文化運動的民國,他這代人對文學的熱忱與虔敬,相當十五至十九世紀的歐洲人,電子傳媒時代的芸芸晚生,恐怕不易理解這樣一種文學閱讀的赤子之情了。

以上,是木心生涯的上半時,下半時呢?

自一九四九年到“文革”結束,近三十年,歐美文學的譯介幾乎中止,其間,值木心盛年,唯以早歲的閱讀與文學相濡以沫(他因此對五十年代專事俄羅斯文學的推介,甚表好意)。講課中一再提及的音樂家李夢熊先生,也是此等活寶 :他倆聽說喬伊斯與卡夫卡,但“文革”前夕,哪裏讀得到?而早在三四十年代,他們就知悉歐洲出現意識流、意象主義、存在主義等等新潮,之後,對西方的文學景觀該是怎樣的渴念?浩劫後期,戰後文學如“黑色幽默”與“垮掉的一代”,曾有內部譯本,他們當然不會放過,總之,就我所知,五六十年代,各都市,尤其京滬,尚有完全在學院與作協係統之外,嗜書如命、精賞文學的書生。而木心出國前大量私下寫作的自我想象、自我期許,竟是遙不可及的西方現代主義。

“文革”初,木心早期作品被抄沒。“文革”後,地下文學與先鋒詩陸續見光,漸漸組入共和國文學史話。現在,這本書揭示了更為隱蔽的角落 :整整六十多年目所能及的文學檔案中——不論官方還是在野——仍有逍遙“漏網”的人。

漫長,徹底,與世隔絕,中國大陸時期的木心沒有任何舉動試圖見光。到紐約後,帶著不知饜足的文學的貪婪,他在恢複寫作的同時,靠中國台灣版譯本找回被阻隔的現代文學圖景,與他早年的閱讀相銜接。久居紐約的港台文人對他與世界文學的不隔,鹹表驚異,他們無法想象木心與李夢熊在封鎖年代的文學苦談——“出來了,我才真正成熟”,木心如是說——私下,我完全不是可以和他對話的人,他幾次歎息,說,你們的學問談吐哪裏及得上當年李夢熊。但木心要說話,要以他所能把握的文學世界,印證自己的成熟,不得已,乃將我們這群人權且當作可以聆聽的學生。多少民國書籍與讀者,湮滅了。木心的一生,密集伴隨愈演愈烈的文化斷層。他不肯斷,而居然不曾斷,這就是本書潛藏的背景 :在累累斷層之間、之外、之後,木心始終將自己盡可能置於世界性的文學景觀,倘若不是出走,這頑強而持久的掙紮,幾幾乎瀕於徒勞。

05

一個在八十年代出道的文學家,能否設想木心的曆程?一個研修文史專科的學者,又會如何看待這份文本?木心不肯放過文學,劫難也不曾放過他,但我不知道他怎樣實踐了尼采的那句話 :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

固然,尼采另有所指,尼采也不可能知道這句話在二十世紀的中國語境——在這大語境中,木心怎樣營造並守護他個人的語境?去年秋,木心昏迷的前兩個月,貝聿銘的弟子去到烏鎮,與他商議如何設計他的美術館。木心笑說 :

貝先生一生的各個階段,都是對的 ;我一生的各個階段,全是錯的。

這不是反諷,而是實話,因為實話,有甚於反諷——講課中,他說及這樣的細節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國慶十周年夜,他躲在家偷學意識流寫作(時年三十二歲);六十年代 “文革”前夕,他與李夢熊徹夜談論葉慈、艾略特、斯賓格勒、普魯斯特、阿赫瑪托娃 ;七十年代他被單獨囚禁時,偷偷書寫的文學手稿,我親眼看過,驚怵不已 :正反麵全都寫滿,字跡小如米粒 ;八十年代末,木心年逾花甲,生存焦慮遠甚於流落異國的壯年人,可他講了五年文學課——我們交付的那點可憐的學費啊——九十年代,他承諾了自己青年時代的妄想,滿心狂喜,寫成《詩經演》三百多首;新世紀,每回走去看他,他總引我到小陽台桌邊,給我看那些毫無用處的新寫的詩。

在與筆記再度相處的半年,我時時湧起當初即曾抱有的羞慚和驚異,不,不止於此,是一種令我畏懼到至於輕微厭煩的心情 :這個死不悔改的人。他摯愛文學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與世隔絕。這本書,布滿他始終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數家珍的文學聖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樣持久地影響了這個人。

中國文學史、西洋文學史,魏晉或唐宋文學、伊麗莎白或路易王朝文學,各有專家。其他國家所修的世界文學史又是怎樣講法呢?當年鄭振鐸編撰《文學大綱》,想必也多所參照了外國的寫本。迄今,我沒有讀過一本文學史,除了聽木心閑聊。若非年輕讀者的懇求,這五冊筆記不知幾時才會翻出來。其實,每次瞧見這疊本子,我都會想 :總有一天,我要讓許多人讀到。

或曰 :這份筆記是否準確記錄了木心的講說?悉聽尊便。或曰 :木心的史說是否有錯?我願高聲說 :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或曰 :木心的觀點是否獨斷而狂妄?嗚呼!這就是我葆有這份筆錄的無上驕傲——我分明看著他說,他愛先秦典籍,隻為諸子的文學才華 ;他以為今日所有偽君子身上,仍然活著孔丘 ;他想對他愛敬的尼采說“從哲學跑出來吧”;他激賞拜倫、雪萊、海涅,卻說他們其實不太會作詩 ;他說托爾斯泰可惜“頭腦不行”,但講到托翁墳頭不設十字架,不設墓碑,忽而語音低弱了,顫聲說:“偉大!” 而談及薩特的葬禮,木心臉色一正,引尼采的話 :“唯有戲子才能喚起群眾巨大的興奮。

我真想知道,有誰這樣地評說文學家,誰曾如此這般講過文學史——我多麽盼望各國文學家都來聽聽木心如何說起他們。他們不知道,這個人不斷不斷與他們對話、商量、發出詰問、處處辯難,又一再一再讚美他們,以一個中國老人的狡黠而體恤,洞悉他們的隱衷,或者說他們的壞話。

06

講課完結後,一九九四年早春,木心回到遠別十二年的中國大陸,前後四十天,其間,獨自回到烏鎮,那年他離開故鄉將近五十年了。返紐約後,又兩年,他搬離距我家較近的寓所,由黃秋虹安排遷往皇後區一處寬敞的公寓,在那裏住了十年。到了七十九歲那年,二〇〇六年九月,我陪他回國,扶他坐上機場的輪椅,走向海關。黃秋虹,泣不成聲,和年逾花甲的章學林跟在後麵 :自我二〇〇〇年回國後,就剩他倆就近照看木心。

同年春,聽課生中年齡最大的金高女士,逝世了。其他學員早經星散,很少聯絡。之後,每年春秋我去紐約侍母,走在街上,念及木心經已歸國。去年木心死,我瞧著當年眾人出沒的街區,心情有異——今夏侍奉母親,黃昏散步,我曾幾次走到木心舊寓前,站一站。門前的那棵樹,今已亭亭如蓋,通往門首的小階梯磚垛,放滿陌生租客的盆栽。這寓所的完整地址是 :

25-24A, 82 Street Jackson Heights, NY 11372. (中譯 :紐約市,傑克遜高地,八十二街,郵編 11372)

木心講課時,還給眾生留下這裏的電話 :718-526-1357。

如今不能上前叩門了。木心在時,書桌周圍滿是花草,臥室的小小書櫃旁豎一樂譜架,架上攤著舊版的蘇東坡字帖——在我見過的文人中,木心存書最少最少——自一九九〇到一九九六年,文學課講義、蓄謀已久的《詩經演》,都在這裏寫成。凡添寫幾首詩經體新作,他會約我去北方大道南側一張長椅上見麵,攤開我根本看不懂的詩稿,風寒街闊,喜滋滋問我 :“味道如何?”

講課中,他兩次提到與他相熟的街頭鬆鼠,還有寓所北牆密匝匝的爬牆虎 :“它們沒有眼睛哎!爬過去,爬過去!每與我說起,木心嘖嘖稱奇。忽一日,房主未經告知,全部拔去了,他如臨大事,走來找我,狠狠瞪大眼睛 : “那是強暴啊!丹青,我當天就想搬走!

木心絕少訴說自己的生活。五年講課間,難得地,他說出早歲直到晚年的零星經曆,包括押送與囚禁的片刻。他說,和朋友講課,可以說說“私房話”。本書編排時,我特意在每講之前排幾行摘錄,並非意在所謂“關鍵詞”,而多取木心談及自己的略略數語,俾使讀者走近他 :經已出版的木心著作,刻意隱退作者,我相信,這本書呈現了另一個木心。

有次上課,大家等著木心,太陽好極了。他進門就說,一路走來,覺得什麽都可原諒,但不知原諒什麽。那天回家後,他寫成下麵這首“原諒”詩,題曰《傑克遜高地》:

五月將盡

連日強光普照

一路一路樹蔭

呆滯到傍晚

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

天色舒齊地暗下來

那是慢慢地,很慢

綠葉藂間的白屋

夕陽射亮玻璃

草坪濕透,還在灑

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 和藹 委婉

不知原諒什麽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選這首詩,因為木心、金高、全武、立偉、我,均曾是傑克遜高地的居民,當年輾轉各家的上課地點,多半散在那片區域 :二十年前,木心這樣地走著,看著,“一路一路樹蔭”,正在前來講課的途中 ;下課了,他走回家,“天色舒齊地暗下來”。木心的所有詩文,隻字不提這件事,紐約市、傑克遜高地,也從不知道一小群中國人曾在這裏聽講世界文學課。如今木心死了,母親死了,金高死了,此後我不會每年去到那裏——“不知原諒什麽,誠覺世事盡可原諒”。現在,唯願先生原諒我擅自公開了聽課筆記,做成這本大書。

二〇一二年十一月十日寫於北京

本文節選自

《張岪與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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