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奶奶。親奶奶住在海澱西三旗;另一個奶奶姓唐,住我家斜對門,是把我從五十六天帶到三歲半的保姆。
相比親奶奶, 我和唐奶奶更熟悉。她是旗人,小小的個子,娘家姓舒,有個很美的名字叫芳桂。唐奶奶祖上是掌管避暑山莊的官兒,後來家道中落,她的大哥吸食鴉片敗光了祖業,奶奶就隻好拋頭露麵作了小學老師。小時候奶奶教我唱過一首日文歌Sakura櫻花,學齡前的我還會說日語的早安午安謝謝再見什麽的 。後來在大學,我有兩年與日語係的女生同寢室,學了點兒她們的口頭禪。一天我在奶奶家玩兒,忘了具體情境是什麽了,我笑說,“奶奶你好kawaii 。”她老人家衝我翻了個白眼兒,接道:“快七十的老太太啦,有什麽可愛的!”
長大以後,我有時候會忍不住地想,要是奶奶晚生個十年二十年,可能就不會一定要嫁人;即使嫁人,可能也不會五年生三個孩子。她的人生大概會有不一樣的軌跡,至少她很可能會有一份體麵的工作,不用靠丈夫養活自己,也不會一生囿於一個小院裏,隻閑暇的時候教一個小娃娃青春的歌謠。
奶奶三十歲嫁人,生了三個閨女, 我都叫姑姑的。唐爺爺在林業局工作,半年在佳木斯, 半年在門頭溝, 很少回家。那個時候我媽媽在宣武區的棗林前街上班,若是早班,剛過六點就得出門。因為哥哥隻大我十八個月,每天跟著爸爸上航天部的托兒所,兩個小小孩兒,父母忙不過來,所以我從嬰兒期起就住在唐奶奶家。每天媽媽下班接我回家,九點睡覺之前再送回奶奶家,這樣一直到三歲半我上幼兒園。五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著哥哥淘氣,摔了,左腿膝蓋破了又深又大的一塊,奶奶不肯讓我媽再帶我每天擠公車去幼兒園,留我在她家呆了好多天。
從我記事起,好像每周末都會跑到奶奶家呆著,假期的時候更是每日報到。每次去,奶奶都給我好吃的,有時候家裏沒零嘴兒了,奶奶會給我白糖拌米飯吃。後來奶奶雖然不在了,唐家寵愛投喂我的這個傳統卻一直保留。直到現在我每年回北京,姑姑們都會給我裝一箱子點心零食幹果,夠我和孩子們回美吃一個月。
我小時候住的四合院很氣派,影壁和大門之間有個近二十多平米的門洞,還有個很高的門檻兒。據說有一次我在門洞裏邊哭邊念叨“去奶奶家”,但因為有隻大綠頭蒼蠅老在我前麵飛,嚇得我不敢過去,結果驚動了好幾個大人,也笑翻了好幾個大哥哥,至今仍被某些人提起。
唐奶奶住的院子在我家斜對門,院子很大,他們住最裏麵的一個小院裏。那時小院裏隻有兩家人,另一家姓史。我剛上小學的時候史家的兒子從陝北插隊回來,進出坐在輪椅上。小孩子是不懂事的,我不明白為什麽那段時間院子裏的大人們心情都不好,動不動就歎氣,隻是一味地高興院子裏多了新麵孔。還記得那個叔叔會在雞蛋殼上麵畫熊貓和竹子,我纏著他使勁問怎麽才能弄空蛋液而蛋殼不碎,還想一直呆在他身邊看他畫蛋殼,可是每次都被唐家姑姑或是史家姑姑叫走,不許我煩他。
後來他家的老奶奶和女主人走了,叔叔也因為寫清平灣出了名。史家在我高中的時候搬到雍和宮附近,奶奶和姑姑帶著我去看過幾次。我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他,他應當剛從地壇出來往家走。我們邊走邊聊了幾句,他說,“小XX都上大學了啊,真好。”然後說我的專業不錯,可以讀原文的《百年孤獨》。
中學的時候我們搬家了,我已經不能每周都去看奶奶了,但至少每月一次。姑姑們陸續成了家,也住到了別處。唐爺爺退休後回來住在家裏,和奶奶時不時地拌嘴。有一次正好被我碰上,他們兩個人一本正經地冷戰。因為爺爺想吃羊肉奶奶不想,要吃豆腐。然後爺爺對著做好的豆腐說咬不動,奶奶就連著兩天隻做豆腐。
我不知道奶奶的婚姻幸不幸福,隻是我自己成家也生了三個娃以後,每每忙得腳不沾地,常常到了該吃午飯才發現自己還沒洗臉刷牙的時候,我會不時地想到她,想到幾個月不見一個人影兒的爺爺。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沒有抽水馬桶, 沒有洗衣機,沒有煤氣灶,也沒有尿不濕。我不敢細想,姑姑們還小的時候,奶奶一個人是如何艱難地熬過一天又一天。喪偶式的婚姻不外如是。男人們總以為,自己不嫖不賭,按時拿錢回家,就是負責任有擔當的丈夫楷模,多麽可笑!少年夫妻老來伴,如果年輕時,並沒有把對方當作共同承受生命之恩的妻子對待,不尊重珍惜對方,憑什麽老了要求人家伺候陪伴你。
我九八年夏天帶著大女兒回北京的時候,爺爺已經不在了。奶奶一個人住在老地方,還是風輕雲淡地在小院兒裏養著指甲草和茉莉花。我陪著她坐在院子裏的竹椅上,聽她念叨我。奶奶先是怪我不該沒領著人見過家長,就私自在北美結婚;又擔心我嫁的東北人會大男子主義,對我不好。她讓我不到兩歲的女兒坐在自己身上,端詳著她說,“皮膚真白嫩,眉毛也好看,象你。” 然後忽然笑了起來,說,要是能在我身邊長大,以後上學了老祖護著,替你給老師簽字。
我想起小時候,每次遇到什麽讀課文五遍十遍的作業,或是考試沒滿九十分,我和哥哥都是拿給奶奶簽字的。除了初一的時候有幾次我忘了交作業,老師給家長寫紙條,我在奶奶這兒沒混過去,她從來都不告訴我爸媽。我爸媽大概也樂得輕鬆,一直以來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我閉上眼睛,鼻間仿佛仍環繞著茉莉的清香,耳邊聽到有鴿哨劃過。我置身於那個自小長大的小院兒,陪著奶奶,隻盼歲月綿長,人不見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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