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越戰老兵朋友(十一,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完了·大結局)
劉海鷗(鏗鏘豬)
孤獨是一條黑狗
戴維失去了生活中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隻剩下了孤獨。
孤家寡人的戴維,每天無聊地拿著電話本,挨個給朋友們打電話,重複一些說過無數次的故事,開一些醉酒後無聊的玩笑。一次兩次還可以,天天如此,讓人煩得不行,總是推說馬上要出門或家裏有客人,掛斷了電話。他也知道那是借口,罵一句“以後沒有這個朋友了”,在電話本上劃掉了這個電話號碼。電話本上的號碼越來越少,舊時的朋友們離他越來越遠。
唯一的一個夥伴是老虎機。喝了酒他就搖搖晃晃地去酒吧或俱樂部打老虎機。一手舉酒杯,一手按鍵,按一下,五塊錢。幾百上千元一會兒工夫就玩完,直到現金卡裏耗光最後一分錢,才踹一腳老虎機,跌跌撞撞離開。因為和別人搶老虎機打架,他幾次被驅逐出去,最後周圍的幾個酒吧和俱樂部都禁止他進入。
他成了那條街著名的酒鬼和賭鬼,人人都認識他,見麵也點頭打招呼,轉過身卻訕笑地望著他的背影搖頭歎息。
連我和老宋也算上,不願意和戴維聯係,因為在他那兒所得到的信息全是負麵的,毫無益處,反而精神上的壓力加大。
戴維招了兩個中國女學生與他分租,一方麵為了減輕不再工作後的生活負擔,更主要的是房子裏有些人氣。那兩個女孩對他很關心,一天女孩給我打電話說,戴維又尿血了,他要和我談話。我隻好去了。
戴維正襟危坐,說:“我要和你進行一次嚴肅的談話。”他說:“我已經看了大夫,做了CT,癌已經長到有杏子那麽大,擴散到了前列腺,也已經有葡萄大小,在胃裏已經長得如蘋果大小。醫生說我隻有六個月的存活期了。我問大夫應該怎麽辦,大夫說,享受生活,過一天是一天,愛抽煙愛喝酒都沒關係,總之讓自己過得好一些。”
兩個同住的中國女孩在旁邊難過得為他流淚。
我心存懷疑,他的態度太從容鎮定了,他的語言太有條有理了。這不是他,如果是真的,他會像上次得知患了癌症那樣雙手發抖,語無倫次。
我說:“我根本不信,你說實話吧。”
他無奈地說:“你聰明,瞞不過你。全是瞎編的,因為你和老宋再也不來看我了。我想讓你們來,我需要同情,我需要有人關懷!”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情,大家不可能總是圍著你轉。”臨走我說,“戴維,自己站立起來吧。”
他在我身後喊道:“孤獨!孤獨!你們嚐過孤獨的滋味嗎?它是一條黑狗,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好像是丘吉爾說過類似的話。
救救我
在戴維有限的清醒時刻或半清醒時刻,他也知道喝酒害事,也想戒酒,也在尋找戒酒的方法。他從報紙上剪下條條塊塊關於戒酒的文章,並一條條試過。
他去看過醫生,醫生給開了戒酒藥。
一天晚上,那天是中秋節,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全家團聚正在吃晚飯,戴維來電話了,聲音低沉可怕,嘶啞著說:“我喘不上氣,我要死了,救救我。”我和老宋趕緊放下晚餐,奔過去,同時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那陣我家離他家很近,開車不用十分鍾就到了。急救車也同時到達。推門進去,隻見他呼吸急促,一頭冷汗,口吐白沫,涕泗交流,渾身戰抖,象發了大煙癮。
急救人員查了所有的指標,均為正常。問:“吃了什麽東西?”“戒酒藥,用酒服用的藥。”虧他想得出,戒酒藥就酒!急救人員說:“他可能是酒精導致的藥物反應,不用上醫院,再觀察一下,如果情況不好,再叫我們。”又叮囑他:“戒酒藥千萬不能用酒服用。”
他幹脆再也不吃戒酒藥。
他去參加過“AA”。
“AA”(Alcoholics Anonymous)是戒酒者協會的簡稱,一個世界性的組織。想戒酒的酒鬼們定期聚會,講述酗酒給自己和家庭帶來的危害,交換戒酒的經驗體會,互相幫助和互相鼓勵戒酒。
他參加了幾次“AA”會議。一次我和女兒也和他一起去了,女兒在學校寫論文,講青年人的問題,和酗酒有關係。
幾個男女青年輪流上台介紹自己是怎麽開始酗酒的,造成了什麽危害,現在如何戒酒的經驗。我聽得津津有味,女兒疾速地做著筆記。
會議結束我收獲特大,看到了社會某一個方麵。問戴維,感覺怎麽樣。他一撇嘴,聳聳肩:“你看會場上掛著的牌板了吧,上麵寫著戒酒的十二步驟?那都是bullshit(胡說)!第一條就是,要承認我們自己對酗酒是無能為力的,必須相信隻有偉大的主才能幫我們擺脫這個惡習,因此我們要把自己意誌和生命置於主的關懷之下……你以為世界上有‘主’嗎?那都是騙人的。”他說,“我自己就是我的‘主’。”很有點《國際歌》裏的意味,但是他這個“主”連自己都管不了。
“再說了,那些毛孩子的戒酒經驗對我毫無作用——不過是因為在家裏家外鬧了些小矛盾就酗酒,太小兒科。他們經曆過戰爭嗎?他們知道戰爭留在心裏的創傷嗎?沒法相比。”
他不再去“AA”了。
他也去過教堂。他從來不相信上帝,但是在最無奈時候他想試試向找教堂的牧師尋求精神上的援助。
他請我和他一起去,原因是有一個女士在旁邊,他不會被當成精神病人趕走。他敲開了萊卡一個教堂的門,一個神父出現在門口:“你有什麽事情。” 戴維喃喃道:“神父,請您救救我這個可憐的人吧,我酗酒、賭博,我的親人和朋友都離開了我,我請求上帝和上帝的仆人您幫助我擺脫這些噩夢……”說著,已是眼淚嘩嘩。牧師看著這個髒衣爛衫,醉醺醺的人,沒有被打動,連門都不讓他進,把他堵在門口應付了幾句:“上帝會寬恕你的,歡迎你周末來參加禮拜”之類,就關上了大門。
戴維氣壞了,指著教會院子裏的房子和汽車大罵:“看看!都是些是吸血鬼!斂著教徒的錢財,住著教會的好房子,開著教會的靚車,卻不為信奉上帝的教徒辦事,該下地獄的是他們!”又說,“海鷗,你看見了吧,你陪著我,穿得這麽高雅,顯得這麽有教養,他們根本無視你的存在,照樣把我推棄在大門之外。上帝根本不想幫助我!”
在他的心裏,教堂畫上了叉子。
最無奈的時候,他終於選擇了他最忌諱的戒酒中心。
一天他主動打電話找我們,請我們開車把他送到阿弗雷德王子醫院的戒酒中心,在那裏可以得到藥物的強製性治療,而且都是免費的。
戒酒有幾個療程,要在醫院住一段時間。戴維撿了幾件衣服夾著個小包留在了醫院。我和老宋都很高興,這回戴維有希望了,我們也不必整天卷入他的生活了。
剛回到家,就接到戴維打來電話。我問:“你在哪兒呢?”
“我在家呢。”
我心裏一沉,這人真是沒治了。“為什麽?”
“你沒看裏麵都是些什麽人。吸毒者流浪漢妓女……都是人渣。和那些人待上半天就會發瘋。”雖然醉,戴維還不忘自己的身份,他讀過大學,當過百萬富翁,會講好幾國語言,他能和那些loser交談,但是不能與他們為伍。他自己打的回家了。
戒酒中心沒戲。他難道不知道,在別人眼中他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最後一招——打熱線電話求助。
黃頁電話本上有無數熱線電話,幫你解決由疾病賭博抑鬱症……產生的心理問題。剛開始他是認真地打電話求助,沒多久就變成了打發無聊時間的遊戲,所有的電話都打,編出一套套悲慘故事向熱線求助——同性戀、夫妻打架、生活拮據、孩子離家出走、甚至自殺的企圖(其實和他的實際情況也差不多,不過他編得更離奇曲折而已)。全都打下來,他的結論是,那些接線人隻是為了掙一份工錢而說著毫無作用的職業性套話,沒有一個人真正把你的問題當作一回事,沒有一句話說到點子上。
簡直沒路可走了。
“救救我,救救我!” 戴維每每捶著桌子大聲疾呼。
土撥鼠
來澳洲之前我不知道是麽是抑鬱症,幾乎沒聽說過。我們那一代人,我們的上一代,上一代的上一代,曆盡了苦難,所做和所想的隻是怎麽填飽肚子,怎麽從同類的擠壓中保存生命,沒有時間抑鬱。也可能有人有抑鬱症,但是被賦予的名稱是思想問題,大家就不敢抑鬱了。那病或者不治自愈,或者控製不了而精神分裂,而自我了斷。抑鬱症本來就是精神病的一種。
所以對戴維的抑鬱症我們並無知覺,我和老宋不斷給他做“思想工作”,我還特地買了一本《道德經》的英譯本送給他,希望他看了能夠順時應勢,放下過去,麵對現實。這位老兄看完了以後,對老子讚口不絕。我很有成就感:“講講你的心得體會。”他說:“我的思想和老子是一致的,老子說Do nothing(無為),我也要跟隨他Do nothing。什麽事也不用做。”敢情他是這麽歪解老子的。我解釋:“‘無為’不是什麽也不做,而是做事不要違逆自然規律,這樣什麽事都能做成了。”他說:“嗯,你很聰明。”不說讚成,也不駁你的麵子說不讚成。下一次照舊拿“無為”給不去幹活當借口。
不幹活的戴維整天站在廚房台子的一個拐角。自打我認識他起,角落就是他最心愛的地方。他說在軍營受訓時,教官告訴他們角落是最安全的,背部兩個方向不會受敵,前麵九十度的空間易於戰鬥。從那時起,不管到哪裏首先站定一個角落。他倚著拐角,一邊是煙,一邊是酒,看著窗外,可以一天不動窩。
戴維整天站在一個角落。
我問他:“過這麽無聊的生活,你難受不難受?”
他說:“你看過那部電影嗎?《土撥鼠日》(Groundhog Day)。土撥鼠每年春天在同樣的日子,同樣的時間冬眠蘇醒,鑽出地洞,昭示春天來了。那個鎮上人們就在這天舉行盛大的節日。一個天氣預報員,到了這個鎮子上,發現他自己在這裏每天過著同樣的生活,在同樣的地點遇到同樣的人……
“生活的本質就是——重複。”醉了酒,有時就變成哲學家。
“我站在這裏看著窗外,每天在同樣的時間發生著同樣的事情——5點55分,報紙店的老板領著兩條大黑狗開店門;6點5分,一個垃圾車從街上通過;6點17分,一個穿黑衣服的中國青年上班,而且總是那身衣服;6點33分,一個白發女人出來遛狗;7點8分,夫妻倆人一起走過去;8點25分,一輛橘紅色的汽車開過來;8點半,一個人在對麵街的拐角點煙。每天如此。這就是生活,不僅是我的生活,是一切人的。生活就是重複,毫無意義的重複。”
他這樣說,我還沒有和抑鬱症掛上鉤。
後來他連站也不再站著了,他坐在床前,身體佝僂,眼睛空直,頭深深地埋在胸前。如果走動,則是行動遲緩,有如冤鬼幽魂。說話也是含混不清。
他說他腦子裏有個開關,開的時候就正常了,關上就忘了一切。所以他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塗。
糊塗的時候,聽到飛機飛過的聲音(他住的那個區每過十幾分鍾就有一架客機飛過上空)就作出高舉機關槍的樣子,嘴裏“突突突”地掃射,眼睛裏露出殺氣。一會兒大叫:“越共來了!中共來了!”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哀叫:“蜘蛛,滿屋都是蜘蛛!”雙手亂舞“揮打”蜘蛛。
要不然就自言自語:“我要走了,我要回家。”
兩個中國女孩被他嚇跑了。
清楚的時候,他說:“活著毫無意義,不如死了。你看過《生活在拉斯維加斯(Live in Las Vegas)》那個電影嗎?,那人到拉斯維加斯飲酒自殺而死。我也要像他們一樣買四瓶沃特卡全部喝光而死。”
我心想,他隻是說說而已,他對癌症的恐懼表明了他多麽想活著。
可是戴維真的演了一出自殺的戲。
一天他弟弟斯特沃來看他。補充幾句,戴維有同父異母的、同母異父的以及同父同母的共十四五個兄弟姐妹,都是些大學教授、中學老師、政府公務員……還有身價百萬的商人,總之都有著不錯的工作和收入,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除了這個弟弟斯特沃,其他兄弟姐妹幾乎沒人和他聯係。就這麽一個弟弟,戴維還是要和他打架。那天下午斯特沃去看他,兩人不知為什麽打起來,戴維揚言要殺死他弟弟。打不過,就說要自殺,弟弟說:“你去死吧,誰在乎。”他真的跑到車庫裏,把一條吸塵器的長管一頭接在汽車排氣管上,另一頭通進汽車,把窗戶關嚴,發動引擎。坐在那裏等死,還沒死,人已經醉得不省人事。
斯特沃冷眼看著他“自殺”,然後把吸塵器的長管從排氣管上拔下來就走了,還給我打了個電話:“麻煩你去看看戴維,他自殺了。”從此就永遠消失在戴維的生活中了,斯特沃最後一次出現,是在戴維的葬禮上。
我趕到了戴維家(我必須承認,我非常不厚道地感到一種解脫,我的生活被他攪和得亂七八糟),隻見車庫門大敞,汽車突突突地發動著,戴維垂著頭坐在汽車裏。我以為他死了,喊了兩聲,他醒過來了:“你救了我?是你救了我!”接著大罵,“斯特沃這個混蛋,明明看見我自殺,見死不救,竟然就走了。以後他永遠也不再是我弟弟了。”我說:“既是要自殺,為什麽又罵別人不救你呢。恰恰是斯特沃拔掉了管子,沒讓你死成。”他不相信。
我之所以說他演了一出自殺的戲,是因為我覺得他並不是真想死,而是讓別人注意他。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自殺,我感到他的問題確實很嚴重了。我給他的小女兒妮可打了電話,我們一起把他送到若澤爾精神病院。
醫生說,他患的是嚴重的精神抑鬱症。
對於他自己的抑鬱症,戴維是這樣描述的:“我被禁錮在一個四麵封閉的屋子裏,我在黑暗中徘徊,突然麵前有一道光明,我撲過去,想抓住它,它倏然消逝,留下的,是更加漆黑的世界。”一醉,戴維說話就有了詩意,末了還要來一句法語“賽拉磨”(戴維說意思是“這就是生活”,後來我的法國朋友說應該是“塞拉未”)。
演習未來
醫生開了抑製憂鬱症的藥。用通俗的語言說這藥叫快樂藥(happy pill)。快樂藥沒有使戴維快樂起來,吃了這藥人混混沌沌,就想睡覺,忘事,還惡心。他把藥扔進垃圾桶,繼續他的抑鬱。
前麵說過,他的生活中幾乎沒有朋友了,他隻能拽著我和老宋。我們與他的朋友們不同的是,很難說“不”,所以總是被他牽牽扯扯。他經常讓我們去接他,說“請我們吃飯”,到意大利餐館吃麵條,或去RSL俱樂部吃自助餐,有的時候,在艾史費爾德吃中國餐。說是“請”,每次幾乎都是我們付賬,倒不是他耍賴,他是個很好麵子的人,在正常情況下他是決不會讓人家付賬的,是我和老宋堅決要付錢,因為他口袋裏的錢常常不夠付三個人的帳,我們是二對一,怎麽好意思讓窮愁潦倒的他為我們付錢呢。更多的時候他已經醉醺醺的,根本忘記了付錢的事。
一天我們在市中心的中國城餐館吃完飯出來,他趔趔趄趄地走在喬治大街上,突然一屁股坐在一個商店的台階上,伸著手對來往的行人用可憐的聲音說:“給一塊錢吧,我肚子餓了,沒錢買飯。”我和老宋去拉他,他死死地坐在那裏不動,我們隻好站在五米以外,等著他演完這出戲。他一個人一個人地乞討,沒有人理他,一分錢都沒討到。半個鍾頭後,他站起身來,說:“這就是我的未來,我在演習我的將來。”又罵道:“現在的人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二十年前,不要二十年,十幾年前,你就是躺在公園的草地上睡個午覺,醒來身邊都有人家扔下的鋼崩兒。”
讓戴維自己去建造他的未來吧,讓他演戲給自己看吧,我們已經受夠了。我們對他已經盡到責任了,其實我們根本就不需要對他負責,如果盡了一些責任,也是看在朋友的份上。我們決定不能再讓自己的生活被他攪亂,可以遠距離地保持朋友關係,但是再也不管他的任何事情。
很長時間我們不再過問戴維的生活。據說他自己鬧得無邊無際——曾經裸體上街,又曾經手持刀子坐在門口,對來往行人喝斥。
有人報了警,警察局查到他的軍人番號,告訴了軍隊。退休軍人委員會給戴維打電話,說:“我們知道你一切的行為,很多人投訴你。”他們派人來帶戴維去檢查身體,普通醫生、心理醫生和精神病醫生一起給他做了全麵的體檢。軍隊給他提供了一套老兵退休村的房屋,在如詩如畫的中央海岸,免費,並可以得到養老費。戴維拒絕了,原因是老兵退休村離悉尼市太遠,他自己是個“城市動物”。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退休村裏都是軍人,見到他們會勾起他最傷痛的回憶,而且這些人在一起免不了要談起戰爭,他永遠不想再聽到。
戴維的現實問題是沒有錢交房租。房屋中介所的人三天兩頭來催房租,警告要把他攆走。為了躲避這些討厭的人上門,戴維決定離家出走一回,嚐試一下街頭生活,為將來做個準備。 他帶著枕頭和被子,開著車,在外麵流浪,白天睡在車裏,晚上出來活動。
一個淩晨的三四點鍾,一群青年包圍了他的汽車,敲窗戶打車身,尋釁鬧事,嚇得他縮在車裏一動不敢動。事後他嘴硬說,現在身體不行了,要是在以前我一個人能把他們五六個人全打趴下。從那以後,他再也不敢流浪了。
他知道我喜歡聽這些事,寫了一篇短文寄給我,講述他的流浪生活經驗。轉錄如下:
在我遇到那個流浪女孩之前,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變成一個流落街頭的人。那是一個家在海邊的,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孩。她跟我借火,然後一整夜和我坐在我的汽車裏。我睡著的時候她走了,拿走了我的一件毛衣,我在倫敦買的,還有一包煙。
我決定當一個流浪街頭的人,隻當一個星期。雖然我有很多在國外旅遊的知識,但是沒有在街上生活的訣竅。我要向他們學習。
這一個星期我遇見許多男男女女流浪者。他們告訴我的故事都差不多。街頭流浪者有他們自己的語言,我這裏用我自己的話來講他們的故事。
那天晚上,我穿上最舊的衣服開車到了內城區,開始像流浪者一樣生活。
我遇到了第一個流浪夥伴。她是一個很難判斷年齡的女人。盡管已經是深冬,她還是隻穿一件肮髒的體恤衫,一條牛仔褲。
我向她走過去,我告訴她我現在決定到街上生活,問她能否教我一些街上生活的規則和訣竅。當她終於相信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強奸犯後,她告訴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像一條鯊魚一樣生活,永遠在行走中,不要站在一個地方,這樣你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們一起走過公園,她繼續給我上街頭教育課。
“你的眼睛永遠不要接觸別人的目光,”她說,“如果別人看你,你把頭轉到別處。”
她繼續說,“白天在廢棄的房子裏或者樹叢裏睡覺,夜間才是青蛙(流浪者對自己的稱呼)們的。”
“身上永遠要帶著一些東西,比如錢。這樣如果有人拿刀子對著你,你可以把錢或東西給他。”
“不要乞討食物,要去偷。不要去高級商場和購物中心,那裏有保安,他們特別喜歡揍流浪人。”
她告訴我:“在街上,我們沒有名字。”
“集中注意力,保護你自己的安全。永遠不要把脖子伸出去,隨身帶一把小刀,和一個水果,如果那些豬把你拽住,你就用刀子削水果。”
“不要表現出你的恐懼,但是也不能表現得太勇敢。”
“絕不要幫助任何人,也不要向任何人請求幫助。”
“不要相信任何穿工作製服的人,甚至公交車司機(也穿工作服)也不能相信。實際上,不要相信任何人。”
“那麽你相信我嗎?”我問。
“不相信。”
她彎下腰撿起一個煙蒂,我準備再問她一些問題,一轉臉她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我不打算像他們那樣找一個隱蔽所,因為我有自己的車裏。那天夜裏我睡在車裏,有枕頭,有被子。
夜晚的天氣刺冷。
照著她所說的,我在汽車中睡了一整天。她曾經告訴我,白天睡覺又暖和又安全。
第二天的半夜我又碰到了她。
“你吃了嗎?”她問我。
我說沒有,我在撒謊,其實晚上七點鍾的時候,我吃了一頓泰餐。
“跟我來,我給你找一些麵包和水果,你喜歡吃香蕉嗎?”
我在黑暗中點點頭。
她把我帶到什麽商店後門,在他們的垃圾桶裏,摸索人家扔在垃圾桶裏的食物。
“要揀那些皮厚的水果,還要檢查一下有沒有老鼠咬過,把老鼠咬過的部分切掉。”
我們又到麵包筐裏撿變了味的麵包。她說:“一定要找中間的麵包,框子的邊上太髒了。千萬不要吃蛋糕。吃前先聞聞味。有的時候他們在麵包上放了毒鼠藥。”
她吃著撿來的東西,我假裝也一起吃,反正在黑暗中看不見對方。
……
戴維說,這就是我的未來。
沉到了水底
戴維最終逃不過房屋中介所的追索,交不出房租,被趕了出去。戴維的家裏是有一些好東西的,盡管他已經當掉了不少,比如他心愛的吉他、一隻金表、一條母親給他的金項鏈、一隻結婚金戒指……換回來一點點錢,都買酒喝了,東西都成了死當。就這麽糟踏著,家裏還是有一些油畫、汽車模型、古董手槍和古董家具。一旦被驅逐,這些東西隻好賤賣,收回來也就百十來元。
我說過他是很好麵子的,這樣了嘴還硬,說:“我要學中國人過簡單的生活,老子說生活簡單才能得到快樂。”天知道老子什麽時候說過。
不過戴維的未來還不至於流落街頭,政府和教會給所有無家可歸的人提供住宿,可有的人就是願意在街頭流浪,甚至本人來自富有家庭。他住進去了,可是又不斷地搬家,每搬一次家總是要打電話詳細告訴我們怎樣找到他的新地址,意思很明顯,希望我們去看望他。
第一次是搬到一個教會的收容所,在熙熙攘攘的移民聚集區。房子六平米大小,三角形的,一個角90度,一個角60度,一個角30度。90度那邊放了一張單人床,60度那邊放了一張椅子,30度那邊放了一個衣櫃,打開櫃子就開不了門,打開門就開不了櫃子。還剩一條走路的過道。教會管兩頓飯,一個星期交140元。沒多久他就被轟了出來,是因為和人打架還是不交房租,他說得含含糊糊,反正是因為什麽事情。
第二次搬到同一個區同樣類型的公寓。我和老宋去看他,他正在房間裏和公寓裏的一群島國光棍漢喝酒,稱兄道弟。一會兒島國人要吃飯了,熱情地邀請我們去他們房間一起吃。可是那飯,甚至水杯子我們都不敢動一動,太髒。
又是被驅逐,因為什麽懶得問了,問他也不會告你實情。
又是幾次搬遷,我們已經懶得去看他了。
最後走投無路,戴維不得不再向退休軍人委員會求助。沒有費任何口舌,沒有經過任何等待,他就得到了一間一室一廳套房,在臨海的克如納拉高尚區,一個綠樹掩映的退休村裏。村民都來自附近中產以上的家庭,十分有教養。
戴維非常滿意他的住所,人也變得“高雅”了一些。“One who lies with dogs will ride with fleas(躺在狗身邊就招虱子)。和什麽人在一起,就變什麽樣。”戴維輕蔑地談起之前那段不堪的生活,似乎是別人把他帶壞的。
他還是喝酒,但是比較有節製了,很少喝沃特卡,隻喝葡萄酒,也不再撒酒瘋。賭博也很困難了,因為從他的住地到有老虎機的酒吧走路至少要一個鍾頭。他早已經不能開車了,因為思想不能集中,手也發抖,更何況他血液裏的酒精含量從來沒有幹淨的時候。
他的朋友還是隻有我和老宋兩個,每年他的生日和聖誕節他都邀請我們去和他一起過。在這之前一個月,他就打來電話,開始策劃怎麽過,到哪兒去,吃什麽東西,誰負責買什麽,之後總還要打兩三次電話提醒我們不要忘記了。我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和聖誕禮物照例是一瓶中國的二鍋頭——他最喜歡喝的酒,可惜一年隻能從我們這裏得到兩瓶。他知道這是在中國雜貨鋪買的,自己去買過,人家說沒有。這些店鋪販的是私酒,怕澳洲便衣警察來查,放在櫃台底下,不賣洋人,隻賣臉熟的中國人。
在他家或餐館吃完飯,他一定要請我們到海灘散散步,誇誇這個地方有多漂亮。告別時他總是有禮貌地說:“謝謝你們,今天過得非常好。”其實我和老宋跟他並非知己到什麽程度,也沒有那麽多共同話題,我們隻是十分地同情他。每當慶祝的日子結束,想起戴維又得孤零零一個人在那間小房子裏消磨時光,我的心裏便升起一抹悲涼。
2006年的一天我接到妮可的電話,那時我正在寫戴維的故事,寫一段就在網上貼一段,寫到第八段了。妮可說,戴維住院了,情況很危險。
我馬上出發去醫院。說“出發”是因為路遠,火車加汽車加走路兩個半小時才到。
戴維因為長期喝酒,肝硬變導致肝破裂,腹水。肚子鼓得像臨產的孕婦。醫生給他抽了腹水,然後把肝破裂的地方粘上。醫生說:“再喝一杯酒,必死,你看著辦吧。”
戴維十分虛弱,瘦骨嶙峋,臉色蒼白。
我說:“戴維,我把你的越戰故事放在了網上,大家可愛看呢。”
他說:“哦?能有一千人點擊嗎?”
我說:“一千人?你要問我有幾萬人點擊。”
他微微點頭。
我說:“網友們知道了你生病的消息,都在問候你呢,祝福你早日康複。”
他說:“代我謝謝他們。”
在醫院裏幾天沒喝酒,說話特別清醒和正經。他的話很少,也不再像往常一樣說笑,但是唯一主動說的一句話還是笑話:“告訴老宋,給我打一口棺材,我付現金。”
妮可緊接了一句:“那好,省了我買棺材的錢了。”
戴維終於笑了,妮可像他,也愛開玩笑。他最喜歡這個小女兒,就是參戰前他衝出受檢閱隊伍抱起的那個小女孩。
他真是很危險了,但是他挺過來了。按照他的說法:“沉到了水底,就要浮上來了(指事情發展到最壞,就要走向反麵了)。”
大病初愈的戴維。
清醒了七年
戴維一滴酒也不敢沾了,他怕死,他還想活下去。
我和老宋每年和他通話三四次,去看他一兩次。去時一般不按洋人們的規矩先打電話預約,他喜歡出其不意的事情,而且九點鍾以後肯定能找到他(九點鍾前他上街走走,揀點人家丟掉的東西),他永遠姿勢不變地縮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一整天。
他的小屋門前種了幾十種花草,雜亂無章,但是蓬蓬勃勃。
屋子裏很黑,牆壁是灰黃的,牆上掛滿了粗糙的畫作和攝影。“戴維,你的牆該刷刷了。”“我知道,我隻要叫,他們隨時都會來刷,但是我喜歡這樣。”
房間雜亂肮髒堆滿了東西,十幾部收錄機、三十多個鍾表、四五台電視、無數的玩具,都是沿街撿來的。他一個一個給我們表演那些玩具,會說話的,會學舌的,會嚇人的,會放屁的、會跳舞的……滿意地看到我們驚異的表情,哈哈大笑。
它們就是他生活的伴侶。
他不常開玩笑了,幽默和機智隨著酒精一起消失了,但他還是很健談,什麽方麵都涉獵,“別看我不出門,什麽事我都知道。”散布在屋子各個角落的電視和收音機整天開著,告訴他世界上所有的事情。
戴維閉口不談越戰,甚至我在寫作的過程中問他一些細節,他也隻是顧而言它,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此事。不喝酒,腦子裏通往過去那一段的閥門完全關死了。
要走了,戴維從不挽留,總是把我們送到泊車場,招手再見。
上了車我總要和老宋說一句:“戴維怪可憐的。”
老宋總是回答:“嗯。”
就這樣七年過去了。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清醒的七年。
我和戴維
老宋和戴維
2013年四月,有一天我和老宋說,好久沒去戴維家了,什麽時候去看看他。就在說完這話的兩天後,妮可打電話告訴我,戴維死了。
戴維什麽時候死的不確定,什麽原因死的也不知道。一天早上有人去他家,看見他倒在廚房的地上,身體已經僵硬。
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完結了。
我和老宋都流眼淚了。 (全文完)
謝謝網友們的留言,讚賞和鼓勵照單全收,化作我寫作的動力。有的網友質疑事件和人物的真實性,我隻想說一句,在和平年代成長的人無法理解戰爭的殘酷和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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